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霽庭一時半會兒怎麽也弄不到這麽些銀兩,陳老大夫便隻開了驅寒退熱的藥,還有一些腳上的傷藥。


    光是買這些藥,再付完診金,謝霽庭才借來的一兩銀子便都花完了。


    這些藥隻能用上三四天,即便這幾天用了藥退了熱,可按陳老大夫的說法,這病若不能根治,隻怕隨時會反複,還有相當大的凶險。


    謝霽庭頭一次發覺自己竟無用到這般地步,連給三妹治病的藥錢都無能為力。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讓她進教坊司,那樣起碼不用吃千裏流放之苦,更不會像現在這樣有性命危險。


    扈才寶知道他急著用錢,倒是給他介紹了一個活計,鎮上米鋪這幾天正在收糧,急需扛包的苦力。雖然辛苦,但一天能給五十文,算給得多的了。


    謝霽庭二話不說就同意了,煎好藥給三妹喂下,看她漸漸退了熱,臉色也慢慢恢複正常,便將她托付給扈珍兒照顧,自己則跟著扈才寶去了鎮上。


    桃原食肆,何春桃剛要開門準備營業,卻看到消失數日的謝霽庭出現在了對麵米鋪前,在扛包做苦力。


    每運來一車穀米,就得把穀米卸下來,一袋一袋扛到米鋪裏頭去。


    哪怕他低著頭,何春桃也注意到,他每扛起一袋穀米,麵上都會出現一絲痛苦的表情,不知是那穀米太重了,還是他身上有傷。好幾次,她都看到他咬著牙,以至下顎的線條繃得極緊,連額上的青筋都露出來了。


    隻搬運了幾趟,他的腰背便彎了下去,仿佛再也直不起來了,就好像許許多多扛包的苦力一樣,被生活壓彎了腰鎮駝了背。


    何春桃本來看得有些刺眼,可當年自己被打得半死發賣出京一路顛簸的劇烈苦痛一下子浮現出來,後背早已痊愈的傷竟又隱隱作痛起來,她心裏生出的那一絲同情便瞬間消失殆盡。


    “活該!”她恨恨地想。


    正準備轉身回屋,對麵李紅杏卻突然揚聲笑道:“喲,這不是之前代寫家書的探花郎嗎?怎麽突然做起了苦力?可是遇到了什麽難處?不如進來陪姐姐喝兩壺酒,說給姐姐聽聽?興許姐姐能幫著解決一二呢?”


    何春桃一下子止了步,震驚地看向對麵的李紅杏,這女人在幹什麽?青天白日的,竟然就當眾邀人進去陪她喝酒?說是喝酒,可她的真實目的是個人都能聽懂!


    李紅杏見她看過去,卻挑釁地看了她一眼,全然沒有一絲羞意。


    謝霽庭聽了這話,也腳步微滯,他抬頭看了眼米鋪旁邊紅塵酒館門前的那位李掌櫃,見她一臉嫵媚笑意,眼神中還帶了幾分挑逗之意,真實目的顯而易見。


    他默默地低下頭,扛著米袋加快腳步進了米鋪。


    這態度擺明了是拒絕,李紅杏卻絲毫不以為意,還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姐姐說話算話,隻要你想通了,隨時來找我。姐姐這酒館大門,隨時都為探花郎敞開!”


    說完,她再次挑釁地看了對麵的何春桃一眼,扭腰回了屋。


    何春桃從未見過臉皮這般厚的女人,不過,就算李紅杏當街引誘謝霽庭,又與她何幹?謝霽庭若真的為了生計進了紅塵酒館那扇大門,於她而言,也不過是又多了一場笑料罷了。


    第19章 第十九章


    一連三天,謝霽庭都在米鋪扛包,肉眼可見,他的背越壓越彎,這日午後,謝霽庭扛著米袋過門檻時,一不小心絆了下,摔倒在了米鋪門前的台階上,額頭上瞬間磕了個大包出來,手上也血淋淋的。


    何春桃剛好在收拾桌子,看見他摔傷,她心裏毫無波瀾,甚至看到他頭上頂著個大包,還覺得十分滑稽有些想笑。


    卻見對麵李紅杏扭著腰上前,語氣心疼道:“哎呀呀,怎麽這麽不小心?這麽俊的臉,要是劃傷了可就不好看了!”


    說著便捏著手帕往他額頭上的包按去,謝霽庭一個躲閃沒讓她碰到,李紅杏卻不死心,指著他的手道:“哎呀,這手怎麽也流血了?快,姐姐幫你包紮一下!這麽好看的手,傷了可惜了!”


