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別枝咬下青棗,殘缺的棗子滾落在地。


    她戲謔道:“本宮要你噙著,你卻將它吃了?”


    晏別枝含著小塊青棗,不知所措,怔怔望著近在咫尺的人。離宮之時,他欣喜若狂,可離宮時日越久,他越發懷念皇宮。他一身榮辱,皆倚仗趙令僖一人,越是懷念,越是心甘情願回到她身邊去。此次他奉命暗中護衛欽差使團,至宛州方才發現,趙令僖竟也在隊中。他驚喜萬分,等所有外人都離開,他迫不及待地表明自己心意,卻迎來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淒寒徹骨。他不明白。


    他喃喃絮語,聲調柔和如水:“公主……”


    她卻微微笑道:“滾。”隨後又向次狐吩咐:“換雙新鞋子。髒。”


    晏別枝將口中青棗囫圇吞下,再叩首道:“公主,屬下唐突公主罪該萬死。但那張湍對公主屢有不敬,更是?????致使次燕姑姑喪命的罪魁禍首。公主病體初愈,不宜操勞,請準允屬下為公主分憂,懲戒其人。”


    次狐端上藥碗,她將藥碗推開,望著晏別枝,少頃,她笑眼彎彎,言語中不乏讚賞嘉許之意:“這倒是個好主意。行伍之人最善規訓,若教得好了,本宮賞你。”


    “屬下必不負公主所托。”晏別枝叩首,“屬下先行告退。”


    她這才接過藥碗,愁了又愁,想要擱下,卻又被次狐盯著,不得不將湯藥飲盡。丫鬟收走湯碗,奉上茶水漱口,又送蜜餞解苦。馬車上的衣物行李皆已歸置妥當,次狐取一雙嶄新繡鞋替她換上。


    換上繡鞋,次狐攙扶她去挑選臥房,途中小聲議論著:“公主,奴婢曾有聽聞,晏指揮使分任東城後,性情愈發暴戾,手段狠辣,屢傷兵將。但因他曾侍奉殿前,是以無人敢管。”


    久在車中少有動彈,剛走兩步她便覺腿腳酸軟,丫鬟們當即送來繡墩供她暫歇。廊外空地置有水缸,她抬眼看去,不以為然道:“暴戾?一條不長牙的狗而已。”


    次狐回說:“人前人後,總有些不同的。”


    “總不敢衝我比劃他那些拳腳功夫。”


    “據奴婢所知,行伍間那些訓練有素的兵將,都會被他折騰得生不如死。”次狐斟酌後道,“更何況張大人?”


    見她沒有回應,次狐又道:“張大人自入內廷後,身體愈發虛弱,層層疊疊的傷不在少數。若讓晏指揮使依著行伍間的規矩規訓,怕是熬不過的。”


    “晏別枝還敢殺了我的人不成?”


    “自是不敢。”頓了片刻,次狐方才顯出些憂慮來:“說是如此,可到底刀劍無眼,倘人真的出了意外,不說宛州查案的差事能不能辦,就是公主這些時日的教誨,豈不是皆付諸東流了?”


    沉思許久,她方起身道:“將那個奴才叫來帶路。”


    “公主是說孫縣丞?”


    “是他。左右無事可做,去看看也無妨。”


    軟轎備下,孫遠忙不迭滾進院中,得知她的意圖後,歡歡喜喜應承下來,道是張湍被兩位指揮使大人關押在縣衙牢房,和城門前捉到的刁民關在一處。牢房濕冷肮髒,孫遠當即吩咐衙門差役從布莊征來布匹,先一步往牢房中鋪地


    黃昏時分,轎子停在牢房大門前。


    她剛一下轎,就見眼前整整齊齊跪著十數名獄卒差役,個個臉上喜氣洋洋,高唱千歲問安。孫遠在旁引路,次狐提燈在側,一行人走過牢門,眼前花花綠綠一片,各色布匹層疊交織鋪在地麵上。


    孫遠殷勤道:“啟稟公主,牢中關著的都是些醃臢潑才,髒得厲害。卑職害怕這地髒了公主鞋底,先叫他們用布鋪上。”


    潮濕腐氣與腥臭撲鼻而來,她退後幾步,試圖避開這些氣味。片刻後,孫遠心領神會,立時催促差役焚香。碗口粗的柱香燒起,氣息濃鬱的檀香當即在牢房內散開。有囚犯被煙氣嗆得直咳嗽,開口叫罵。


    差役抱著燃燒的柱香將人逼回角落,罵咧咧道:“老子給公主熏香,你們嚷嚷什麽?信不信直接把你們這些狗貨拉出去砍了!”


