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蠟低垂,滴落棋桌,暈開一片紅痕。


    一截蠟燭將盡,次狐守著一局棋終,匆匆上前更替蠟燭,從旁勸道:“公主,已經很晚了,該歇息了。不妨明日再下?”


    “不急。”她擺擺手後繼續下棋。


    原本盼她早早離開的張湍,此時也不再提,一心撲在棋盤上。黑白交錯,殺機四伏,但快棋卻叫他難以辨明形勢,總被趙令僖殺得丟盔棄甲。


    再更替一盞燭後,一局將終,她勝勢已顯。贏得太多,便覺無聊,於是招呼次狐收拾棋局。


    張湍正專心琢磨殘局戰況,次狐上前時,下意識抬袖阻攔。


    她剛將被褥掀開一角,見狀放下被角,悄聲示意次狐退開。快棋重在一個“快”字,但她樂於給張湍這點思考時間。


    溫溫燭色,隱隱桃香。


    人被滿堂春景裹住,靜如湖心一座亭。雙眉微蹙,似是徐風撩起水波紋,眼不轉睛,猶如溪下沉眠黑玉石。他亦是春景。


    她兩肘支上棋桌,托腮靜望,笑意深深。


    說不擅棋,卻要一爭高低,看他苦苦思索對策,比之贏棋有趣太多。


    “想到了嗎?”她笑問一句。


    張湍仍在凝神細思,潦草回句:“就好。”


    片刻後,他恍然驚覺,自己正與趙令僖下快棋,卻在收尾時陷入長考。壞了棋規。隨即匆匆落子,垂首致歉:“此局亦是湍負於公主。”


    她掃一眼道:“大約是平局。給你個贏我的機會,陪你下局慢棋。”


    此時此刻,下棋可沒有看他沉思快樂。


    張湍將棋子收歸盒中,瞟一眼新換紅燭,遲疑片刻,默默落子。


    子時已過,她微感困倦,每一步棋都無心細思,佯作淺淺思考後,但憑直覺落子。張湍專心鑽研,初時三兩個呼吸後便會落子,至中盤時,短則一刻鍾,長則一炷香。有時等得她幾乎睡去,再被落子聲驚醒。


    次狐在旁守著,提心吊膽地看她昏昏欲睡、頻頻點頭,幾次將要撲上前去扶她時,她便猛然驚醒。次狐悄聲吩咐宮人端來溫水,取來妝奩,在張湍長考之時,擰好帕子替她擦拭手掌臉頰。再取木梳,為她卸去釵環,理順青絲。


    張湍無暇顧及其他,接連幾步,趙令僖落子都無章法可循,像是新手亂子——但她能快棋常勝,顯非新手。那便是故布迷陣,令他不得不百般斟酌,仔細推演。


    等了又等,蠟燭再燒去大半。她終於支撐不住,左臂抱著錦被,傾身向前伏在棋桌一側睡去,青絲如瀑垂側。


    次狐見張湍仍在思索,猶豫再三,沒上前去。次燕悄悄離開屋子,帶人回殿中取衣物錦被,按照趙令僖今夜宿在此處來辦。


    燭焰輕搖,張湍幾經思量,終於得了結果,白子輕輕落上棋盤。


    趙令僖未醒。


    他看著棋局稍覺輕鬆,隱隱帶笑道:“公主,該你了。”


