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能夠時刻護在姚蓁身邊。


    她便不會在逃離的路上,恰好,碰到叛亂的攝政王餘黨。


    她就不會……


    是他,親手推波助瀾了她的死亡。


    宋濯忽然手足無措起來,喉間發出一聲低促的、宛若瀕死的猛獸那般痛苦的喘息。他想要碰她,又不敢碰她。他從來沒有這般笨拙過,仿佛那雙手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於是,最後的最後,他隻得將她虛虛擁在懷中。


    一遍一遍地,用低啞的聲線喚著她。


    公主。


    殿下。


    姚蓁。


    我的蓁蓁。


    ——而她再也不會回應了。


    宋濯痛苦地顫抖起來。


    他一直都知道,姚蓁避著他,在建立著自己的勢力。


    他也知道她試圖撥開牢籠,想要調查出一些事情。


    如果他沒有從中阻攔,或許姚蓁早就逃離,便不會遇到那夥該死的劫匪。


    或者,更早之前,如若他縱著她和秦頌逃離,或許她現在活的恣肆逍遙,安然無恙。


    是他,一手折斷了她的羽翼,令她麵目全非。


    沾濕的鴉色睫羽輕輕眨動兩下,宋濯望向散落在地磚上的、千瘡百孔的人皮。


    他微微抿唇,看向“姚蓁”的臉龐,將血玉耳璫收好,長袖下的手掌一翻,手心探出一把幹淨的匕首來。


    匕首折射出寒光,清楚地映出他冷白的麵龐。


    宋濯溫柔的撫摸了下她的臉,而後抽出那把鋒利的匕首,攏了攏衣袖,對準自己的左臂,斜斜的、用力剜下去。


    他刺的極有技巧,用力均勻,一點一點地分離自己的肌膚與血肉。


    ——容華公主,乃皇室禮儀之象征,於禮之上,從未出現紕漏。


    她最是注重自己的儀容,怎可這般狼狽。


    他要取下自己的皮,為她修補儀容。


    耳邊忽地一陣嘈雜之聲,宋濯不悅地蹙眉,斜睨身旁,望見苑清蹲在他麵前,用力搶奪他手中的匕首。


    他的唇一張一合,宋濯聽不見他在說些什麽。他隻想快一些剝下自己小臂上的皮,彌補他的蓁蓁容顏上的破損。


    痛嗎?


    宋濯冷靜地分剝著自己的血肉。


    心想,發膚之痛,不敵心中之痛十之一二。


    身後的嘈雜聲更甚,宋濯渾不在意,一臉淡然、從容的下刀。


    手臂忽地一麻,有人從背後點了他的穴道。宋濯抱著“姚蓁”,躲閃的動作稍慢,匕首便被苑清奪下了下來。


    “主公!”苑清嘶聲吼,“殿下的鸞攆來了!我們須得護送公主回宮!”


    聞言,宋濯毫無生氣的眼眸,這才微微動了動。


    他抱著姚蓁起身,長指扯動大氅邊緣,將姚蓁牢牢裹住,不留一絲縫隙。


    “蓁蓁。等我等很久了吧。”他嗓音溫柔而沙啞,“我們回府。”


    苑清聽見這話,便知宋濯是要帶她回宋府的意思。


    然而公主如今模樣,宋濯抱著她走兩步,便會有滴滴答答的血滴落,又如何乘鸞攆?


    苑清試圖相勸,宋濯卻充耳不聞,抱著她一步步朝鸞攆走去。


    他清醒著瘋狂。他要全了她作為公主的體麵。


    守門的禁衛噤若寒蟬,一個個驚得麵無人色,不敢抬頭看。


    苑清攥著那把匕首,驚駭地在原地僵了一陣,疾步追上去,對宋濯道:“主公,晨間風寒,乘攆未免會令公主著涼,還是乘車罷!”


    宋濯垂著睫羽,看著臂彎間的軀體,似是思索一陣,才輕輕頷首應下。


    馬車疾馳而來,宋濯橫抱著“姚蓁”上了車。


    車子掠過宋府,在新建成的公主府停下。


    駕馬跟隨的苑清,望見宋濯擁著姚蓁,跪在公主府門前。


    他渾身是血。血跡在他們身周暈開。


    馬車後隨從的禁衛亦紛紛下跪。


    四周的往來的百姓,望見這聳人聽聞的一幕,紛紛倒吸涼氣。


    那清冷而不染凡塵的首輔,一向孤傲挺立的鶴,卻在此時彎下脊背,一字一頓地緩聲道:“臣宋濯,恭迎容華公主回府。”