    一炷香後,孫遠進牢房內走了一遭,厚重檀香氣令人窒息,再分不出什麽臭味香味。見有成效,忙喜滋滋地去迎在轎中等候的趙令僖。


    踩上鋪路布緞,她再進牢中,檀香雖將濕腐壓下,卻仍有怪異氣息繚繞四周。她不耐煩地看一眼天色,日落已半。再等下去,豈不是要誤了晚飯。遂忍著那股氣息,掩麵向牢房深處行去。


    最裏側牢房往日裏稍寬敞些,如今卻堆滿了人。許多百姓擠在一起,燭火照下,個個帶有傷痕,都是今日於城門前被捕那批。見有人至,牢中一名青年率先站起身,扒著牢門探身一看,向身後人高喊道:“來了來了!快快!”


    “是公主嗎?”


    “是個女的,不曉得是不是。”


    聽著對話,她略覺困惑,轉眼看去,牢房中烏壓壓擠成一片,燭火亦難照亮屋內。


    “管她是不是,先喊了再說!”


    “來跟我喊,請公主娘娘放過張大人!”


    一聲令下,牢房此起彼伏的呼聲喊起:“請公主娘娘放過張大人。”


    孫遠焦急看向身後差役,差役得了眼色,當即抽出長鞭向牢房中打去,惡狠狠道:“都閉嘴!衝撞了公主,把你們全砍了都不夠抵!”


    鞭打聲與痛呼聲交織,藏在後側的一名壯年忽然跳起揮手:“公主娘娘,是我,是我動手的,是我殺的人,請公主娘娘放過張大人。”


    “不是他,是我,人是我殺的,要抵命我去抵命,請公主娘娘放過張大人。”


    “還不閉嘴!”差役隔著牢門遙遙指去,“就你,你們,等會兒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一群賤民,皮癢癢是吧?”


    她抬了抬手,次狐提燈上前,試圖照上那幾人的臉頰。


    “你們在替張湍說話?”她似笑非笑,隻看兩眼,便覺那些人麵貌可憎,心中厭惡,轉過頭去。


    一老者顫巍巍跪下,聲淚俱下:“公主娘娘,要罰就罰我們,我們挨打受罰習慣了,張大人無罪啊!”


    “張湍呢?”她不想再做停留,瞥向孫遠問道。


    孫遠忙回話說:“在前麵那道鐵門後邊兒。鐵門後邊兒刑具齊全,晏指揮使領公主命要審問張大人,卑職不敢怠慢,將人帶那邊去了。晏指揮使習慣單獨審訊,咱們也都沒敢去打擾。”


    鐵門石牆,割開兩處天地。


    一道鎖鏈掛在梁上,垂下兩端鐐銬,縛於一人雙手。鎖鏈長度截得精妙,既能將人吊起,又能令人雙膝似跪非跪,懸而不落。似是給了一線生機,卻又令人在疲憊求生中走向絕望。


    而這對鐐銬正鎖在張湍雙手上。


    被鎖入審訊牢房後不久,他就變得傷痕累累。臉上亦有血跡,血痕劃過眉眼,劃過嘴角,劃過脖頸,最終沒入衣衫。


    門外的吵嚷聲傳來,他張開口,有氣無力說了句話。


    晏別枝在旁倒一碗粗酒飲下,看他開口,走到近處貼耳去聽。


    “湍有要事需向公主稟明。”一句話斷斷續續,拖拖拉拉許久方才說完。


    晏別枝聽後,將土碗丟到一旁,酒碗撞上石牆碎開落地。這句話,自他進入牢房提人審問開始,張湍便一直在說。想向公主求救,這個機會他斷不可能給。


    抬手擦去嘴邊酒漬,他自牆上取下一柄匕首,陰森森道:“還在想著見公主是吧?我送你去。”


    張湍眼皮耷下,雙眼半睜半合,卻被晏別枝強行撐開,裸出一隻黑白分明的眼珠。他右手提起匕首,刀尖距其瞳孔隻有半分:“待會兒就送你見公主。”


    ? 第41章


    “開門。”


    剛一下令,孫遠立即叩門。


    少頃,鐵門向內半開,晏別枝側身出門相迎:“公主怎親自來了這等汙穢之地。”


    次狐提燈照路,引趙令僖繼續前行。張湍在審訊內室,卻不見人影、不聞人聲,知她駕臨亦不來迎,她要親眼看看,晏別枝究竟是怎樣規訓,將他訓得愈發大膽。


    晏別枝隻身擋在門前:“裏邊太髒,怕汙了公主的眼。”


    角落汙物沉積,身畔異味繚繞,牢房已是如此肮髒,審訊內室該何等惡心?她停下腳步,支使孫遠道:“進去看看。”


    孫遠得令,當即繞過晏別枝進入內室,片刻後返回原地輕悄回話:“回稟公主,張大人說有要事需向公主稟明。隻是——”瞟一眼晏別枝後,不敢再說。


    見其吞吞吐吐,她稍有不耐:“隻是怎麽?”