    卻無應答。


    片刻靜默後,他方覺察,人已經睡了。


    靜悄悄伏在案上,發絲微亂,纏上眉梢。眉眼是從未見過的柔和安寧。一側臉頰貼上桌麵,稍有擠壓,頓顯嬌憨之態。


    他不知所措,看向次狐。


    次狐搖了搖頭,壓手示意他靜靜等著。


    棋局仍在眼前,他試圖靜心細觀棋局,卻是心猿意馬,目光總在不經意間瞥向一旁熟睡的趙令僖。


    暗香浮動。


    似是朝會那日撲鼻而來的牡丹濃香,又似是香爐中焚起的淺淺桃香。混合交織,繚繞不散。


    室內暖意融融,竟比攝雲湖上,淩冽寒風冬夜更要難熬。


    他輕輕抬袖,稍拭額頭。灼意在額間,許是因爐火太旺,冒了汗。收回袖時,袖上卻幹幹淨淨,並無汗漬。


    細微呼吸聲入耳,均勻綿長。


    他盯著盤間黑子,一枚枚數過,卻不知是在數那一呼一吸,還是在數盤上顆顆棋子。


    歪了。


    趙令僖睡得不太舒坦,改換姿勢,卻向床外歪斜。倘若再傾斜幾分,恐怕要摔下床去。床邊腳踏有棱有角,若不慎磕到腦袋,必得見血。即便是硌到身子,少不得要淤青發紫。


    想到此前種種。


    他心中慌亂稍作平息,即便是摔,也是罪有應得。


    多行不義,蒼天隻罰她摔這一下,該是上天無德袒護,不辨善惡。


    趙令僖又挪動些許。


    袖中手臂微動,將扶未扶時,按回身側。


    慌些什麽?有宮人在側守著,還能真讓她摔了不成?


    窗外風響,桌上蠟燭略作掙紮,終是熄去。又是一隻蠟燭燃盡,鋪在她臉頰上的細微霞色褪去。次狐未上前更燭。若要換燭,難免驚醒趙令僖,而屋內火光明亮,不缺這一隻蠟燭。


    黑白棋子失去這盞近處火光,突然冷下。


    他盯著棋盤,棋局殺機未顯,黑子白子糾纏不休,難分難舍。


    稍有動靜。


    他當即分心,餘光掃去。


    趙令僖似是醒了,慢悠悠直起身。幾次挪動,她幾乎已挪到床的邊緣。睡眼迷糊,動作遲緩。似是懷中錦被礙了事,她眼睛勉力睜開一線,手拉扯著錦被。被角在她身下壓著,經這一扯,帶動她傾斜歪倒。


    張湍慌忙起身。


    雙臂伸出,攔住其傾倒之勢。又不敢觸碰太多,隻以雙掌抵上雙肩,試圖將人扶回正位。


    次狐將到近前,見此情形,便又退至一旁。


    有人在側,趙令僖安心合上雙眼,肩膀微動,穩穩枕入對方懷中。


    張湍急急推她,怎料她借力轉過身,手臂微抬,掛在他肩頸之上,腦袋埋在胸口,迷迷糊糊吐出一句:“衣裳脫了。”


    近在咫尺的牡丹濃香,避無可避。


    次燕終於趕回,輕啟開房門,悄悄探看屋內。次狐示意她人已睡下。次燕忙令身後宮人停步,自己抱著衣衫被褥入室。


    人在懷中,張湍雙臂無處安放,驚惶不安,一時亂了思緒?????。


    冷風驟然撲來,他回頭看去,見到次狐次燕,如釋重負。


    作者有話說:


    張?心軟?純情?不知所措?湍


    ? 第29章


    多夢難睡安穩,醒來時四肢倦怠,困乏無力。仿佛整夜策馬山間,顛簸不停,直搖散一副骨架,渾身酸軟,抬一抬眼皮便要耗盡全力。


    “公主,已過晌午,可要起身?”


    她悶悶應聲,次狐便扶她坐起,招人遞送衣物。


    睡眼惺忪,半睜半閉,半身伏在次狐身上,肩臂腦袋都似沒骨頭般耷拉著。


    “公主,該更衣了。”


    “嗯。”


    迷迷糊糊,由著次狐將自己翻來翻去,套上衣裳,繼而梳洗。


    漱口茶水吐出,她終於稍清醒些,哈欠著問:“昨夜誰在伺候?半點滋味沒有。養著何用?打發出去。”


    “回稟公主,昨夜無人伺候。”次狐柔聲應道,“公主徹夜秉燭下棋,後半夜乏了,伏案睡去。是奴婢為鋪床更衣伺候公主歇下。”


    “是嗎?”她擺擺手,隱約覺得不妥。昨夜她是與張湍下棋,後來太困,印象模糊許多。便問:“張湍呢?”