    -


    那日,宋濯抱著“姚蓁”的殘屍,跪立於新建成的公主府前,許多人有目共睹。


    在此之後,攝政王餘黨卷土重來,容華公主遇襲的消息,不脛而走,塵囂甚上,一時令人哀歎紅顏薄命,唏噓不已。


    朝中卻遲遲未曾昭告天下,更未曾為公主發喪。


    時日一久,雖仍有人存疑,此事仍漸漸被人淡忘。


    少了一位公主——即使這位公主垂簾聽政,曾為政務而不舍晝夜的忙碌,這並未激起過多的波瀾。


    實則,那具軀體已被悄然下葬於皇陵中。


    是宋濯阻攔,故而沒有將容華公主身死的消息昭告天下。


    他原本,壓根沒打算讓她下葬。將她抱入公主府中,驅逐了所有人,陪著她,在空蕩蕩的公主府枯坐一整日。


    後來,薛林致帶著嫏嬛宮的一眾宮婢前來,怒斥他:“公主活著的時候,你逼迫她委身於你;如今她死了,你竟仍不肯放手嗎?”


    這句話,誤打誤撞地敲醒了宋濯。


    他這才肯放手。


    至於為何隱瞞埋葬的消息……


    宋濯總還懷有一絲妄想。


    妄想著,姚蓁依舊活著,隻是逃離了他,隱姓埋名的生活。


    隻要公主薨逝的消息未曾傳出,那她公主的身份便始終保存。


    如此這般,無論她身在何方,總能憑依“公主”的身份庇佑,所遇到的危險便會少了許多。


    姚蓁離開後,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一切似乎皆如常,不曾因她而有半分改變。


    隻有宋濯知曉,多少次午夜夢回,曾經習慣一人獨寢的他,卻孤枕難眠,常常燃燈續晝,坐於她經常坐著的窗下桌案,聽著呼嘯凜冽的北風,枯坐至天明。


    他好想她。


    可她再也不會知道了。


    ***


    臘月初,姚蓁曆時半月,終於抵達了臨安。


    江南水鄉,船槳搖蕩,一路沿途而來,處處是吳儂軟語。


    姚蓁聽著陌生的語調,心中釋然,又有些悵然。


    驪蘭玦早知她要來,每日皆派人在岸邊候著。待她下了船,便立即將她護送至通判府邸。


    因著是臨安,遠離望京,鮮少宋濯的勢力,姚蓁並未戴著麵具,隻以麵簾遮麵。


    驪蘭玦政務繁忙,並不在府中,姚蓁被護送入府後,首先見到了慈祥的舅母。


    她望見舅母滿鬢的霜白,麵容憔悴,宛若年邁十歲,心中百味雜陳,自責不已。


    此先,驪蘭玦對旁人隱去了她的行蹤。驪夫人並不知曉她要來,見到她,微微訝然。


    姚蓁不知該如何寬慰舅母,踟躕之後,隻簡要告訴她自己現今的處境,並擺脫她為自己保密。


    驪夫人雖然見多識廣,但終究是常處深宅的婦人,於政事上不通,便沒有多過問,隻忙裏忙外的操持宴席。


    到傍晚時,驪蘭玦回到府邸,三人聚在一起用家宴。


    直到一碗熱騰騰的長壽麵端至麵前,姚蓁微怔,透過熱氣蒸騰起的薄霧,望見舅母慈祥笑著的臉。


    驪夫人溫聲道:“好孩子。一路奔波,累壞了吧?趕路趕得這樣急,生辰都忘了過,今日舅母為你補辦個生辰。”


    姚蓁低頭咬了一口溫熱的麵,眼淚啪嗒一下滴落。


    她忍著淚意,低聲道:“多謝舅母。”


    驪夫人輕歎一聲,沒說什麽,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脊背。


    -


    從驪蘭玦口中,姚蓁大致得知了現今情況。


    嶺南戰事膠著,驪蘭玦留守後方,前線有驪家軍舊部上陣。


    姚蓁沒有猶豫,將可以調動吳地駐軍的兵符給了他。


    她敏銳地發覺,這次重逢,這位表兄同以往有些不同了。


    他仍是一塊美玉,這毋庸置疑,但這塊美玉好似收斂了光澤,變得沉穩,甚至是有些……沉鬱。


    平日裏相處時,他的話極少。不單單隻對姚蓁如此,對身邊人,皆是如此——甚至他同姚蓁平日交談的寥寥數語,已算作多。


    對於他的轉變,驪夫人亦不知為何。


    姚蓁同他簡扼地說了如今京中情況,他也反應淡淡,唯有提及嶺南戰事時,他的話才會多一些。


    姚蓁便猜想到,應是驪將軍的死,給他造成了沉重的打擊。故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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