    “隻是,”孫遠提心吊膽回說,“隻是張大人傷得不輕,恐怕不能出來見駕。”說完挪了挪身子,以求避開晏別枝刀子般的目光。


    她招招手,差役上前將鐵門完全推開。


    門內較為昏暗,牢房燈光鋪入後,方能看清內裏情狀。


    張湍身著囚衣,衣上血痕遍布,被一條鎖鏈半懸半吊。雙膝似跪非跪,兩手掛上鐐銬,指尖滴血。頭顱無力低垂,束發之冠不知去向。發如蓬亂,飄飄蕩蕩。既無人樣,亦無鬼樣。


    次狐快步上前,提燈照去,見他麵上淌血,雙眼微睜卻無反應。片刻後,似是沉睡驚醒,他微抬頭顱,嘴唇翕張,次狐側耳去聽,聽他是問:“次狐女官?”


    心中生疑,次狐將燈籠再向前送,幾乎與他臉頰相貼。他的雙眼稍睜一線,目光卻無定處。次狐頓生悲戚,回看向趙令僖,卻不知如何開口。隻倉促在他近旁低語一句:“是奴婢,張大人有何事陳明,奴婢可代為轉達。”


    待他氣息奄奄說完,兩眼一合昏死過去。


    次狐回到她身側:“公主,張大人似生盲症。現下昏死過去,還請公主早日傳禦醫診斷,以免貽誤病情。”


    “瞎了?”她看向晏別枝,“把人放下來,傳許太醫診一診。”


    晏別枝一動不動,?????孫遠急急領命,尋差役上前把鐐銬解下,將人抬去衙門後院客房。因動作粗魯,張湍右手屢屢撞上邊側牆壁牢門,驚得孫遠連連驚呼,讓差役手腳輕些,莫再讓張大人枉受傷害。


    忍著異味到牢獄,隻見到個半死不活,來日或會殘疾的廢人,她一言不發轉身離去。晏別枝緊隨其後。待轎子一路返回陳宅,入了內院,丫鬟來稟說是晚飯已經備妥。因灌了滿腹閑氣,毫無胃口,隻命人準備熱水沐浴,要洗去這一身牢獄的醃臢穢氣。


    浴桶乃新檀木製成,熱水激出陣陣檀香,溢滿房中。本是怡人之事,卻叫她想起牢房熏香氣味,檀香之後藏有異味,仿佛跨過無數牆壁,再度攻入她鼻息之間。


    她冷聲問:“誰備的浴桶?”


    “是孫縣丞差人送來的。”


    “把這浴桶連水一起送過去,叫他一滴不剩喝完了再辦差。”


    消息傳到孫遠耳中,連滾帶爬地帶人迎回浴桶,一麵安排著尋新桶送去陳宅,一麵著急忙慌地往肚子裏灌水,直至喝到嘔吐,也不敢停。


    半個時辰後,新桶送到,沒了煩人的檀香。


    熱水熨身,舒心順氣,她這才想起問:“張湍有什麽要同我說的?”


    “張大人統共隻說了二十個字。”次狐複述道,“茲事體大,勿傳他人。一刀斃命,意在公主,或為謀逆。”


    一刀斃命,自是指次燕命喪城門前。


    依原東暉所言,是刁民中有人意圖行刺張湍,次燕舍身擋刀,因而喪命。


    倘若真是擋刀——


    她抬指撥水,漣漪泛開,撞上浴桶後折返,如此循環。


    紅鴉刺入後背,一刀斃命。倘隻是擋刀,又怎能如此巧合撞上命門?若非擋刀,行凶者最初目標便是次燕,又何故大張旗鼓謀殺一個婢女?欽差使團離京時,她命次燕大庭廣眾宣旨贈鸞車婢女隨行,不多時就可傳遍天下。天下皆知次燕是她近旁婢女。所謂打狗看主人,幕後之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原東暉以“擋刀”之說迷惑眾人,晏別枝身在暗處卻始終未有覺察,此二人皆不可信。至於隨行官員,或會是泄露她行蹤的根源。人人皆不可信,是以強撐病體熬過酷刑,也要等見到她後再將事情稟明。


    瀕死彌留之際,滿心是她安危。


    如此看來,總算養出顆良心來,不再是從前那般忘恩負義的模樣。


    這才對。


    敬她,懼她,憂她,念她,即便是死,亦該滿心是她。


    雖然疑涉危局,卻難掩心中歡喜,她低頭淺笑,指尖在水麵畫出道道波紋。喜悅許久,待稍平靜些方才問:“人怎樣了?”


    “安置在縣衙,許禦醫去診脈未歸。”次狐將她頭發浸濕,仔細梳過,“晏指揮使仍在院外跪著請罪。”


    “你說張湍眼睛瞎了?”


    “奴婢不大確定,隻是瞧著像。”次狐盡量柔和了聲調,“燈籠照在臉上,眼睛眨都不眨。奴婢就在跟前兒,卻是疑問奴婢身份,眼神兒都不在奴婢身上。”


    “原東暉哪兒去了?”


    “依公主吩咐,帶著紅鴉去南陵了。”


    “他自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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