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一陣,宋濯將姚蓁翻身,與她麵對麵,手臂搭在她腰側,看她一陣,輕吻她的眉眼,鼻息漸漸平穩。


    姚蓁側耳聽著他的鼻息聲,好一陣後,揣測他應當是入睡,躑躅一陣,輕輕動了動手臂,悄悄將眼眸睜開一道小縫。


    宋濯的確闔著眼眸,暖黃的燭光落在他俊容上,長眉墨發漆黑,望不見岑冷的眼眸,因而瞧上去沒有睜眼時那般淩厲的冷。


    姚蓁微微出神,腰間的手臂卻在她想要將被褥移開時驀地收緊。


    她心尖一跳,惴惴不安地抬眼看,宋濯依舊闔著眼眸,唯有薄唇微微翕動。


    他的聲音極其的低冷,然而似乎又帶著一點幾乎難以察覺的祈求,眼尾暈挑著淚痕一般緋色,狠聲一字一句道:“不許你走。”


    姚蓁心慌意亂,卻忽然憶起,他說險些被宋韞在湖水中淹死。


    她記得宋濯在自己的落水後的遲疑,原本以為是因為他醉酒才如此,現今細細回想……他應當是有些厭惡湖水的。


    然而他竟願意為了她,縱身躍入湖水之中。


    第81章 契闊


    翌日, 果真如姚蓁所料,她染上了風寒。


    自睡夢中醒來後,她便覺得頭暈腦脹, 眼皮沉重地睜不開,意識也是混沌一片。便知得償所願。


    患病的滋味並不好受, 姚蓁闔著眼簾,支著混沌的、沉重的意識,感覺到眼前明燦燦的搖晃著日光。掙紮一陣, 她睜開眼。


    帷帳外,果然天色大亮。


    出乎姚蓁意料的是,宋濯竟依舊沉睡著。他沉靜地側躺在她身邊,與她挨得極近, 發尾、耳廓被粲然日光鍍上一層瑩潤的金色,將眉宇襯的愈發漆黑。


    不知為何, 他的眉尖微蹙,像是在做一些不好的夢, 麵色有些冷。


    姚蓁腦中混沌的很, 無暇思索他為何依舊睡著。風寒的病症開始發作,鼻中的阻塞令她有些喘不上氣, 她便微微張開口呼吸, 迷糊之際,欲往宋濯身邊靠近一些, 借他的身軀來遮一遮有些刺眼的日光。


    她動了動手臂,驀地覺得有些不對,低頭看去, 自己的手不知何時被宋濯牢牢牽扣在他手中, 同他十指相扣。隻她稍微一動, 宋濯便將她的手牽的愈發牢固。


    可他現在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


    姚蓁試著將手從他指間抽出,無果。她眉宇間浮現出幾分無奈,支著混沌的思緒回想一陣,隱約記得睡前他夢囈之後,的確將她的手牽入手中。


    她清醒後,風寒的作用越發體現在她身上。她喉間發癢,忍不住輕咳兩聲,隱約感覺到自己發了熱症。


    咳聲牽動身軀發顫,姚蓁耳邊嗡嗡作響,感覺到額角處的血管跳的極快。宋濯仍舊沒有蘇醒,姚蓁壓抑著喉中的癢意,思索一陣,恍惚間憶起他昨夜醉酒,又因她的緣故落入湖水中,未免亦有染上風寒的可能。


    想到他是因為她才如此,姚蓁心中未免有些過意不去,便抬起與他相牽的那隻手,欲量試他的體溫。相牽的手背才觸及宋濯的額頭,她忍不住又咳嗽兩聲。


    宋濯在她的咳聲中眨動著眼睫醒來。


    他一雙漆黑眼眸湛湛,因為才醒,不含任何情緒,瞳仁像一塊被秋夜裏的露水洗過的墨玉,漸漸被寒意凝攢出霜雪,清沉目光落在她臉上,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姚蓁蜷曲著咳嗽,兼之鼻塞而無法呼吸,簡直要咳得閉氣,臉頰上更是因為發熱症而燒出酡紅。


    宋濯麵色微變。


    姚蓁病懨懨、淚汪汪的看著他,紅唇艱難的吐出兩個字:“……難受。”


    自她同宋濯親近以來,宋濯將她照料的很好,姚蓁已許久未曾體會過生病的感受,此番折騰過後,自然有些難受,眼中未免蘊出些淚來。


    宋濯坐起身,墨發如同綢緞一般流漾。


    而後他姚蓁擁入懷中,邊拍著她的脊背為她順氣,邊探手落在她的額頭前,測量她的體溫。


    肌膚相觸,姚蓁燒的如同火爐,熨燙著他的手心。她的咳聲再也壓製不住,幾近撕心裂肺地敲打著宋濯的耳膜。


    姚蓁抬手遮掩著唇,自己病成這樣,竟還來詢問他:“你……你病了麽?”


