第77章 除去


    對上他那雙漂亮的眼眸, 分明他的麵容溫和,姚蓁渾身的血液卻宛若凝固,說不出半個字, 唯有腦中思緒仍在飛速地倒流,眼前閃過許多畫麵, 被她捕捉。


    她憶起宋濯即使帶她出府,所去之處亦是偏僻不已的佛寺;憶起出門那日,她有意下馬車買一隻絹花, 然而宋濯卻不允她下車。


    憶起那日去宋府前,宋濯問的那一句“宋韞在府中嗎”。


    她當時以為是宋濯不喜宋韞,故而有意挑他不在宅中的時間前往去宋宅,然而如今回想, 心中不免生疑——宋韞是見過姚蓁的。


    所以,或許有一種可能, 宋濯問這一句,不是為了厭惡宋韞, 而是不讓知曉她長相的宋韞認出她。


    思及此, 姚蓁心中一沉。


    聯想到方才他同姚蔑所說,她幾乎可以確認, 宋濯竟是要將她的行跡藏匿、甚至抹去!


    她霎時如墜冰窟。


    宋濯隱去她的行蹤, 是想要做什麽?


    竟是當真要同他往先所言,將她藏起來麽?


    書房中, 宋濯眉眼清沉,視線從她臉上滑過,低聲同姚蔑交談幾句, 將一本奏折擺在姚蔑麵前, 隨即直起身, 朝直欞窗這邊走來。


    他長身如鬆玉,步伐輕緩,傾軋過來,將姚蓁的意識喚回籠。她當即要喊出聲,然而驀地憶起他曾經所說的瘋話,不寒而栗,便轉而挪開視線,側身閃躲,背倚在牆上,心有餘悸,大氣不敢出一口,恐她會牽連屋中的姚蔑。


    她有些腿軟,倚在牆上緩了片刻,略一躑躅,準備邁步離開書房。尚未走遠,手腕驀地一緊,有人從身後扣住她的腰,將她推至牆角,翻了個麵,摁在牆上。


    姚蓁心中一緊,下意識地要掙紮,旋即嗅到一陣熟悉的冷香,已知來人是誰。


    宋濯鼻息略沉,靜默一陣,才溫聲問她:“要去哪?”


    除卻宋濯身上的冷香外,空氣中浮動著桂子濃鬱的清香,混在一處,侵擾著姚蓁的五感。她嗅著那縹緲香氣出神,心中有些不願同他搭話。


    牆麵略有些粗糙,雖然穿著秋日衣裝,貼在牆麵,未免仍有些硌腰。姚蓁卻並未這樣覺得。反應一陣,她才發現是宋濯將手護在她的腰與牆之間,一時有些心情複雜。


    沉默須臾。


    怎樣回答能使宋濯滿意,她其實是清楚的。


    於是,頓了頓,她抬起頭,溫聲道:“哪也不去。隻待在你身邊。”


    宋濯垂眸看著她清湛的眼眸。


    他身量太高,肩膀又平直寬闊,站在她麵前時,她的發頂堪堪與他鎖骨齊平,幾乎將她麵前的光線全部遮住,使得她的眼眸中隻倒映著他一人身影。


    然而她這樣回答,宋濯思忖一陣,緩緩皺起眉。姚蓁平日裏這個時間皆在午憩,因而他一時不察,放任姚蔑進了院子。然而偏偏姚蓁今日醒的這樣早,故而出了紕漏。


    他微微傾身,睨她一陣,然而她的平靜的麵容實在同他的預測不符:“你不生氣嗎?”


    “不。”姚蓁紅唇翕動,溫聲道,“難道我若生氣,你便會放我離開嗎?”


