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稱謂,隻有名字。


    孟珺”


    香灰掉到案上,宓烏攥著袖子,仔細擦去。


    昨夜下雪了,攻進京城的時候,容祀攔了副棺材回宮。”


    他一口氣說完,憋得臉通紅,他舒了口氣,“我還以為他能拿人怎樣,誰知啟開棺材後,對著那小姑娘發了三天花癡。”


    自然,他是不肯承認的。”


    十八年了,他就沒對著別的小姑娘如此執迷過,我還以為…還以為把他養壞了,那我就真的對不起他,對不起你。”


    原想著,他身邊有了人,我就…”


    宓烏歎了口氣,摩搓著手掌欲言又止,“你有沒有…吃餃子,我記得你愛吃蓮藕肉,…我…我也不是…”


    容祀把小姑娘弄進了小廚房,你說他有沒有私心?還當我不明白,我隻是裝糊塗罷了。


    他對人家不僅壞,還很凶,有點像…像你最開始見我的時候。


    我這麽說,你又該生氣了。”


    香灰燃盡,宓烏擦了擦眼角,起身。


    途徑西市口,在小攤小販的叫賣聲還有人群熙攘的推搡中,他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赤著黝黑的腳,半截埋進雪裏,一雙小手凍得青紫交加,低垂著眉眼,蓬亂的頭發遮不住那雙因為驚恐而四下躲避的眸子。


    宓先生,要不要繞條路?”


    趕車的小廝放緩了速度,瞧著被堵到水泄不通的路口,勒緊了韁繩。


    宓烏挑開簾子,餘光一瞟,便看見那孩子同樣抬起頭來,怯生生的眉眼像是一把刀,嗡的一下釘到他胸口。


    也是一個下雪天,他被人打的渾身是傷,昏倒在巷子裏。


    天冷的像要將萬物凝成冰凍,他像隻苟延殘喘的狗,窩在牆角,不斷地打著顫,當意識開始渙散的時候,他出現了幻覺。


    也許是要死了,明明大雪紛飛,可他卻覺出一股炭火的溫熱,恍惚間,好像還能聞到兒時母親身上的藥香。


    淡淡的,很近卻又很遠。


    飄忽不定。


    先生?”小廝見他分神,不禁又喊了聲。


    與容祀相依為命十幾年,經曆血腥,戰亂,內鬥,宓烏早就不會輕易同情什麽,可當那孩子可憐兮兮的看著自己,像條被遺棄的狗一樣,攏著肩膀,惶然無措的躲避過往的行人,他的心,難以遏製的被觸動了。


    宓烏落下簾子,吩咐趕車的小廝:“帶上吧。”


    下麵的人摸不準宓烏的心思,因為那孩子回去後,隻洗了澡,換了身幹淨的衣裳,宓烏卻是沒有給他診治。


    六七歲大小的人,見誰都一副畏懼惶恐的模樣,牆角門後成了他最愛待著的地方,尤其是看到宓烏的時候,孩子總會咬著嘴唇,既害怕又討好一般,硬著頭皮從牆根走上前,小手拉拉宓烏的衣角。


    先生…”


    宓烏帶過孩子,隻一個,就是容祀。


    他對待容祀的時候,極盡耐心與慈愛,恨不能掏心掏肺,把自己所有好的都給他。


    他也覺得自己是個好人,直到看見這個孩子。


    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可以如此冷漠。


    哪怕他再像當年的自己,他也早沒了那種熱切的心力。


    伺候容祀一人,已經耗費了他全部心血。


    他也沒甚時間偽裝慈善,故而,他扥開那孩子的手,漠不關心地笑道:“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命數了。”


    那孩子倔強的很,手腳反暖後,開始癢,偏他能忍得住,半夜雖然能聽到他哼唧,卻也明顯察覺出,那聲音含在嗓子眼,似乎咬著嘴唇,拚命克製。


    宓烏抱著胳膊,有些奇怪自己的冷血。


    翌日他便將傷藥放到了顯眼的地方,那孩子一眼就看見了。


    一閃而過的歡喜,可宓烏知道他高興,就像沒吃過糖的孩子,偶然得了好處,隻巴巴看著,沒有主子的命令,便不敢上前拿。


    真是卑微到了極致。


    他把藥拿起來,轉身看著那個局促的孩子,拔開瓶蓋,摳了點藥膏,麵上淡淡:“過來。”


    孩子眨著眼睛,凍得皴裂的臉擠出笑。


    宓烏冷道:“真難看。”


    孩子立時斂了笑容,乖巧的把手遞過去。


    宓烏動作算不上輕,幾下便將拿手塗抹均勻。


    複又低頭,看著那新換的鞋子,小腳下意識的往後挪了挪,宓烏把藥瓶往桌上一拍,“自己塗。”


    他覺得心裏很煩,說不清是什麽東西堵在胸口,又憋又悶。


    有時候看著孩子,就好像看到曾經的自己。


    宓烏調藥的手一頓,回頭,便見容祀往靈鵲閣來了。


    他意氣風發,腰間的革帶上懸掛著鴛鴦戲水的香囊,一臉的饜足,行走間,衣袍被風吹得鼓鼓作響,碩大的銀灰色大氅猶如旌旗飄卷,襯的他麵如冠玉,英姿雄發。


    一進門便倚著門框,慵懶的像是唯恐他看不出自己經曆過什麽。


    得手了?”


