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宋濯灌下她一杯酒,此時酒勁上湧,勁頭不大,但使姚蓁身子有些發軟無力,愈發柔若無骨地倚著他。


    宋濯沒有拒絕她勸的每一杯酒,飲酒時,黑岑的眼眸仿佛浸透了酒液,冷醇發亮,垂眸斂眉間,眼眸泛開粼粼的光暈。


    但直至姚蓁桌上的酒壺都倒空,喂了他數不清的酒,宋濯的眼眸始終這樣黑亮清明,眼中不見一絲醉意。


    姚蓁看向桌麵。桌上隻剩下那壺鹿血酒。


    這鹿血酒的功效,她方才聽宋濯說過,雖然她並沒有受到多少影響,但她仍不敢喂給宋濯。


    ——如若此酒當真有效,那她喂宋濯飲後,遭罪的十有八九是她自己。


    光是想想,姚蓁便不可避免地輕輕打了個寒戰,慌忙製止自己想要想下去的念頭。


    宋濯的長指搭上她的手腕,輕叩兩下,將她的思緒喚回籠,低聲問:“怎麽不喂了?”


    姚蓁手腕一麻,險些沒拿住酒杯,連忙穩住心神,抬眼看他。聽他低沉的嗓音,咬字清晰,應當是沒有醉的。


    殿中的光線有些昏暗,姚蓁貼近他的臉,仔細觀察他眼角眉梢細枝末節的情緒。


    端詳一陣,她沒能從他冷白的臉上看出一絲醉意,有些失望,斟酌著柔聲問:“你醉了嗎?”


    宋濯垂下濃長睫羽,睫羽投下的陰翳在他眼眸中攪出幾道漣漪,他輕輕搖頭,嗓音低磁:“沒有。”


    姚蓁越發失落,看向那幾壺歪倒的酒,想不通他為何不醉,便尋思著從他身上下來,傳人再拿一些酒來。


    她稍微一動,宋濯忽地攬住她,單手撐著半邊臉,半闔著眼眸,低聲喃喃道:“……有些不舒服,幫我揉一揉。”


    見他撐著太陽穴,低眉順眼的模樣,姚蓁便以為他是頭疼,抬手按揉他的眉尾眼角,話語中難免帶著點關切:“頭很疼嗎,怎麽回事?”


    “不是。”宋濯捏住她的手腕,目光垂落,姚蓁動作一頓,不禁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宋濯長睫輕眨,眼尾勾挑,輕喃道:“腫了,難受。”


    姚蓁起先沒懂他是什麽意思。


    旋即他指尖跳動的脈絡傳入她的手腕,強有力的脈搏熨著她的肌膚,令她猛然領悟。


    她麵色微變,顧不得禮儀端莊,用力掙開他。


    宋濯一把撈住轉身要走的她的手腕,鼻息微亂:“你要去哪?”


    姚蓁心跳砰砰,訥訥道:“……殿門沒闔緊,我有些冷,去關殿門。”


    宋濯便沒有製止,鬆開她,闔上眼眸倚在椅背上,眉尖微蹙,薄唇輕抿,像是在克製、壓抑著什麽痛楚一般。


    姚蓁飛速站到桌子對麵,警惕而又關切地盯他一陣,轉身去關殿門。


    她走到未闔緊的殿門前,雙手撐在門扇上,要將門合攏。


    一抬眼,望見殿外之景,動作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身後,宋濯鼻音濃重:“怎麽了?”


    姚蓁望著眼前撲簌的落雪,輕聲道:“下雪了。”


    起先是一片雪,顫悠悠地自天幕飄落。


    而後是兩片、三片,無數片,縹緲在眼前、在天邊,洋洋灑灑,如同天神揮出蕩滌淨化的一筆,繪出潔白如雪鴿羽翼的雪花,堆疊著攢聚出一望無際的雪白。


    姚蓁清湛烏黑的眼眸倒映著紛紛揚揚的雪,瞳仁中泛開粼粼的光暈。


    忽地一股涼風襲來,卷起細雪灑在她水紅色的衣擺上,將姚蓁裸露在外的手冰的一抖,她意識回籠,連忙闔緊殿門。


    方才她便覺得殿中有些昏暗,原來是下雪了。現今這樣一將門闔緊,雖隔絕寒意,殿中卻更加昏暗了。


    她關門的動作有些大,驚動危坐著的宋濯,後者懨懨的抬起清淩淩的眼眸,掃她一眼,又看向一旁的菱花窗,隱約能窺見茫茫的雪幕。


    宋濯眼睫輕顫,看著撲簌的雪,低聲重複道:“……下雪了。”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才入冬便下雪,又恰逢宋濯的生辰,算是個吉祥的兆頭。