    宋濯蹙眉,極輕地搖了一下頭。


    姚蓁輕輕一笑。


    宋濯隱約窺探到她有些不對。——她聽到自己同姚蔑的對話,照常理的反應,應當是震驚、傷心乃至憤怒的,然而她表現的有些過於平靜了。


    因著宋韞與母親的前車之鑒,她又不喜為人所迫,宋濯終究是忌憚她與他重蹈覆轍,因而勉力壓製心中那些扭曲的念頭,暗度陳倉用了些手段。


    他原本想著,既被她戳穿了謊言,他便不再隱瞞。他知曉不必他多言,姚蓁亦應知不能同他抵抗。


    然而如今她這般反應,他竟有些不知如何應對,但心中的確因為她說的“隻待在他身邊”而浮起幾分愉悅,便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姚蓁順從地任他擁抱。


    好一陣,宋濯才鬆開她,端詳一陣她的神情,薄唇微抿,緩聲道:“蓁蓁,你願意這般想,我很高興。”


    姚蓁指甲陷入他繡著冰冷暗紋的衣袖中,眉宇平和,眼睫輕眨,心中歎息一聲,未置於回應。


    -


    因為有所顧忌,並沒有叫姚蔑發現她在清濂居,因而錯過離開的宋府的機會,姚蓁心中其實並沒有多少遺憾。


    如今她已經想通,就算她能離開宋府、回到宮中,隻要宋濯還對她存有執念,她便躲不過他。


    與其想方設法地出逃,不若暫且留於他身側,繼而穩住他,思索長久之計。


    她心中如何想,宋濯自然是不知曉的。


    被姚蓁發現他的意圖後,宋濯便不再刻意隱瞞,對她的掌控欲昭然若揭,但會因顧及她的情緒而夾雜著一些溫和。


    即使沒被鎖鏈捆住,被困在一個地方的滋味亦不好受,好在清濂居夠大,雖然沒有多少供人消遣玩樂的物件,但典籍琴棋極其齊全,勉強被姚蓁用來打發時間。


    閑暇時,宋濯會為她彈琴曲。


    凡文人所好者,宋濯皆做到極致,他的琴技亦是出類拔萃。


    姚蓁聽著曲子,看著琴桌前靜坐時岩岩清峙,如壁立千仞,撫琴時神姿高砌、濯濯如春月柳的他,心中未免幾多感慨,又有些感傷。


    他說喜愛她。


    但他不知何為喜愛,隻知曉固執地將她留在身旁。


    瑤林瓊樹般的謫仙,怎地因她變成現今這般偏執模樣了呢?


