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後蔣文興坐回去,變戲法似的掏出個懸絲傀儡。那傀儡恰好是個白衣僧人,手裏握著小小個木魚錘,膝上有個木魚,他哪個指頭動一下,那傀儡便敲一下木魚,篤篤噠噠的,真像是那麽回事。


    月貞不由得笑一下。他又將傀儡整個提起來,懸在麵前憋著笑道:“原本是買來給崇兒的,不過他沒在,趕不上時候囖,隻好送給大嫂。大嫂你看,你叫他打坐他就打坐,你使他念經他就念經,隨你怎麽擺布他,他也不敢來慪你氣你。”


    這一番話似有暗示,但那暗示非但沒有威脅到月貞,反倒安慰到她。


    她接過來,在炕桌上懷恨地擺弄一會。漸漸又想到,打小她娘就沒給她買過這些玩意,倒是給她哥哥買了不少。如今眼前來了這麽個人,簡直心到意到。


    她不由感激地望他一眼,“謝謝你。”


    “有什麽可謝的。”他撩了衣擺翹上腿,反而對她安慰地笑笑,“什麽人氣你,你就要氣他!斷不值得為他哭,哭壞了自己,倒不劃算。”


    月貞咕嚕道:“我沒為誰哭。”


    蔣文興在心裏不恥地哼了聲,麵目卻溫柔,“那就笑一笑。權當是給我的謝禮。”


    月貞雖覺他這話有些曖.昧,卻無從拒絕。自己心裏也有些要笑的意思,像是故意把悲情的那一幕翻過去,翻到全新的日子裏。剛好這是個契機。


    眼下這個人,相貌不俗,身段風流,說話辦事頗有幾分靈竅。若不是先遇上了疾,恐怕還要喜歡他呢。


    她知道這想法帶著賭氣的成分。可轉念又想,賭氣地作亂,也好過冷靜地苦悶,既然想要的注定得不到,退而求其次,也未嚐不好。叫她終生枯死在這間黑魆魆的屋子裏,她是不甘的,她的一切都是踏實本分的,唯有一點心不肯安分。


    不過也有些膽怯,畢竟沒有愛的衝動作為支撐。因此她笑是對蔣文興笑了,眼裏還有淚星,笑得很有幾分嬌妍可愛,卻又有幾分欲迎還拒的矜持。


    蔣文興看見過她的放浪形骸,所以心裏很計較她這扭捏作態。也恰恰因為計較,於是每算一毫,心裏就發一點酸。


    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覺得,坐在這裏相對著有些自討苦吃的嫌疑。但因為種種不甘,又不謀而合的隻好將這苦吃下去。


    ————————


    1唐李白 《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作者有話說:


    第47章 夢中身(七)


    這不謀而合, 又有些沉默的僵持。落後幾日蔣文興總尋了由頭在園中與月貞“偶然”撞見,避人耳目地說上幾句逗得人捧腹的話。


    在園子裏頭, 林木掩映, 兩個人卻都有不放心,不自覺地朝四下瞟,生怕給人撞見。月貞也總是很給臉子地開懷大笑, 兩個人湊在哪裏,顯得有幾分鬼祟。


    話頭偶時說元崇,偶時說吃喝, 偶時蔣文興說些櫃上的趣事給她聽。兜來轉去,兩個人就是說不到心裏的意思。但彼此都清楚這些“偶然”是蓄謀, 形同都清楚自己心裏的意思也不過是抱著別的目的。


    這日午晌,蔣文興將後腰斜斜地抵在元崇那張書案上, 抱定雙臂, 誇張地皺著眉頭,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學著櫃上來兌銀子的一位主顧, “別說二百兩的現銀老子不稀罕, 就是二千的現銀子要拿老子家中也拿得出來!是你們家的票子就是你們家的,這裏好幾個印,難道也作得了假?”


    月貞眨著眼,顯得興致勃勃,“那票子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鬆開胳膊, 慢悠悠繞了個圈,坐到案後的圈椅上, “是真的倒是真的, 隻是人不對頭, 他沒有李員外的私印。早前半月,人家李員外就到錢莊來報了失的。”


    月貞驚訝道:“那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隻好報了官,叫衙門來人綁去了。誰知道他是偷的是撿的,叫衙門慢慢審吧。”