    宋濯目光深深,輕輕搖頭:“沒有。”


    姚蓁揪著他的衣襟,偏開頭,不再對著他咳嗽。


    宋濯麵色凝重,拍著她的後脊,待她咳得不似這般難受後,披衣下榻,不多時,請來一位女大夫,隔著帷帳為姚蓁診斷。


    他臉色太冷,醫師診脈診斷的戰戰兢兢,須臾後,問了宋濯一些姚蓁的症狀,又詢問此先經曆,最終得出結論:“應是染了較為嚴重的風寒。”


    宋濯聽出她話語中的保留與遲疑,睨她一眼,醫師低垂著頭顱,飛快寫出藥方,拿給婢子,而後提著藥箱匆匆離開。


    宋濯便坐在榻邊,用冷濕的帕子搭在姚蓁額頭上,不時試著她的體溫,麵色凝重。


    姚蓁頭腦昏沉,因為患病加之發熱,渾身疲乏的緊,察覺不到外界時光的流逝,隻覺得生病的時光格外漫長難熬。


    兼之鼻頭堵塞,頭昏腦漲,她心中泛上酸脹的難過,緊緊揪著宋濯的袖口,淚水打濕眼睫,順著眼尾滑落,又被宋濯拭去。


    然而哪怕是再難受,這都是她的選擇,她必須為了那一線機會堅持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宋濯撫開帷帳,接過煎好的藥。


    姚蓁此時已經燒的迷糊,唇色慘白幹裂,臉頰上卻泛著病態的、不正常的酡紅,平日裏的儀態早便拋之腦後,昏昏沉沉地被宋濯攬入懷中。


    嗅到苦澀的藥味,她下意識地別開頭。


    現今她病的不算重,眾人尚未將她的風寒同癘症聯係在一處,如若飲藥治療,那她此前所做皆前功盡棄。


    她感覺宋濯在吻她的鬢發,嗓音沉沉地落在她耳邊,似乎是在低語著哄她。


    她倚著他的肩,闔著雙眼,用力搖頭以來表達自己對藥的抗拒。


    宋濯輕吻她的額頭:“聽話,將藥喝了。”


    這句話姚蓁聽清了。


    她沒由來的心尖發澀,驀地想到,如今父母雙逝,身邊人寥寥無幾,宋濯竟是為數不多的關心她的人。喉中哽塞一陣,她咬唇定了定心神,依舊搖頭,發絲亂糟糟地垂在肩上。


    眼瞧著她病病殃殃,脆弱的好似暴雨裏的一枝花朵,隨時可能會凋零,卻依舊執拗的模樣,宋濯薄唇微抿,抬手鉗住她的下頜,好似要捏著她的嘴將藥汁灌進去。


    可是姚蓁這般虛弱的模樣,他猶豫一瞬,轉而繼續低聲哄她。


    好一陣,姚蓁終於不再那般抗拒,紅唇微微翕動。宋濯俯身聽,聽見她說:“醜……”


    宋濯眉尖微蹙。


    醜什麽?


    他又辨認一陣,才聽見姚蓁氣若遊絲一般說的另外幾個字,說話的同時,她亦艱難的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臉:“不好看……你別看我。”


    宋濯這才知道她是何意。


    他看向姚蓁。


    病中的人,自然是不好看的。


    可是姚蓁因為病弱氣,反而平添的幾分弱柳扶風的氣質,眼尾垂淚,眉眼間褪去那絲倨傲與清冷,楚楚可憐、惹人憐惜。


    再者,她什麽樣子他沒見過?