    何春桃被她那矯揉造作的語調惡心得受不了,端起碗碟就回後廚去了。


    謝霽庭也有些受不住,連忙後退幾步,說了句‘不用了’,又隨手從衣擺上扯下一根布條把手上的傷纏住,重新背起米袋進了鋪子。


    李紅杏倒沒有追進去,隻回頭看了眼桃原食肆,見何春桃早已不在外廳了,不由暗忖道:“何春桃這女人的心腸難道是鐵做的不成?看到昔日的主子情人摔傷,竟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她故意關心謝霽庭想要刺激刺激她,她竟半點都不在乎,還直接回後廚去了?看來她平日的溫柔和善果然都是裝出來的!”


    米鋪賈老板見謝霽庭受了傷,便讓他提前下了工。


    謝霽庭領了工錢回家,經過集市時進去買了條魚,想著回去煮些魚湯給三妹喝,好給她補補身體。這兩天,她身體好了許多,也沒再發熱了,隻仍舊有些虛弱。


    到家後,卻見三妹昏倒在床上,臉紅得厲害,額頭比上次更燙了,嘴裏還在說些胡話,他連忙跑到鎮上醫館去請陳老大夫。


    陳老大夫對他還有些印象,知道病情反複極為凶險,當即提了藥箱準備出門。


    “陳老大夫,在下今日來得急,沒有借驢車過來,可能要勞煩您隨我走回去了。”謝霽庭很是羞愧道。


    “無礙,醫館有驢車。”陳老大夫擺擺手,又問:“你會駕驢車不?”


    謝霽庭聞言更羞愧了,他學過騎馬,卻沒學過駕車,更沒學過如何駕驢車,於是他搖了搖頭。


    陳老大夫不以為意,直接朝裏喊了句:“小萍,把驢車趕出來,送我們去趟雙坪村。”


    沒過一會兒,一輛驢車從側門駛了出來,車上駕車的竟是一個看著才五六歲的小女孩。


    謝霽庭很是震驚:“她這麽小……”


    話還沒說完,陳老大夫就打斷他:“放心吧,小萍駕車熟著呢,不會出事的。”說完搶先一步上了驢車。


    謝霽庭沒辦法,隻好跟著上了驢車。


    一路上,驢車果然駕得又平又穩,那小女孩甚至不用他指路,就知道雙坪村在哪兒,顯然是之前去過了。


    “小萍是您的孫女兒吧?小小年紀就這般懂事能幹了,您可真是好福氣!”謝霽庭寒暄道。


    “算是吧。”陳老大夫摸了摸胡子,和藹一笑道。


    謝霽庭愣了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麽還有算是這一說?


    此時,車外傳進來小萍的解答:“算是的意思就是,我不是爺爺親生的孫女,隻是他收養的。”


    “不錯,小萍是我在山上撿的,我無子無女,就把她當孫女兒養了。”陳老大夫笑著解釋。


    車外,陳小萍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上次您說我是在街上撿的,上上次您說我是田裏撿的,下次,您幹脆說我是在戰場上撿的好了!”


    “是嗎?爺爺老了,記性不好,有時候記錯了也不一定。”陳老大夫嗬嗬一笑。


    謝霽庭一時有些沉默,山上和街上還有田裏應該差得挺遠的吧,記性差到這個地步,他很懷疑他開方子時會不會寫錯什麽藥材。


    但鎮上隻有這麽一位大夫,他再擔心,也隻能暫時先相信他了。


    到了家,謝霽庭將陳老大夫引進側屋為三妹診治,陳小萍一個人在正屋坐著無聊,見這家就在山腳下,便出門到山上玩去了。


    陳老大夫見病人情況凶險,先紮了幾針暫時穩住病情。不過,關於怎麽治,他診完脈後,還是上次的說法。


    要麽,花二十兩銀子用貴重藥材根治,輔以每日針灸治療;要麽,還是像上次那樣開些表麵驅寒退熱的藥,隻是那樣隨時可能病情反複,就像今日這般凶險。


    謝霽庭當然希望能夠根治,不然下次再這般凶險,萬一救不回來……


    但是這二十兩銀子,他現在根本弄不到,也沒有人會願意借給他一個流人。一般人光是聽說他是因為謀逆案流放,便對他避而遠之,又怎麽可能會借錢給他?