    除了此類趣事,再無別話。蔣文興講完,揚著一雙婑媠的眉眼睇住她笑,目光雖有些出格,但言語都還算安分守己。


    月貞在他有些露骨的目光裏略略轉裙,朝前頭他那張書案上踱去,隨手揀了本書假模假樣地翻一翻。


    這同先前與了疾之間的那種不確切是全然不一樣的,月貞心裏想,從前對了疾目光言語上的刺探,是怕他所想的不是她所想,刺探出真相會傷心失望。但與蔣文興之間,恰恰相反,怕他所想的正也是她所想,一拍即合,沒有回頭的餘地。


    蔣文興也恰是如此,真要同她發生點什麽,給人知道,他在李家挖空心思得到的一切隻怕要付諸東流。這是件很冒險的事,他很確定,不值得為她冒這個險。


    兩個人都不是對方非要不可的,因此也就都缺乏孤注一擲的勇氣。顧忌多,考量多。於是猶豫著,徘徊著,總給自己留著回轉的空間。


    要說打破這僵持的局麵,全是靠一個偶然的契機。


    也是這午晌,珠嫂子尋到書齋裏來,在廊下撞見玩耍的岫哥與元崇,她拉著元崇問:“你母親呢?”


    元崇朝屋裏指一指,珠嫂子捉裙進去,但見兩個人站得老遠。蔣文興在東牆下的書架上翻翻揀揀,月貞在西牆的書案前翻翻弄弄,老遠的背對著,像有些刻意避忌著的意思。


    珠嫂子將他二人睃一眼,心頭漸漸疑惑,卻沒說什麽,隻上前去拉月貞,“你還在這裏站著,唐姨娘來了,在屋裏等著呢。”


    月貞是打著接元崇的名義來的,便擱下書,向蔣文興福了個身,“文四爺,我先領著崇兒去了。”


    蔣文興微微偏首照她一眼,點了點頭,“大奶奶慢走。”


    珠嫂子愈發覺得怪異,到底也沒說,跟著月貞出去,到廊下叫上元崇一道往屋裏趕。


    因好些日子不見唐姨娘,月貞生怕叫唐姨娘久等,走得氣喘籲籲。唐姨娘卻坐在榻上,把臉歪向窗外看天空看得出神,半點也不見發急。


    看見月貞走過窗前,她笑著起身迎到罩屏底下,一手稍稍挑著簾子,“難得到你這裏來一趟,誰知你竟不在家。”


    這廂吩咐了茶果款待,兩人一並坐到榻上。唐姨娘比年前瘦了一圈,穿著件藕粉色對襟短褂,紮在鵝黃的裙裏,腰間係著條桃色的長巾子。巾子勒得很緊,細腰往榻上一折就能折斷骨頭似的。


    臉還是那張臉,眉目裏仍經營著從前那種脆弱的淒美,隻是整個臉盤子小了一圈,經營得比先前還慘淡。她如今的美似乎是從霜太太那裏借來了一縷怨,從琴太太那裏借了一絲恨,與她龐然的溫柔底色調和起來,是黃昏照不到的牆根底下的一片小小的陰涼。


    月貞盯著她細看一會,因問:“我看你臉色還是不怎麽好,是年前的病還沒好全?”


    珠嫂子奉茶上來,唐姨娘一麵幫著接手,一麵低著臉愧笑,“你這樣一問,真是叫我心裏慚愧得恨不能一頭撞死。我病時,你為了叫我看看虔哥,還給琴太太罰了一頓,我還沒說謝你呢。你前些日子病了,我也沒來瞧,簡直是忘恩負義。”


    “我不過是著了些風寒,沒什麽要緊,早好了。”月貞無所謂地笑著,“你要和二老爺回京去了吧?什麽日子動身?”


    “還有小半月。”她笑了笑,低下頭下吃茶。


    月貞並沒從她的笑裏感到一點喜氣,糊塗地癟著嘴笑,有些淘氣,“要回去了你還不高興?回了京城,山高皇帝遠的,姨媽就是想找你的茬也找不著了。總不能千裏迢迢按到京城去對付你吧,她最經不住顛簸的,才不肯走那麽遠。”


    唐姨娘也給她逗得笑一下,臉朝敞開的窗戶微微一偏,陽光把她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它們細碎地抖著,笑意像是由哭相來漸漸衝淡的,平衡成一個苦澀的微笑。


    她對月貞說:“其實在哪裏都是一樣的。”


    月貞愈發不懂,“哪裏一樣?你從前在京城,跟二老爺好好的,回來才平白受了這麽些氣。往後能少回來就少回來吧,反正虔哥已經入了族譜了。”


    唐姨娘看著她,目光有些哀婉的羨慕,“像你這樣也蠻好,沒吃過什麽苦頭。”


