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華京在驛站住下後,他們一直沒被召見,漸漸被人遺忘,薑逐謹趁驛站守衛不備,逃走了。


    憑薑逐謹對華京城的熟悉,他輕易避開了追捕,並在城內潛伏下來,從秋到冬,薑逐謹一直沒有被發現,他偽裝成老人,在一座番寺裏做掃地工,他吃膩了番寺裏的素齋,在除夕夜悄悄潛出,東順一隻雞,西拿一壺酒,竟湊滿了一桌豐盛的年夜飯。


    薑逐謹用牙齒狠狠撕著雞腿上的肉,隻咀嚼幾下就大口咽下,他吃的野蠻,從蓬亂的頭發胡須到指甲尖利的五指,還有那陰森狡猾的眼神,他越來越像一頭野獸,而不是一個人了,更看不出他曾是一位養尊處優的皇子。


    他恨,恨著皇城裏的皇帝,新立的太子,恨沈長林,恨父皇,恨眼前燈光璀璨的一切。


    “全都忘恩負義!全都是無恥之徒!”薑逐謹低聲咆哮著。


    上次逃離華京時,他得到了薑逐元舊部的幫助,那時他們一個個熱血沸騰,拍著胸脯表示,隻要薑逐謹一聲呼喚,就會隨他為薑逐元報仇。


    而今他回到華京,留下暗號逐一去聯係他們時,這些人竟一個個視而不見,裝聾作啞。


    “沒有你們,我也能成事,等著瞧吧。”薑逐謹將雞骨頭拋下城牆,裂嘴露出深深白牙,笑得陰森。


    於此同時,皇城內,舞姬們正隨音樂節奏舞動,曼妙的舞姿伴隨歌姬婉轉的歌聲,飄蕩在暖室中。


    帝後並太子分坐在上首,左右兩側分坐著皇親重臣,從前的小陵水王而今的小太子坐在寬大的座位上,新奇的望著周遭一切。


    他從沒有過過這麽熱鬧的除夕,而且這些人對他是那麽的可親可敬,他們一個個笑意溫和,聽他說話時目不轉睛,不斷點頭讚許,他可高興啦。


    小太子從座位上站起來,學著帝後的姿態,竭盡腦汁想著祝酒詞:“今日除夕,祝各位大人、王爺王妃、世子縣主,福運綿綿。”


    說罷喝幹杯子裏的果酒,說是果酒,其實是九成的果汁加上一成的淡酒,喝起來略有些酒氣罷了。


    太子敬酒,左右人等自然舉杯回敬,望著台下諸人整齊的飲酒動作,太子小小的胸膛裏忽淌起一股熱浪,熱浪灼人,釀成心火熊熊燃燒,將他俊美的小臉都燒紅了。


    他好喜歡這種感覺,那種站在高處俯瞰眾生的感覺。


    沈長林捏著空酒杯瞥見小孩兒眼底的火焰,心裏說不出是欣慰,還是歎息,不愧是先帝長子一脈的後人,他精力充沛,才思敏捷,性純善良,還對權力有著天然的渴望,隻要好好培養,定是一個好皇帝,如此,薑昶退可心安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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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風雲變


    ◎上元節的花燈【正文完】◎


    又是一年上元節。


    今年的萬姓遊燈舉辦的很盛大, 各色精巧稀奇的花燈墜滿街頭,將華京裝扮得如仙宮一般。


    工部受命搭建了一座巨大的燈樓,就在繁華的宣榮坊, 此處離皇城近,因房價貴, 居此處者非富即貴。上元節當晚,宣榮坊湧來很多布衣百姓,人們攜妻帶女, 臉上滿是興奮期待。


    今夜天子駕臨, 要與民同樂,百姓們期待著一睹其風采,共浴聖恩。


    “真好看。”


    薑昶站在數十丈高的璀璨燈樓上,近距離的欣賞著華京城。從近處的煙火花燈,仰臉好奇張望的百姓,到遠處樓閣建築模糊的輪廓,他一點一點看得分外仔細,慨歎道:“華京這般美, 可惜, 直至今日方細看一遭。”


    小太子墊著腳, 新奇而滿足的看著眼前繁華的一切,然後轉臉問薑昶:“樓下的子民都是皇上您的, 對嗎?”


    薑昶摸摸小太子的頭:“對, 將來你就是皇上, 他們也都是你的子民,你會好好照顧他們嗎?”


    “當然!”小太子拍著胸脯表示, “隻要是我的人, 我自護他們周全!”