    “公主宿在屋內,張大人無處可去,在門外立了一宿。奴婢擅自做主將公主的鬥篷與他穿了。好在風住雪停,人應當無礙。”次狐奉盞熱茶,“午膳都在爐上熱著,公主吃些?”


    目光瞥向一側,見此間陳設確非寢宮。難怪是床也不適,椅也不適,躺得渾身上下不舒坦。於是披上次燕新送來的鬥篷,帶著一行人推門離去。


    張湍站在院中,抬頭遙遙望著遠處,不知看些什麽。


    因纏綿病榻,並未束發,匆匆離屋時更無暇顧及,僅以布絹將頭發半綁。半散青絲壓上嫣紅兜帽,小風來時,與帽簷白絨一同輕輕飄搖。


    她停步看去,紅衣襯病容,引人流連。粗略算來,人在宮中半年有餘,她已給足耐心。


    “送他去驗身,該教的都教一教。”她再多看幾眼,笑眼彎彎道:“催他們快些。”


    次燕率先應下差事,率兩名內侍留在院中。


    午後烏雲散盡,日光微微,攝雲湖冰麵已鋪平整。尚衣監得令尋出往年冰緞1,翻新修整,又連夜趕製數套全新冰緞,呈送海晏河清殿。


    樊雲生正習字,被傳去攝雲湖畔,抵達時見湖畔支起數頂帳篷。趙令僖候在帳篷中,捧著碗桂花牛乳,正指揮分發衣物與冰緞。


    “過來。”她衝樊雲生招招手,“會冰戲嗎?”


    樊雲生茫然搖頭。


    攝雲湖冰層厚實,可作冰戲,穿著冰緞可於冰麵快速滑行。眼前一排十歲上下的小將,分列兩隊,分別穿著紅、藍外衣,以襻膊係緊袖口,方便動作。


    她從袖中摸出一枚鏤空金球,球中鎖有兩顆銀珠,金球搖晃,銀珠相撞,當當作響。她笑道:“你也與他們一樣,換好衣裳,待會兒咱們去冰上搶金球。”


    樊雲生較那兩隊小將矮了許多,又從未習過冰戲,此時忽然被派上場,更衣時慌裏慌張地詢問一旁宮女。宮女掩麵笑著,取來幾塊棉墊綁在他膝彎手肘處,以免磕碰太狠受傷。


    趙令僖換上紅衣,穿著冰緞,由次狐謹慎攙扶著踏上冰麵。


    遊主事先行一步滑至攝雲湖中央,舉起金球高聲道:“銅鑼一響,金球拋出,墜地之後,兩隊搶奪。最終將球送入籠中者勝。勝者賞銀百兩。”


    趙令僖躍躍欲試,笑看一旁站立不穩的樊雲生道:“真笨。”


    樊雲生打開雙臂平穩身形,戰戰兢兢看著遊主事手中金球。


    銅鑼置於籠中,待問過趙令僖後,籠中宮人高高舉起紅棰,重重落下。鑼聲一響,遊主事抬手奮力拋起金球後快速退開。


    兩隊人馬盯緊金球,剛一落地,紛紛從速滑行上前爭搶。


    樊雲生在後剛挪一步,卻無法掌控雙腳撲到在冰麵,手腳並用也隻是爬起跌倒、跌倒爬起。遠處湖麵中央,紅藍交錯,趙令僖已在人群中搶奪金球。


    羅書玥攜皇太孫趙子諶姍姍來遲,見樊雲生在冰麵上跌跌撞撞,遣人將其傳來問話。


    “樊少師不會冰戲?”羅書玥舉起帕子,輕蘸其額角。


    額上一塊紅腫分外明顯,應是剛剛摔的。


    “母妃,他就是爹爹的老師嗎?”趙子諶身著護具,好奇打量著他,“可我看他和我一樣高。”


    羅書玥笑道:“不許無禮,這是姑姑給爹爹尋的老師。快叫樊少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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