    月貞玩笑著說:“我沒吃過苦頭?我娘家窮你不知道?吃過的苦頭不比你少。”


    她一向不愛對人訴苦,今日像是覺得唐姨娘有些過分蕭條,她故意與她比著苦,好叫她能感到些安慰,“我爹死得早,其實早死晚死也沒什麽差,橫豎他活著也是不中用。家裏的事情放任不管,要說在外頭弄錢,也弄不來錢,仗著自己是個秀才,既不肯去街上下力也不肯給人當賬房,家裏也沒有地。我娘一心向著哥哥,哥哥呢,偏又是爛泥扶不上牆。嫂嫂倒是厲害些,心裏的算盤打得那個響,離著八裏地都能聽見……”


    唐姨娘靜靜聽她說著娘家的瑣碎,偶然低著下頦笑一下。待她吃茶的間歇裏,她長籲了一口氣,“我今日來,就是來向你辭個行,省得走的時候亂哄哄的辭不上。”


    月貞下頭還有好長一段的故事,此刻遭她陡地打斷,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專會抱怨的長舌婦,懷疑是被霜太太附了身。


    她紅著臉,借機岔開話,“這倒是,你們一走,好大的陣仗。回去的東西都預備齊了麽?”


    說起東西來,唐姨娘“哎呀”了一聲,“真是的,我怎麽把這個忘了。我前幾日到街上置辦東西,看見把好扇子,就給買下來,原是要給你拿來的,出門時又忘了。回頭我叫丫頭送來給你,那扇子真配你,紅木柄檀色緙絲的,兩麵繡著一枝紅柿子。”


    月貞見她說得如此誠心,也不好拂她的意,隻說,“我改日自己去拿好了,哪裏好勞煩你屋裏的人。”


    “送件東西跑個腿的事,算什麽勞累?過兩日我就使人給你送來。”


    唐姨娘盯著月貞看,直到雙眼看出幾分眷戀不舍的意思來,才握握月貞的手款款起身,“我也沒別的事,就是為送扇子來的,偏又給忘了。我走了,耽擱你睡午覺。”


    月貞送她至廊廡底下,她這裏的院門開在場院左對角,唐姨娘荏弱的背影翩翩然地繞在長廊底下,那影子長長地立在牆上,滑過了牆上窄窄的漏窗。


    月貞心裏覺得她有些不好,又說不上哪裏不好。隻是她今日常彎著角,好像她的嘴天生就是彎著的,與自己也是有說有笑,卻是沒有半點光彩。她像什麽?像一個已死的人回魂回來,在夢裏與自己說了一陣子閑話。


    隔兩日,月貞還有些不放心,便借著拿扇子的名目大早起走到那邊宅裏去。


    來已來了,照例就要先去給霜太太請安。進門撞見二老爺正往外去,他要回京,擺席送他的朋友多,又是忙不完的應酬。


    天色微亮,月貞又走到唐姨娘屋裏去。進院倒是靜悄悄的,想必還沒起。她正有些猶豫要不要進屋,就在場院內見個丫頭跌跌撞撞跑出來,像個蹴鞠似的,從門框撞倒廊頭柱子上,又由廊頭柱子上撞到月貞身上來。


    這幾回撞,把人也撞散了架,這丫頭拽著月貞的胳膊,一徑向地上軟跌下去,“死、死人了、姨娘死了、死了人了……”


    “什麽?!”月貞將她一把撈上來,“你說誰死了?”


    “姨娘、我們姨娘死了,就掛在屋裏……”


    那臥房的窗上烏漆墨黑的一片,外間兩扇門敞開著,裏頭也是黑壓壓的一片。借著一縷幽昧的天光,能看見正牆底下的雞翅木雕花長供案上供著幾枝白水仙,中間雞蛋黃的花蕊給蟲蟻蛀了。


    一路走進去,又見臥房門簾子前頭跌著鎏金銅盆,灑了遍地的水。壯著膽子撩開簾子一看,架子床上頭的橫梁上墜下來一個女人,正正懸在床前,兩片銀紗帳在她身旁幽幽地飄著,她也幽幽地打著轉。


    轉過來,是一張勒的紫脹的臉,吐著舌尖,翻著眼珠子。


    月貞一下坐在灑了遍地的熱水裏,隻覺渾身冰涼。


    “這好端端的人,怎麽就吊死了呢?”


    霜太太坐在榻上,一身肉窩作一團大大的疑問。


    怎麽想也想不通,唐姨娘怎麽就吊死了呢?她這一吊死,叫玉樸拿誰打點給京裏那位蕭內官?