    “嗯,生辰逢落雪,恰如順頌時祺,來年必當順遂。”姚蓁道。


    她倚著殿門,有些警惕地盯著宋濯,雖然他的麵色一如既往的清冷如玉,但她就是覺得自己此時同這樣的他待在一間殿中,實在是有些危險,便貼著牆,以距他最遠的距離往內殿走,邊走邊輕聲問,“你冷嗎?我去尋些厚些的衣袍來。”


    言罷,不待宋濯回答,她便快步行至寢殿。想到宋濯方才的話,心跳不禁快了些,腳步亦不自覺地加快許多。


    甫一進入寢殿,她便迅速將殿門闔緊,而後倚在門扇上,平複著不知為何怦然跳動的心跳。


    宋濯沒有跟過來。


    姚蓁背倚著門,緩了好一陣,才動身去尋找冬衣。


    公主的寢殿中,有著許多衣櫥,放著她各類衣裳。


    姚蓁停在一個體積最大的檀木衣櫥前,伸手打開櫥門,望見櫥中依照顏色分門別類的冬衣。


    她的視線卻沒有在自己的衣裳上停留,而是望向其中一些格格不入的、不屬於女子的衣裳。


    寬寬大大,色彩單調冷清,卻有種說不出的貴氣。因為過於長,故而衣袍下擺堆疊著蜷縮,強勢地搭在她的裙擺上——同它的主人一樣強勢。


    是宋濯的衣袍。


    姚蓁微微有些發愣。她知曉她的宮殿中有一些他的衣物,但沒料想到,有這樣多件、有這樣齊全。


    不知何時,宋濯將自己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在她的宮殿中——仿佛麵對她時,他那人盡皆知的喜潔之癖便好似從來沒有過一般,任憑屬於她的氣味繚繞在他的衣袍之上。


    她的宮殿,在不知不覺中,留存著這樣多的屬於他的痕跡。


    姚蓁眼眸微動,褪下沾了酒液的衣袍,換上一件天縹色的襖裙,挑選一件同色的、繡著碧荷的氅衣披在身上,又翻找一陣宋濯的衣物,為他選出一件蒼青色的鶴氅。


    她抱著他的鶴氅,又踟躕一陣,才推開門走到外殿。


    到了桌前,卻沒望見宋濯的身影,目光環視四周,亦未尋到他,隻望見桌案上一片淩亂,酒壺盡歪。


    殿門開了一道小縫,滲入一些刺骨的寒風。


    姚蓁看著殿門,心尖重重跳了一下,不知為何,心中有些發慌,眼睫飛速眨動著,思索他那般模樣能去何處。


    她邊思索,邊四處張望,走向殿門時,眼角餘光不經意掃過窗子,望見了窗外一道長身鶴立的蒼青色身影,懸著的心髒終於落地。


    她裹緊自己的氅衣,走出殿門,踩著地麵上積著的薄薄一層雪,穿行在密密匝匝的雪幕中,走向宋濯。


    雪勢漸小,她遠遠望著宋濯,卻見宋濯一動不動地站著,漆黑的發上積了一層細碎的雪粒子,乍一看,宛若白頭。


    她走近他,抖開大氅,柔聲道:“宋濯,你在幹嘛?”


    宋濯微微俯身,任由她為他披上氅衣,他肩頭垂落一縷沾著細雪的發,搭在她的肩頭,而她玉指翻動,神情專注,為他係上氅衣的帶子。


    他距她極近,鼻尖幾乎能碰上她的鼻尖,黑亮的、清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她看,低聲問:“什麽?”


    他的目光太過赤忱,姚蓁看得微微臉熱,不禁稍稍退開一些,左右顧盼一陣,確定沒有宮人近前,端著的肩背才稍稍放鬆一些,柔聲重複道:“我說,你在幹嘛。”


    宋濯眨動眼眸,似是反應了一陣,才一本正經地道:“我在冷靜。”


    他目光垂落,看著一眼自己的衣擺,冷白的、骨節分明的手指有些無措地拽了拽衣邊,懊惱著低喃道:“蓁蓁說,不喜人強迫她,故而我雖……仍不能同她行敦倫之禮。念及外麵天冷,我便立於冷風下,欲借涼氣消腫。”


    他口齒清晰,言之有理,姚蓁卻隱約覺得哪裏有些不大對,反應一陣,才從他細微末節的、有些呆呆的動作中判讀出,他應是醉了。


    她背著手,抬頭仰視著宋濯,又有些稀奇地打量著他,心中驀地湧起一陣濃烈的笑意,第一反應,竟是想要大聲的嘲笑他、戲弄他一番。


    但公主自小收到的教習,令她做不出這樣的事。


    於是她去牽他的衣袖,問他:“蓁蓁是誰呀?”