    宓烏把藥草放下,微微眯了眯眼,見容祀不經意的把玩著香囊。


    低俗。”


    容祀罵他,嘴角卻是勾起的。


    宓烏心道:到底長大了,能去禍害姑娘了。


    夜裏他吐了血,想把帕子燒掉的時候,孩子從黑暗裏出來,端著一杯水,小心翼翼的問他:“先生,你是醫者,何不自醫?”


    宓烏沒理他,將帕子扔進炭盆裏,上好的銀骨炭,很快將那帕子燒的幹幹淨淨。


    先生,他們都說你是神醫。”


    孩子懵懂的眼神,折射出幾顆星星。


    神醫為什麽不給自己開藥。”


    宓烏看著他,一字一句警告:“敢跟別人說一個字,我就把你送走。”


    一直到他死,孩子都沒跟人說這個秘密。


    夏日本是繁花葳蕤的時節,宓烏的身子卻不大行了,內裏虛了,表征卻看不出來。


    或許是他會掩飾,每每從靈鵲閣出來,去往小院的時候,孩子都會殷勤的跟在他身後,察言觀色,謹言慎行。


    可他還是打碎了一個杯子,就好似驚弓之鳥,立時就跳了起來,拽著宓烏的衣袖懇求:“我不是故意的,先生,求求你別生氣,別趕我走。”


    宓烏笑了,躺在藤椅上的身子平鋪的好似一塊枯木。


    手掌掩在衣袖間,手指動了動,想抬起來摸摸孩子的頭,卻不知為何,停在半空。


    大抵是油盡燈枯之故,宓烏覺得蒙上霧靄的夕陽竟也有些刺眼。


    孩子絮叨的聲音不停,到底是本性壓過了恐懼,他扯著宓烏的手,小臉趴過去:“先生,你別丟下我。


    先生,我很乖,不會惹事的…”


    真是,有點像當年的自己。


    他初次看見孟珺,是在床頭,昏死後醒來,他躺在一張綿軟的床上,四下的簾帳輕垂,薄薄的帶著熏香的氣味,隔著簾子,能看見外頭燃著的燈火,一晃一晃,像是冬日的暖陽,將他身上的血液也熱絡過來。


    他動了動嘴,頭上像被箍了一個鐵箍,又緊又疼。


    不過是一聲低吟,房中傳出椅子推拉的聲音,緊接著便是輕巧的腳步聲。


    簾子一掀,宓烏抬頭。


    那是他這輩子都難以忘記的畫麵。


    十三歲的孟珺,明眸皓齒,冰雪可愛,粉雕玉琢的女孩衝他咧嘴一笑,那一刻,宓烏覺得自己難堪極了。


    雖是個孩子,卻是又髒又臭,偏偏躺在柔軟的被衾中,伸手,便能看見那滿是汙垢的指甲。


    他低下眉眼,孟珺伸手戳戳他的額頭:“害羞了?”


    宓烏心想:不是害羞,是自卑。


    孟珺給他一個家,北襄王和王妃收他做了義子,他再不是那個任由旁人隨意欺淩的孩子,他穿著體麵,長相姣好,後來拜了鬼手為師,因著天賦聰穎,鬼手對他甚是喜愛。


    師姐淩瀟瀟比他早入門兩年,起初還總愛欺負他,後來便不知怎的,一說話就臉紅。


    那夜天色很黑,宓烏守完夜,準備回屋睡覺,卻被淩瀟瀟攔在門口,就那麽堵進屋裏。


    宓烏很不安,因為師姐穿了身極其花哨的衣裳,還畫了個很不尋常的妝,那紅嘴唇在黑夜裏,顯得有些詭異。


    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師姐一路將他逼到了牆角,一抬手,右臂撐著牆,踮著腳尖仰頭向他吹了口氣。


    場麵很是不堪。


    小師弟,你覺得我怎麽樣?”


    師姐出口就是孟浪,絲毫不知羞恥為何物,也不知從哪學的壞毛病,扭捏的用手指勾纏著頭發,就這麽一個說話的空隙,眼睛眨了十幾次。


    師姐,你是病了?”


    宓烏仔細看她的眼睛,清澈如許,除了紅血絲,也沒別的東西。


    淩瀟瀟顯然沒甚耐心,又往前靠了靠,幾乎麵貼麵站立,兩手也從牆壁挪到宓烏的兩肩,雖然她個頭不如宓烏高,可氣勢壓人。


    我覺得你長得秀氣,人也聰明,要不然,咱倆以後一起生孩子?”


    宓烏驚得一哆嗦,當即便從她桎梏下脫身而出,無比伶俐地逃到門口,幽怨道:“師姐,上回搶了你的風頭,是我不對,我保證以後不敢了…”


    淩瀟瀟大馬金刀走上前,一抬腳站定,“跟你說話真是費勁!”


    宓烏點頭,表示認同。


    淩瀟瀟擰眉,索性說的更直白些。


    我想當你娘子,你可願意?”


    宓烏愣住,待反應過來,連忙搖了搖頭,“我…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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