    思及至此,霜太太不再是那抱著疑心皺著眉頭琢磨式的問,而是一霎如天塌地陷,在榻上陡地捶胸頓足,“你說說,這好好的人,怎麽就給吊死了呢?!我的天老爺呐,怎麽就給死了呀!”


    這幾嗓子把月貞的魂也嚎了回來,她連著喘了幾口氣,便如翻雲覆雨,耳邊一下聽見亂七八糟的響動,似暴雨砸地。


    一位管家跑進門來稟,“太太,人放下來了,請了大夫來瞧,確鑿是吊死的,大約昨天半夜就沒了氣了,早起丫頭端水進去洗漱才發現。”


    “人呢?”


    “擺在屋裏,等老爺回來呢。”


    霜太太倏地從榻上立起來,急得轉悠兩步。然而急也急不出個頭緒,隻得認命地坐回去,“成吧,放著等老爺回來,看他怎麽說。”


    不一時連左邊宅裏的人也都趕來。琴太太進門瞥見月貞,疑了一下,走到榻上問霜太太,“怎麽了這是,好端端的人怎麽就上了吊了?”


    霜太太愁得撐著額頭直哭,“我也問呐!好好的一個人,誰知就給吊死了!晨起天不亮,貞媳婦說是去她屋裏取件什麽東西,進門就撞見丫頭慌慌張張跑出來,說是死了人。貞媳婦進去打簾子一看,就見她掛在梁子上,這才跑來報我。 ”


    死人到底是樁大事,琴太太隻怕月貞牽涉其中,扭頭問:“你到她屋裏取什麽東西?”


    月貞一點點聚起魂魄,啻啻磕磕地說:“前兩日,她到我那裏去,說是有柄扇子送我偏忘了帶,說回頭叫丫頭給我送去。我怕勞累她的人不好,想著今日自己來取,就,就遇上了。”


    琴太太擱下心點了點頭,吩咐幾個年輕媳婦道:“這裏亂哄哄的,你們先回去。等二老爺回來了再說底下的事。”


    人潮褪去,扭頭過來,霜太太還在那裏哭。琴太太將她的胳膊推一推,“姐姐,人又不是你害死的,你愁什麽?死了就死了,你還怕她娘家來鬧?”


    霜太太抬起臉,“我倒不是怕她娘家來鬧,她自己吊死的,鬧得著誰?就是鬧到衙門我也不怕!我是愁她死了,蕭內官那頭如何交代?一會老爺回來,我還不知要怎麽向他交代呢!”


    琴太太笑了笑,笑她沒出息,拈著帕子掃掃裙麵,“原來是為這個,我倒給忘了。死都死了,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二弟不過是說你兩句。”


    輕貓淡寫的幾句稍稍穩定了軍心,霜太太細想,也漸漸不哭了,折著帕子把眼淚一點點蘸幹,“你說得對,難道為了個姨娘要拿我的罪不成?我才不怕他。”


    這一亂便至午晌,玉樸從外頭趕回家來,與霜太太一齊騤瞿到唐姨娘房裏。人早給解下來擺在鋪上,換了身幹淨衣裳,是她在京時常穿的一件銀紅縐紗褂子,湖綠的裙。因為孝期,這些鮮亮衣裳自打帶回來,就從未上過身,此時再穿,配著那張紫脹的臉,早是物是人非的光景。


    玉樸沉默地立在床前,背有些微佝僂。因為看不見他的麵孔,霜太太在後頭兩手捏著帕子,心下益發忐忑,生怕他怪罪。


    岑寂許久,玉樸歎著轉過身來,向外間榻上走去,給身前身後,死去活著的兩個女人皆下了判詞,“她也蠢。你也蠢。”


    詞是一樣的詞,但卻是兩種意思,霜太太知道。他說唐姨娘蠢,是含著一點憐愛與悵惘的。可說她蠢,那就是真的蠢,不帶一分一毫的感情。


    她的確是蠢,給人心甘情願做刀子使。可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路可走麽?她嫁到李家來,就如同是賣到了李家,和此刻外頭場院內那些亂著指揮的管事,跑腿的下人有什麽區別?


    不過是各司其職。她的職位是“太太”。


    給安排到這位置上,就隻能盡心竭力。她提著帕子追到外間,小心翼翼地坐在對榻,夠著腦袋問玉樸:“眼下怎麽辦?你回京去可怎麽向那蕭內官交代?要不,在這裏買幾個丫頭帶上去給他?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咱們杭州的姑娘長得水靈,挑幾個相貌好身段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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