    宋濯垂眸睨著她,即使是醉著,他身上冷冽的壓迫感依舊很強。


    姚蓁抬頭同他對望,驀地有種他隨時會醒酒的錯覺,心中一凜,有些後悔問他無關緊要的問題了。


    宋濯卻好似極其重視這個問題一般,斂著眉眼思索好一陣,才莊嚴地肅聲道:“是我心上之人,是我願結秦晉之好、白頭偕老的人。”


    姚蓁聽了這話,心中驀地泛起一陣柔軟,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沉默地站了一陣,姚蓁看著眼前薄薄的一層積雪,忽然強烈的生出要戲弄宋濯一番的念頭,便鬆開宋濯的手,俯下身去攏雪。


    宋濯看著她動作,看她天縹色的大氅鋪在雪地裏,宛若一朵白玉蘭,頓了頓,他學著她的模樣,長臂一展,將窗欞上堆積的雪攏在手中,濃長的睫羽眨動兩下,將鬆散的雪灑在姚蓁頭上。


    姚蓁隻覺得頭頂驀地一涼,旋即有冰冷的雪鑽進脖頸中,將她冰的一激靈,應激般地縮了縮脖頸,下意識地以為是頭頂的樹枝上有積雪掉落,顧不得其他,連忙拉起宋濯的手往後閃躲。


    而後她抬頭看向兩人方才站立的位置,卻沒看見樹枝;再看向宋濯,他正直勾勾地望著她,麵冷如玉,岑黑的眼眸中,有一絲微妙的……嫌棄。


    姚蓁看向他凍得骨節發紅的手,指尖尚且沾著點雪,哪裏還不明白方才砸向她的雪是怎麽回事,又念及自己方才第一反應竟是拉開他,有些惱怒的鬆開他的手,背過身不看他。


    而宋濯垂眸看向她的頭頂,須臾,眼眸中攢出些清潤的笑意來,低笑著道:“你我皆頭頂白雪,像是一同白頭了。”


    姚蓁聞言,眼眸微動。


    雪仍細碎地落著。


    宋濯忽而低歎一聲:“去歲雪時,我在殿外聽見陛下為你我賜婚,而你出言相拒。”


    姚蓁有些恍惚,記憶循著他清潤低磁的嗓音,回到他所說的那個去歲的冬日。


    那時她的父皇母後皆在。


    宋濯扣著她的腰,將她攬到懷中,低喃著問:“為何不願?可是因為心心念念你的情郎?”


    他提到秦頌,姚蓁才恍惚地想到,她已經許久未曾想到這個人了。


    她的手因為方才碰了雪,指尖凍得暈開緋紅,宋濯垂眸看一陣,將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之中,用他的體溫替她暖手。


    姚蓁象征性地掙動兩下,他手中溫度太過舒適,她便不再掙紮,仍由他握著。


    一時沉默,唯有落雪撲簌聲。


    被他的體溫熨著,姚蓁鼻尖泛酸,眼尾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別的,泛出一點淺淡的紅。


    她幾乎從齒間擠出幾個字,問出她今日最終的目的:“那你呢,宋濯,為何手持國璽,不肯歸還於皇帝。你要那國璽做什麽?”


    宋濯動作一頓,眼眸微動,直勾勾地望著她,毫不猶豫道:“因為我想同你結為夫妻。”


    “我想著,如若你始終不願,便用玉璽擬一道聖旨為你我賜婚。”


    姚蓁的神色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未曾想他握著玉璽僅僅是因為這個理由——這個簡單到令人有些難以置信,然而又因宋濯而十分合理的理由。


    她睜著眼眸觀察他,僅僅看著他這張容色絕豔的臉,一時分辨不出,他究竟是醉了,還是醒著。


    頓了頓,她神色微變,想起一些重要的事來,惶惶地警告道:“假擬聖旨,是要掉腦袋的!”


    宋濯輕笑一聲,周身氣息陡然一轉,眉眼俊美銳利,懨懨地、渾不在意地、漫不經心地睥睨著,卻又狠聲道:“隻要能同你在一起。”


    他的眼角眉梢,盡然充斥著手握大權的倨傲。


    然而觸及姚蓁泛著水波的清湛眼眸,他周身那股銳利的冷收斂一些,隻將她的手握得更緊,這樣還不夠——他如玉的長指擠入她的指縫中,要同她十指相扣。


    宋濯屈起一隻膝蓋,蹲在她麵前,將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貼在她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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