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為何月貞耽誤到二十歲才出閣?原來早年有和尚掐算過,說是月貞命中克夫,因此空長了一副好相貌卻無人敢娶。


    不知怎的,去年冬天,八竿子打不著的李家卻忽然請媒人上門說親。這李家是錢塘縣出了名的富戶,她們章家不過開了間麵果鋪子,日子過得入不敷出。


    媒人又將李家大爺誇得天花亂墜,章家哥哥嫂嫂一合計,這豈不是天降美事?與老母匆匆一商議,當即便應了下來。


    月貞這會想,李家這樣的人家娶媳婦,豈有不合八字的?不嫌她家世平平倒罷了,怎麽連她克夫的命格也不嫌?


    要緊是,這才剛進門,丈夫就歸西,豈不坐實了她的克夫命?現下這一大家子隻亂糟糟忙著操辦大公子的後事,一時還想不起她來。等日後忙完了,恐怕要找她秋後算賬。


    如此一想,月貞便有些坐立難安。也顧不上身邊來來去去的是些什麽人,叫她吃她便吃,叫她睡她便睡,提心吊膽任人擺布了幾日。


    回頭一瞧,靈堂已設,白幡已掛,闔家喜慶的紅海轉瞬成了白。


    時下四月,春景猶沃,錢塘連下了幾日雨,各處細霧花蔭,輕煙草色。月貞想著李家的喪事這就治起來了,隻等幾日忙過,隻怕就要來拿她開罪。


    她心下惶然,一麵想著應對的法子,一麵行到一處花牆底下,聽見外頭喪鑼哀鼓,哭聲震天。


    月亮門前正路過一個穿麻戴孝的丫頭,她忙上前拉住,“姐姐,今日就有親友上門吊唁了?”


    那丫頭捧著個案盤漠然點頭,“晨起就開了門迎客了,奶奶就沒聽見動靜?”


    月貞頭上紮著孝巾,一條白布垂在臉畔,襯得人膚如凝月。她蹙著額,發著蒙搖頭,“並沒有人來告訴我呀,我還等著到大爺靈前哭他去呢。”


    “是太太不叫請奶奶到前頭去的,怕奶奶傷心。太太說奶奶是新娘子,這會亂糟糟的還不好見人,等奶奶將息好了再叫奶奶到靈前去。”


    這倒很是體貼,月貞聽後,稍稍放心。她心內有些開朗了,便往月亮門外走一走,散散一連憋恐幾日的骨頭。


    四顧且行,見一路花木步障,山石繁疊。想這李家富貴,大概不會為難她一個窮丫頭,不覺大鬆了口氣,嘻嘻笑出聲來。


    不防假山後頭踅出個人影,月貞沒瞧見,迎麵撞了個滿懷。也不知撞在人哪裏,硬邦邦的磕得她腦門一痛,咬著牙“嘶”了一聲。


    那人退了一步,合十行禮,“阿彌陀佛,請恕戒僧無禮。”


    月貞捂著腦門,見麵前立著位僧人,裏頭穿著青灰廣袖常服,肩上斜披著靛青色袈裟,胸前有個銀打的如意帶扣。


    月貞腦門正是磕在他這帶扣上頭,痛得她心裏發恨,眼也懶得抬,朝路旁的芍藥叢一瞥,惡語輕向,“你這和尚真是的,大白天的不看路,沒瞧見前頭有人?”


    她這恨也不單是為疼的,還為當年那殺千刀的老和尚給她算的那一卦,平白耽誤了她幾年青春。如今好容易嫁了人,咣當一下,又成了個寡婦,保不定就是那老禿子背地裏咒的她!