    床上時,她神識不清,哭成那樣,一如現在這般麵色酡紅,宋濯非但不覺得不美觀,反而愈發發狠。


    如今又怎會覺得她不好看。


    他想不通姚蓁何出此言。


    他是一個極其挑剔之人,但姚蓁無疑是極其好看的。


    他不鬆開她,姚蓁便一直捂著臉呢喃,直至宋濯聽清,她的意思是她自己來飲藥,讓他不要看她。


    宋濯睨她一陣,緩緩鬆開手,背對著她,身形挺直如鬆。


    姚蓁卻耍起性子,非要嬌聲說他會偷看,哪怕宋濯再三保證,依舊被她驅逐出屋舍之中。


    他一走開,姚蓁目光微閃。立即抿了一口藥,而後將藥汁盡數倒掉,又咳嗆著喚宋濯進屋,說藥太苦,讓他尋一些飴糖來。


    宋濯清沉目光掃過空空的藥碗,一麵掏出一枚飴糖遞在她唇邊,一麵悄悄俯身朝她靠近,嗅到她唇齒間的苦澀藥味,冷凝的臉色才稍稍和緩一些。


    他距她太近,二人鼻尖之間僅有半寸距離,鼻息同姚蓁的交織在一處。姚蓁撲簌著眼睫別開臉,輕聲提醒:“當心……勿要過了病氣。”


    她此話一出,原本不打算做什麽的宋濯,驀地傾身吻住她的唇。知曉姚蓁鼻息不暢,他便沒多吻太久,含吻幾下便鬆開她。


    姚蓁眼眸睜大,才要斥他,忽感覺他擁她入懷,聽到他低聲道:“蓁蓁。”


    姚蓁輕輕咳嗽著,迷糊的應了一聲。


    宋濯撫著她細軟柔順的發絲,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血管若隱若現。濃長睫羽眨動一陣,他低聲道:“往後,要抓住我的手……好嗎?”


    姚蓁燒的有些糊塗,隻覺得他的聲音好似隔著霧,朦朧的聽見幾個字,便含糊的應付過去。


    宋濯又啄吻幾下她的發,才將病懨懨的她鬆開。


    -


    此後幾次飲藥,皆被姚蓁設法躲過。


    如是以來,到第二日時,姚蓁的病症絲毫未曾減輕,反而愈發嚴重。


    她高燒不止,咳疾亦愈發加重,臉上的鮮活氣肉眼可見的凋零下去。


    她病的渾渾噩噩,終於沒了再折騰自己身子的心思,邊咳嗽邊輕聲哼著難受,隻覺得脖頸好似被一雙陰森的手攫住,令她無法呼吸,渾身酸痛無力,意識也漸漸薄弱。


    哪怕神識不清醒,她的手卻依舊牢牢攥著宋濯的衣角,仿佛他是水中唯一的浮木。


    宋濯未曾撫開過她的手,一直陪伴在她身側。


    混沌之際,姚蓁不知日月更替,隻聽見似乎有許多醫師來過,他們為她診過脈,先是低聲討論,而後激烈地爭吵。


    爭吵聲傳入病榻之上,姚蓁捕捉到“弦脈”“癘症”等字眼。


    她病的太重、太難受,原本清楚自己患的不是癘症。然而能被宋濯尋來的醫師,必定醫術高超,想必診錯的幾率極少。這般想著,她心中漸漸沒底,感覺到生命流逝的恐慌感,不由得落下淚來。


    宋濯看著麵前的醫師們。


    他們痛心疾首地告誡宋濯,癘疫之至,自口鼻而入,從表而裏,中淤脈絡,氣流五髒六腑,易染者十有八九,莫要同她再居於一室,當隔而治。


    才平定癘症而歸,宋濯自然知曉癘症的威力——他親身經曆過。


    然而醫師們走後,宋濯麵容沉肅,絲毫沒有遲疑地折返回屋舍中。


    甫一靠近床榻,便聽姚蓁哭的抽噎。撫開帷帳,便見纖弱的她擁著被子,青絲散亂在肩背,一張病懨懨的小臉上落滿淚珠。


    宋濯微抿薄唇。


    她如此,他心中亦有些不適,宛若被她發絲結成的網束緊心髒,泛著細密的疼痛感。


    他坐在榻旁,用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淚。


    他的手有些涼,高燒的姚蓁下意識地攥住他的手腕,用他掌心的溫度,來降去她腮上滾燙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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