    不,興許,有人會借。他心裏突然有了人選。


    他猶豫半晌,才做下決定。


    這時,陳小萍從山上摘了一兜果子回來,見要回鎮上,便堅持留了一半果子在他家,帶著另一半果子上了驢車,駕車帶著他們回雁歸鎮。


    到了鎮上,謝霽庭在第一個十字路口下了驢車,緩步沿主街往前走去。


    很快,他走到紅塵酒館和桃原食肆中間,往左,是紅塵酒館,往右,是桃原食肆。


    紅塵酒館的門大開著,裏麵李掌櫃就站在櫃台後,朝他拋著媚眼,似是在無聲地邀請他進去。


    桃原食肆的門則半掩著,看不見裏麵的人影。


    今日,無論往左走還是往右走,都勢必要拋下他的自尊,讓人狠狠踩在腳底下。


    從英國公府被抄家,到被打進大獄,再到流放至此,他失去過許多東西。可唯獨自尊這一樣,他始終守著,不願丟棄。


    但今日除了自尊,他顯然還要丟掉些其他東西。


    往左,丟掉的是廉恥;往右,卻不止要丟掉廉恥,還要摒棄良知。


    夕陽西斜,雲霞變幻,金紅的光芒斜射到他身上,透出一股秋末的蕭瑟來。明明沒起風,卻無端有種秋風瑟瑟的淒涼感。


    作者有話說:


    往左還是往右呢?


    第20章 第二十章


    正當謝霽庭滿心煎熬,不知作何抉擇時,右邊食肆的門突然打開,從裏麵走出來一個三四歲大的小男孩,是上次他看到的那個孩子。


    小男孩看到他後眼睛一亮,奶聲奶氣地問他:“神仙叔叔,你為什麽一個人站在路中間啊?”


    神仙叔叔?謝霽庭微怔,他突然回想到她初來澄暉院時,有一次為他布膳後,她忽然問了他一句:“世子,您是吃什麽長大的啊?怎麽長得跟神仙一樣好看?”


    這話問得冒昧又天真,於是他反問她:“你見過神仙?”


    “神仙在天上呢,我怎麽可能見過?”她搖了搖頭道。


    “那你如何知道神仙長什麽模樣?是好看還是難看?”他又問。


    她愣了下,答:“畫上都是那麽畫的啊,神仙怎麽會長得不好看呢?就算不好看,也會把自己變得好看的吧。”


    顯然,在她單純的腦子裏,神仙會變許多戲法,包括把自己變得好看這一種。


    雖然他並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麽神仙,但他還是故意逗她:“我幼時曾有神仙給我托夢,教了我一個可以把自己變得好看的戲法。”


    她眼睛瞬間亮了:“什麽戲法?可以教教我嗎?”


    “教給你也沒用,這戲法隻對幼兒有用,長大了便不管用了。”他說。


    “那您更得教教我了,等我以後有了孩子,我就教給他,讓他變得跟您一樣好看!”她興奮道。


    彼時的她,似乎還不知羞臊為何物,更不知,她這話,頗有些歧義。


    “這法子啊,得現教現用,不然啊,隔天就全忘記了。等你以後有了孩子,我再教他也不遲。”他繼續逗她。


    “怎麽還有這麽古怪的規矩?”她嘟囔了句,隨即反應過來,一臉狐疑道:“世子,您剛才說的這些,不會都是在誑我吧?”


    看到她那副將信將疑的樣子,他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沒記錯的話,那是他記事以來,第一次那般開懷大笑。


    她意識到自己真的被騙了,本就嬰兒肥的臉頰一時氣得更鼓了,白嫩的麵龐更是像打翻了五色染缸一樣,整張臉看上去,就像一個圓滾滾的彩虹泡泡,一戳就會破。


    但他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戳,她就氣鼓鼓地跑走了……


    “叔叔,叔叔?”趙懷安見他發呆,便又喊了兩聲。


    謝霽庭回過神來,笑著走過去,彎腰問他:“小朋友,你娘在家嗎?”


    “我娘在廚房做菜呢,你找她有什麽事嗎?”趙懷安問。


    “叔叔有些重要的事想找你娘當麵談談,你能帶叔叔進去見她嗎?”謝霽庭摸了摸他的頭問。


    “好吧,那你跟我進來。”趙懷安說完便帶頭領路,不過沒走幾步,他突然反應過來,轉過身道:“不行,你不能進來,我娘說過,你是大壞人!”


    謝霽庭正要跨門檻,聽到這句話,險些又被門檻絆了一下,幸而他及時扶住了門框,才沒有摔倒。大壞人?她在她的孩子麵前,竟是這麽說他的嗎?


    他想了想,將跨進去的那隻腳收回門外,溫聲道:“那好,叔叔不進去,能不能勞煩你進去跟你娘說一聲,讓她出來見我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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