    薑昶欣慰的笑了。


    與此同時, 燈樓附近喬裝打扮的各司人馬,正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他們密切注意著、搜索著各種可疑人員和線索,力保皇上太子的安全。


    這會是薑昶在位的最後一個上元節,他既想好好看看困住他的華京城,也要讓太子在平民麵前露一次臉,為他的將來鋪路。


    臨出宮前兩個時辰,薑昶的心疾犯了,後嘔出好幾口黑血,瞧著滲人。他對自己的身體很清楚,懶得召禦醫,索性將沾血的帕子丟到火盆裏。他已竭力做好應做的事,還有什麽可掛礙的。


    哦,還有一樁,那便是遺詔,少主即位,難免生亂,需有遺詔安身後事。


    至此,他再無掛礙了。


    沈長林陪站在側,跳躍的火光在眸中明滅。昔日充滿稚氣的少年早已蛻變,眼神更加堅毅,氣質愈發沉穩,說一句國之棟梁已不為過。


    某一刻,沈長林分了分神,想起昨日晨時陸清栩所言“姑母說假死藥並非傳說之物,她年輕時曾見過,人服用後氣息微弱,脈搏凝滯,麵色慘白,肌體僵硬,瞧上去和死人無異,隻要聯合內侍買通驗屍仵作,便可蒙混過關,我同她研究試驗三五個月,或許可將藥製作出來。”


    這真是個好消息,沈長林望著夜幕中炸開的煙火,微微一笑。


    “憫容,牽著朕的手。”


    坐久了,薑昶想活動活動腿腳,便在離寢殿不遠的地方下了輦。


    他牽著小太子的手,沿著宮道悠哉閑適的邁著步子:“今日晚睡,明早給你放兩個時辰假,用過午飯後再跟師傅上課吧。”


    小太子驚喜的眨眼:“太好啦。”


    薑昶輕輕一笑,這小子和他小時一樣,偶爾得個睡懶覺的好處就開心不已,孩子是多麽天真滿足啊,可歎年紀越長,就越難為小事開懷了。


    夜已深,銀月掩入雲層,皇城像潛伏在暗處的凶獸,陰氣森森,散發著恐怖氣息,令人浮想聯翩,想起誌怪小說中的各路妖魔,而遠處風吹過樹梢,嗚咽綿延不絕,更添詭異滋味。


    小太子縮了縮脖子,將薑昶的手捉得更緊,薑昶了然,低頭問:“害怕了?”


    小太子挺直胸脯,十分要強:“才不怕!我是男子漢!”


    小孩怕黑實乃尋常,薑昶莞爾,將他往身前帶,並示意後麵提燈的太監再過來些,就在這一刹,“啪”的一聲,身後燈影忽然全滅。


    提燈太監軟趴趴的撲倒在地,汩汩鮮血自他心口不斷淌出。


    夜色太暗,小太子沒注意到地上的血,他正想說太監摔跤了,薑昶下意識捂住了他的嘴。


    夜那麽靜,落針可聞。


    薑昶屏住呼吸,心髒激烈跳動著,他本就有心疾,情緒一激動,便有病發之兆。


    “別動。”來人聲音粗啞,打斷薑昶呼喊救駕的念頭,這人手中的匕首閃耀著寒芒,正無情的抵在太子的咽喉上。


    皇城守衛森嚴,這幾年從未發生意外,因此薑昶一入內宮,就叫侍衛們離遠避讓,他想清淨片刻,豈料一時貪歡,竟遇此等禍事。


    “在想我是誰?怎麽進來的,想幹什麽?嗬。”薑逐謹咧開嘴,無聲大笑,他狠狠掐著小太子的後脖頸,咬牙切齒道,“再森嚴的守衛也有漏洞!何況對這皇宮,這皇宮!我比你們兩個野種更熟!你有什麽資格做皇帝,這個兔崽子又憑何做太子!”


    薑逐謹越說越激動,最後幾字近乎怒音,全身的血都在往頭上湧,飆升的血壓染紅了他的雙目,他五官猙獰,嘴角不可自控的抽搐,顯露出癲狂。


    薑昶平穩著呼吸:“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我要你們死!”薑逐謹凶狠的答,雪白的刀刃幾乎要刺破小太子的喉嚨。


    薑昶胸膛裏那顆不堪重負的心髒一陣狂跳,臉色蒼白如紙,刹那間冷汗淋漓,他在靠意誌堅持著,侍衛們隻是避讓,巡邏的頻率雖然降低,但他們很快就會發現異常,趕來救援。


    當務之急,是穩住眼前這瘋癲的莽漢。


    月亮終於從黑雲中冒出點頭,借著微弱的光線,薑昶略略看清薑逐謹的臉,胡漢混血的麵孔加上他剛才的話,不難猜出他的身份。


    “我知道你想要什麽。”薑昶聲音鎮定,“你想要自由,這很簡單,我可以封你做草原王,給你人馬,糧草,金銀。”


    薑逐謹怔愣一瞬,旋即暴怒:“休想騙我!”他已經失望太多次。


    薑昶看出對手的遲疑,他抓住這個破綻,以此為突破口,循循善誘:“我豈敢騙你?你抓住了我的軟肋,再者,草原王是你,比其他任何人更讓我放心,畢竟。”


    他沒繼續往下說,但意思很明顯——畢竟你有漢人血脈,是自己人。


    薑昶呼吸悠長,竭力凝神,他的心疾已經發作,有千百根看不見的銀針紮在他的胸口,使他劇痛難當,呼吸困難,他急需服藥,並叫禦醫診脈施針,可此刻他不能顯露怯,一絲一毫都不可。