    從此她便與天下和尚暗結仇怨。


    那僧人嗓音也稍稍轉冷,又合十道:“戒僧失禮。”


    “我說你這和尚,賠禮也沒個誠意,轉來轉去就這兩句話。你撞了我,噢,你倒還惱起來了?你們出家人不是講究個心胸豁達嚜,我看不見得,麵上慈悲為懷,底下小肚雞腸,我都替菩薩虧心,座下這些徒徒孫孫,哪裏有個出家人德行……”


    說著,月貞眼珠子朝右邊一撥,斜挑過來。


    這一瞧,好不得了!和尚高高的個頭,皎如玉樹,與雪等色。留白得恰到好處的麵龐上有一雙濃斜的長眉,底下嵌著兩隻深陷的眼睛,被滿園荒煙巧妙地籠著。


    他清冽的目光也落來她身上,點起兩圈輕薄的漣漪,將平未平。


    作者有話說:


    v前每晚22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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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聽玉僧(二)


    新雨洗芙蓉,正是菡萏初香,紅粉縹緲。霽霧漸漸散開,露出園曲濃苔。


    和尚的目光在初開的雨霧中顯山露水,恰便似這暖絨絨的四月天,叫人心裏生出一種隔靴搔癢的不痛快。


    而這不痛快裏,又無故使人抱上一線難耐的期待。


    月貞仰著臉,刹那忘了身處何地。像在《西廂記》風月情濃的普救寺,又似在《牡丹亭》的春夢梅樹下。


    那都是她淺顯見識裏,情與愛最美的發源地。


    她自顧著暈頭轉向,那年輕僧人卻“吭”地咳了一聲,將嗓音複轉得和軟客氣,“戒僧從假山後頭走出來,沒留神瞧見前路有人,怪戒僧眼力不好,萬望女菩薩寬恕。”


    倏地從一屆俗女給人捧成了女菩薩,月貞更有些誌得意滿。前愁舊恨一並了結了,暫忘了從前那老禿子說她的不是。


    她飄飄然半搦腰肢,眼睛掩在臉畔垂著的孝巾後頭,羞赧地望他一眼,“是我出言不遜,小師父請別怪罪。”


    和尚麵帶笑意,眼目空空地合十,“不敢不敢。”


    月貞嘴裏敷衍著“客氣客氣”,一雙眼隻顧不安分地往他臉上溜。


    和尚莞爾一笑,向前擺出一隻袖,“借過。”


    月貞方才應過神,這小徑湫窄,她擋了人家的去路。她忙往邊上讓一步,將嗓子提一提,笑得嬌中帶媚,“小師父請。”


    “多謝女菩薩。”


    和尚稍稍點頭,擦身去了。月貞在後頭駐足半晌,眼看著他挺括的背影朝林蔭裏漸行漸遠。切碎的陽光落滿他寬大的袈裟,成了無數釵光珠翠扣住他的肩臂。


    富貴榮華在挽留他,他卻從容不回身。


    這世上,有兩種男人夠不著,一是龍椅上坐的天子,二是蓮座下跪的戒僧。前者欲念滔天,後者豁達無求,都不是女人能輕易轄製的。


    月貞撞見了第二種,背地裏撇嘴搖頭,滿是嗚呼哀哉的惋惜。這樣好看的男人竟然做了和尚,真是暴殄天物!


    倘或她那英年早逝的丈夫生得這幅皮囊,她恐怕是割肚剜腸也不舍他死了。


    這一陣外院傳來的隱約悲痛哭聲,恰當地為月貞這點惋惜錦上添花,譜成了一段莫名纏綿的惆悵。


    一回身,竟有兩隻吊梢眼迎麵映來,唬得月貞倒跌一步,連拍胸口,“我的珠嫂子,你走路也不出個聲!跟個鬼似的,兀突突飄到人後頭,好端端的人也給你嚇出病來!”


    這珠嫂子是連日來伺候月貞的年輕媳婦,李宅一位管事的老婆。


    珠嫂子尖尖的臉配著一雙吊梢眼,一臉刻薄相。為人卻和善,拉著月貞直哎唷,“我的奶奶,我尋了您大半日了,您倒跑這裏來逛,急得我都要去告訴太太了!”