    姚蓁不得其解,始終未能追溯究竟為何使得宋濯傾心於她。然而便是自持清醒如宋濯,亦未能解惑。


    縱使不知情之所起,然一旦植根,便如雨後春筍、草木逢春,不問風雨來處,一往而深。


    -


    姚蓁不在宮中,無法聽政,接觸不到政務。


    然而從深夜中燃燈續晝、麵容冷肅的宋濯身上,以及交談時他偶然透露給她的隻言片語,大概知道近日似乎不大太平。


    果真如她所料,沒過幾日,宋濯便與她辭行,言明有一些事須得他親身前去處理,此行凶險,不帶她同行,幾日便可往來。


    以他對她的那股幾乎病態的掌控欲,交談時,姚蓁原以為他是要帶她一齊同行的。


    他卻並沒有強迫她同行,隻是撫著她的發,將她擁入懷中,沉聲讓她照顧好自己。


    ——這話,本應是由她來對以身涉險的他來說。


    姚蓁微微出神,意識很快又回籠,聽出他話語中的嚴肅,心中凜然。


    宋濯離開了。


    目送他離開時,姚蓁並未感覺到什麽,然而夜間時未免總是思索事態究竟是怎樣嚴峻,竟然讓身為首輔的他親身前往。


    一連兩夜皆如此,姚蓁終於意識到,她是在掛念宋濯。


    她是在想他。


    她將此歸結於宋濯是為民勞神,作為皇室公主的她,理應心係他、掛念他。


    在清濂居的日子,因著沒有宋濯的存在,變得越發漫長難捱起來。


    侍從婢子皆寡言少語,鮮少同她搭話,姚蓁便隻好常常同貓兒共處,貓兒嗜睡,她亦同它共眠,以此轉移對宋濯的思念,倒也算閑適平靜。


    這一份平靜,在宋濯走後的第三晚,被不速之客打破。


    姚蓁正在屋舍中逗著貓兒,忽然聽得外麵隱約傳來一些朦朧的嘈雜人聲,便出門查看。


    入目眺望,天際映著亮若白晝的火光。


    苑清領著一列護衛,行色匆匆、有條不紊地將清濂居圍住。


    姚蓁抬眼望見火光,心中微有不安,招他前來,詢問怎麽了。


    苑清垂首恭立,隻沉聲讓她心安。


    然他眉宇間的皺痕映入姚蓁眼中,她又怎能寬心,便冷著臉,公主的威嚴當頭壓下,沉聲追問他。


    苑清猶豫一瞬,破有些恨道:“宋大人趁主公不在,差人鬧到府上前來尋秦頌。”


    他說完這話,眉心皺的更緊,對主公不除去秦頌此舉,頗有微詞。然而他知道宋濯的忌憚,讓宋濯忌憚猶疑的人此時就在他麵前,他不便多言,便抿唇不語。


    姚蓁聽他所言,提起的心稍微放鬆一些,知曉宋濯果真依言沒有傷害秦頌。旋即她的心又揪起,憶起宋濯同宋韞不合,恐宋韞因尋不到秦頌所在,一怒之下作出什麽來。


    她有些提心吊膽,始終留意著外麵的狀況。


    宋濯留下的人將她保護的很好,任憑外麵怎樣喧囂,風吹草動未能波及清濂居,姚蓁擔憂許久,最後有人前來報信,說宋韞的人成功尋到秦頌所在之處,將他帶走。


    危機雖然解除,然而苑清等人未有絲毫鬆懈,井然有序地撤離清濂居,轉而處理外麵的事務、加固府中防守。


    許是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仆從們皆各有忙碌之事,清濂居上了鎖後,反而清淨下來。


    姚蓁折返回房屋中,擁著被褥靜坐一陣,準備熄燈而眠。


    房門卻不期然被人叩動。


    姚蓁動作一滯,抬眼看去,一道朦朧的人影映在菱花格的木門之上,身量修長,似乎是個男子。


    她看了一陣,走下床,緩慢地走過去,輕聲問道:“誰?”


    來人壓低聲音:“天幹物燥,來為公主送一盞醴酪潤潤嗓子。”


    這個聲音,姚蓁並不熟悉,然而他提及“醴酪”,她驀地憶起一個人來,便貼著門板,壓低聲音道:“秦頌?”


    來人壓低聲音:“是我。”


    知曉是他後,姚蓁心尖一跳,不知分明逃離出的他,為何又涉險回到此處,但原本搭在門扇上、要為他開門的動作反而遲疑了。


    秦頌亦沒有強求,隻是沉聲問她:“殿下,近日過得可好?”


    姚蓁聽出他聲音中的倦怠與關切,心中泛酸,有些百感交集。她近日過得尚可,便輕輕頷首,算作回答他。


    旋即她意識到他看不見,猶豫一瞬,將門打開一道小縫,抬眼看他,輕聲道:“尚可。”


    她看見,秦頌下頜上蓄著胡須,麵容滿是倦怠。


    秦頌深深看著她,半晌,唇邊漾出一抹無奈的笑。


    他伸手點在姚蓁緊皺的眉心:“被囚禁於此,公主當真過得好?”


    姚蓁便不知如何作答了。


    沉默須臾,秦頌低下頭,在胸口的衣襟處摸索一陣,摸出一個小小的方形紙包來。


    他意有所指的低聲問姚蓁:“殿下,您想重獲自由嗎?”


    姚蓁當然想。


    但她不明白秦頌拿出紙包是何意。


    秦頌抿著唇,捏著紙包,抬起她的一隻手,聲音壓的極低:“這紙包裏麵,是無色無味的毒藥,一旦服入口中,頃刻喪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濯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川了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川了了並收藏濯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