    小太子一動不動,他猜測劫持他的男人定凶神惡煞,這人身上的汗餿味令他作嘔,他忍嘔吐的衝動,驚訝的主意到提燈太監身下淌出一片血泊,血泊越來越大,漫過他的鞋底。


    小小年齡的他,第一次直麵死亡,他意思到身後的惡臭男人真的會殺了他,饒是他比一般孩子早慧冷靜,也不可抑製的打起寒顫,好在薑昶及時察覺,手指輕巧不動聲色的給予安慰。


    一陣冷風從宮道盡頭吹來,裹挾著森森寒意,好不容易探出頭的月亮,再次埋入深深的黑雲之中,宮道內黯淡無光……


    “娘煮了桂花藕粉團子,還加了酒糟,大忙人快來吃一碗吧。”


    已過了子時,沈家宅院兩位沈大人的書房裏卻還亮著燈,沈玉壽忙工部的事,沈長林則看六部匯總奏報,兄弟倆勁頭十足,仿佛不知疲倦。


    夜裏奶娃娃要吃奶,雖有奶媽丫鬟照顧,錢氏還是不放心,一聽見葉京安屋裏有動靜,就會披衣裳過去幫幫忙,將重孫兒照顧妥帖哄睡好,遙見書房還亮燈,又去廚房做了桂花藕粉湯圓。


    “好不容易住進了城裏,過上了好日子,倒比莊稼漢還忙。”錢氏忍不住碎嘴,心疼兩個孫兒的同時,心底也有甜意,老太太雖然大字不識一個,卻明白的很,玉壽長林在為百姓辦事,是積德行善。


    錢氏將煮好的夜宵交到同樣沒睡,還在研究藥方的陸清栩手上,低聲叮嚀幾句便回了屋。


    熬了半宿,沈長林正餓著,和陸清栩對坐吃夜宵,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奶奶還沒睡呢?”


    “睡了,起來看了看孩子。”


    “唔——”沈長林吞下一顆軟糯香甜的糯米團子,“藥方的事進行的順利嗎?”


    陸清栩喜歡酒糟的香甜氣,正用勺喝湯:“還算好,缺很多藥引子,正在湊,你那頭呢?最近那些學生可還安分?”


    沈長林吃得快,三兩口就將一碗團子解決幹淨,隨後拿起一份奏報邊翻看邊答:“沒再鬧出大事。”正說著,他忽然眉頭一皺,神情凝重起來,“去歲進京請罪的那批胡人逃了三個,一個抓捕歸案,還有兩個在逃。”


    偌大一個華京,緝賊捕盜這類小事自不會傳達到他這,實在是胡人身份敏感,加上多日抓不到人,分管此事的官吏才在日常奏報中提了一句。


    沈長林死死盯著那幾行字,心裏發毛。


    華京有不少胡商,其中有官府登記在冊的也有黑戶,男女老幼加起來有幾千人,這幾千人裏忽然多兩個,哪怕是粗狂的男子,對整個華京的治安也影響不大,何況自耶律嚴大敗後,城內胡人都夾著尾巴做人,沒出過什麽亂子。


    沈長林飛快的思考著,喃喃自語:“這樣看沒什麽要緊的,叫他們搜捕的勤些便是。”可直覺又在心底呐喊,會有大事發生,會有大事發生!


    “怎麽了?!”


    “砰”,一聲巨響,書房大門被猛地推開,宮裏來的侍衛麵容凝窒:“沈大人,請入宮。”


    風跟著侍衛竄進來,這風帶著邪氣,會拐彎,竟吹滅了罩著燈罩的燭火,房內立刻暗了。


    沈長林穩住心神,再次問道:“怎麽了?”


    侍衛緊抿著唇:“薑大師在宮裏等著,大人,入宮你就都知道了。”


    薑無戈將影鏡司逐漸交付給沈長林後,找了個小道觀靜修去了,除偶爾書信聯絡,再沒露過麵。


    宮中一定有大事發生!沈長林抓起大氅,跟著侍衛出門,臨行前,他深深看了陸清栩一眼,夫妻間沒有一句對白,卻十分明白彼此的意思。


    “你放心去,我會緊閉門戶,顧好家裏。”


    沈長林溫柔的摸摸妻子的鬢發,片刻柔情後,再轉身已是滿臉肅殺:“進宮。”


    雖然早有預料,但看見薑昶寢殿裏的白燭染起時,沈長林還是吃了一驚,幾個時辰前薑昶還興致勃勃的站在燈樓上,俯瞰人間,誰也不會想到,一夜未過,皇帝竟駕崩了。


    入宮後沈長林才知道,在逃的兩個胡人中,有一個便是薑逐謹,他通過荒廢的小道秘密潛入皇宮,挾持了太子,情急之下薑昶心疾發作,但他仍耐著劇痛和薑逐謹周旋,後侍衛們發現異常,一箭射死了薑逐謹,救下儲君。


    本是有驚無險,可薑昶的心疾延誤太久,回寢宮躺下不久,呼吸凝窒而亡。


    薑無戈麵無表情的站在窗前,灰白的枯發隨風擺動,他看起來完全像個老人了,遠沒初見時容光煥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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