    月貞滿不在乎,“急什麽?我不在屋裏,總是出來走走嚜,難不成還會插上翅膀飛了不成?”


    “怕你想不開呀!”珠嫂子嗔怪一聲,轉而拉著月貞的手拍了拍,“前幾日你在屋裏隻是哭,又不大與人說話。伺候的人都提著心,隻怕大爺去了,你做奶奶的心裏不好過,出什麽岔子。”


    這一向月貞為表哀思,不得不做出個痛心疾首的樣子,一日裏帕子也要哭濕個二三條,哄得底下人揪心提神,隻怕新娘子跟著尋短見。


    當下珠嫂子著眼細窺,見她麵上不似前幾日慘白,有了些氣色,心下落下塊石頭,點頭笑著,“好好,曉得出來走走散悶就是好的。要我說,你與大爺話也沒說上一句,不至於傷心到那份上。”


    月貞登時有些發窘心虛,忙將話鋒一轉,扭頭瞭望那和尚的背影,“噯,珠嫂子,那和尚是請來做法事的吧?不在前院待著,怎麽往咱們家後宅跑?也沒個人攔他。”


    “怎麽,你竟不知道他?”


    “誰呀?”


    珠嫂子朝那輪隱約的背影眺望過去,扇了扇眼,“他是右邊宅裏的二公子李鶴年呐,出家有個法名,叫了疾。往這後頭來,一準是往太太房裏去請安。你出閣前,媒人就沒告訴你?”


    李家的境況媒人倒是講過,不過當時月貞聽她嫂子轉述時,隻被她未來丈夫“貌比潘安才比子建”這話蒙了心,落後的事一個字沒聽進去,隻顧著暗裏春心萌動發花癡。


    珠嫂子提著臂膀撞她一下,“右邊府上的二老爺與咱們家大老爺是親兄弟,早年分了家。偌大個園子中間砌了堵院牆,分成了兩處宅子,那和尚就是那邊的鶴二爺,四歲的時候得了個怪病,請了多少大夫也瞧不好。後頭那府上去了個老和尚?婲,說是要化他出家,才能度化病劫。憑他母親如何舍不得,最後吊著口氣要死了,實在沒法子,放他給那和尚抱了去,這才好了。”


    聞言,月貞咂舌驚歎,“還有這種怪事情?”


    “可不是?可見神佛的事情不好說。他如今在南屏山底下的一間寺廟修行,那廟叫小慈悲寺,有二十幾個弟子,他是住持。”


    月貞掩著袖咯咯發笑,“這樣年輕就做住持?能服眾?”


    “那廟是他們那頭捐錢建的,能不服嚜?”珠嫂子笑盈盈感歎,“那頭有錢,老爺在朝廷裏做官,底下做著錢莊的買賣。別說咱們錢塘縣,整個杭州府的大錢莊十家有七家都是那府上的產業。”


    聽得月貞如癡如醉,想起她嫂子從前說的話。這李家分了家,那頭是當官的,還做著錢莊的生意。這頭無人做官,做的是茶葉買賣。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在這錢塘縣,右邊李家排第一富,這邊李家就排第二。


    兩人並行往屋裏回去,月貞難捺好奇,挨著珠嫂子低聲問:“我不大明白,你們家這樣的家世,怎的不說個門當戶對的小姐,反要我這樣一個野丫頭?我家雖然祖上也讀書,可到這會,就剩那間麵果子鋪與幾間破屋子,雖不至於吃不起飯,也是勉強糊口。況且我沒爹,母親身子骨不好,哥哥也沒甚大出息,就不怕辱沒了你們家的門楣?”


    珠嫂子搖搖頭,同樣疑惑,“我也不曉得,這門親事是太太拿定的。我們底下人都說,大爺不是太太生的,因此太太不肯在大爺的婚姻上頭費心,隨便揀一個。”


    月貞聽了有些不悅,暗睞她一眼。她也自知講錯話,忙橫過眼來訕笑,“我真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你可別多心,咱們處了這幾日,你看我是那狗眼看人低的人?”


    月貞勉強一笑,“你看你,我也不是那多心的人呐。”


    兩女慢條條地踅入月亮門,漸漸日影正中,徹底撥開輕煙。陽光落在身後,照著花牆上綠絨絨的厚苔,造出生機勃勃的繁榮。


    這繁榮是假象,月貞心裏有數。李家大公子雖然是前一位太太生的,也是嫡出的長子。即便是庶出,這樣的人家也沒道理要聘她一個窮丫頭為妻。


    她左右想不明白,夜裏輾轉難眠。便起身掌燈,卻無事可做,隻好挪到榻上發呆。


    紗窗外,月亮彎得似一隻半闔的眼睛,目光冷淡而平靜。


    那眼一眨,冷淡裏添了絲庸俗的生氣,朝月貞掃了掃。


    月貞把臉垂下去,心虛地接受著這對眼睛的掃蕩。


    晨起屋裏去了個丫頭,說是太太叫她,有話對她說。到這屋裏,對著這位和顏悅色的太太。驀地想起那日痛徹心扉的哭聲,將一位母親痛失長子的心境表達的淋漓盡致。


    但這位太太是繼母填房,與繼子能有這麽深厚的母子情?月貞不由大膽猜測,恐怕太太同她一樣,都是在裝樣子走場麵。


    “月貞。”


    倏地驚得人惶恐,月貞手腳也不知該往哪裏擺,忙在榻側福身,“太太,您吩咐。”


    大家規矩月貞出閣前跟著嫂子學了些,不過嫂子也不曾與富貴人家打過交道,學得不像個奶奶,倒像個端茶遞水的小丫頭。


    可巧有個丫頭端茶進來,用木案盤托著,月貞忙上前將上頭的汝窯茶碗接過來,低著腰捧給太太,“太太請吃茶。”


    太太人稱琴太太,四十上下的年紀,一張小圓臉搭著兩隻圓滾滾的眼睛,顯出一點與年紀不相宜的純真。年輕時候大約是個美人,又有一張小嘴巴,因為治喪,隻塗了一層淡淡的胭脂,開合起來像泡在水裏的西洋粉珠子在活動。


    這琴太太呷了一口茶,帕子蘸蘸兩邊唇角,“月貞,你這幾日還住得慣不慣?”


    月貞將裙底兩隻腳並攏,規規矩矩地站著福身,“慣的,勞太太惦記。”


    琴太太將她從頭望到尾,又從尾望到頭,慈愛地笑了笑,“大爺兀突突地沒了,上上下下亂得很,一時顧不到你。你有什麽不慣的,就對珠嫂講。她侍奉你還盡心?”


    “媳婦沒什麽不慣的,珠嫂子也很好。”


    琴太太點點頭,張了嘴待要對月貞說什麽,門上的太陽光卻倏然暗了暗,走進來一個人。


    琴太太把目光投過去,微笑起來,“鶴年,快來坐,見見你新大嫂子。”


    進來的果然是昨日那和尚,今日像是要開壇做法事,換了件大紅袈裟,裏頭是蜜合色大袖袍。他立掌向罩屏內走來,向月貞客氣地行了個禮,“女施主好。”


    月貞不覺彎上唇角,立時又機敏地斂了那笑,暗瞥琴太太一眼,淡淡福身還禮,“小師父好。”


    虧得琴太太沒留心她,目光仍在了疾身上,叫丫頭搬了根圓杌凳在榻底下,指他坐,“你這孩子,什麽女施主女菩薩的,張嘴總是這些稱呼。未必出了家,父母親人一概都不認了?你母親昨日還同我抱怨,說你回家來也不陪著她說話,隻關在房裏念經做功課。”


    了疾聽後,慢慢點了兩下頭,笑著改了稱呼,“姨媽,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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