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完一喜,忙道:“將那個慶愚傳來。”


    師蘊回說:“回稟公主,慶愚天師是得道高人,五年來,許多權貴請慶愚天師下山講道,卻都無功而返。依清雲觀弟子所言,是說慶愚天師將要羽化飛升,遂不可離開清修之所。不能下山。”


    “麻煩。傳旨,如果慶愚不來,本宮燒了他的宣禹山。看他還能不能清修。”


    “卻愁且慢。”趙令徹在旁勸道,“仙家有仙家的規矩,他不下山,咱們上山去見就是。”


    “將要羽化飛升,不就是還沒有羽化飛升?”她不滿道,“肉身凡胎,燒一燒,蒸一蒸,我就不信還治不了他。”


    “五年前便得三花聚頂,想必羽化隻差些許時機。如此得道高人,即便燒山,恐怕也難傷到他。”趙令徹沉吟片刻,“此去路遠,又要登山,途中辛勞顛簸。況且深山老林之中,難免險情。卻愁可留在縣衙,我帶舒之往宣禹山見慶愚天師。盡量早去早回。”


    “就算要去,也不能撇下我。”她不情願道,“我倒要看看,這個縮在山上的老道士是個什麽模樣。次狐,備車。”


    兩人一番閑談,將此事定下,留師蘊一人滿腹狐疑。隨後謹慎問道:“啟稟公主,宣禹山來回少說要五日,這巡查一事該如何安排?”


    張湍熱衷於查處貪墨之事,此事還是少些耽擱的好。她仔細一想,旋即吩咐下去:“原南各級官員,欽差隨行車隊,今日之內要將所有物件準備妥當,隨本宮與欽差一同前往宣禹山。”


    “這——”師蘊望向趙令徹,試圖求援。


    趙令徹問:“我有耳聞,舒之此次往原南是為查處貪墨,當慎重行事。若將所有官員帶去宣禹山,山高路遠,人數眾多,恐會橫生枝節。”


    師蘊附和道:“南陵王所言有理,還望公主收回成命。”


    “我意已決。誰覺得不妥想要抗旨,不必來同我說,直接去縣衙找人將自己腦袋砍了就好。”她眉眼彎彎,微微笑道:“明日一早出發。誰敢來遲或者不來,殺無赦。”


    作者有話說:


    1伏羲氏製琴。


    2來自百度百科。下一段“懷思之音”我編的,情節需要。作者本人不通樂理,所寫琴聲相關都是為了情節人物感情需要。


    ? 第43章


    天未亮時,各級官員所帶家仆各自手提燈籠隨之分隊列好,點點燈火猶如星光,匯成河漢,閃耀於陳宅門前,與穹頂星子交相輝映。


    至日上三竿,趙令僖睡醒梳妝,一出門便迎上整整齊齊的官員下跪問安。中間卻有一人,披綠袍直身站立,左右顧盼咯咯發笑不止。孫遠急著將人按下,卻遭其反抗,兩人推搡間扭打起來,抱團滾到趙令僖腳邊。孫遠慌張將人踹開,戰戰兢兢叩首陳明情狀:“啟稟公主,金大人他他他從井裏撈出來後就瘋了。”


    “井裏?”她目光掃向金玉儒,見他艱難半爬起身,跪行向孫遠,不住出手挑釁,見孫遠不敢回應,複又拍地大笑。


    次狐提醒道:“是宛州縣令金大人,前幾日被罰下井醒神。看現在的樣子,倒真像是瘋了。”


    “是瘋了。卑職不敢欺瞞主上。昨日請郎中看過,說是受了刺激,精神失常,言行舉止皆如嬰孩。”孫遠將扒在自己身上的手掌狠狠拍落,“原本不該讓他來這兒衝撞公主,可公主有命,所有官員都要到場,就將他也帶來了。”


    金玉儒手背吃痛,遂張狂大叫。


    她被嚎得頭疼心煩:“拖下去。”


    孫遠適時又問:“縣令大人身體抱恙無法處理公務,這宛州該由何人理事?”


    “一個縣令罷了。”她上車前隨口道,“找人寫個聖旨,賞你了。”


    孫遠急急跟車,訕訕笑道:“謝公主隆恩。隻是這聖旨怎麽加蓋璽印?”


    “我的私印隨便撿一塊給他蓋上。”


    次狐自隨身錦囊中取出私印,等著聖旨加印,稍催兩句。孫遠焦急萬分,等不得紙墨,目光一掃落在金玉儒身上。奪步上前將金玉儒束衣腰帶扯下,借護衛刀刃割其掌心擠出鮮血,腰封為紙,蘸血為墨,書授官聖旨一道,言辭粗陋,全無規範。次狐凝眉看著,在孫遠殷切目光下,蓋上私印離去。


    車輪滾滾,碾向城外。


    趙令徹與張湍已在鸞車內等候,於城門外迎她換乘,由原東暉及丁漁二人在前開路,向宣禹山行去。她瞧著坐臥榻上的張湍,想到剛剛撒潑打滾的金玉儒,欣慰慶幸道:“還好你不像那個縣令。”


    張湍始終靜坐,偶爾車有顛簸,他方稍稍側首,卻不知想些什麽。一旁趙令徹斜靠桌案,捏著本古書翻看,看得入神。她無事可做,拉著次狐搖骰子下六博。待傍晚時,車馬停下,禦醫送來湯藥,張湍接過藥碗,眼不眨、眉不皺地一飲而盡。她直直看著,笑著連連鼓掌誇讚。


    吃過晚飯,侍衛們三兩聚群,說說笑笑,不知怎就圍上篝火,開始比武切磋。她丟下張湍聚到篝火邊上,一連看了三場。護衛們赤膊而戰,比拳腳、比蠻力,四周高呼喝彩,她跟著稱讚,接連嘉賞勝者。護衛越戰越勇,呼聲喧天,將趙令徹吸引過來。原東暉起哄,邀南陵王下場一戰,禁不止護衛們齊齊高呼相請,趙令徹褪去外衣,綁起衣袖,連挑三名勝者而不敗。


    當其欲挑原東暉時,原東暉退卻恭維:“南陵王武功卓絕,屬下佩服!屬下甘拜下風,認輸認輸。”


    “七哥好生威風。”趙令僖笑道,“全不似兒時了。”


    趙令徹鬆開衣袖,套上外衣,頗有感歎道:“兒時柔弱,常鬧笑話。有次受訓,還是卻愁攔著那群宮人,這才免了頓板子。”


    因母妃出身不好,趙令徹又幼年多病,一直不受皇帝喜愛,多有皇妃仗著兒子受寵,欺負數落他。她與他年歲相差不多,曾撞見皇後下旨罰他,便挺身而出擋在他身前,恰逢皇帝趕至,這才免了他廷杖處罰。


    幼時記憶模糊,隻依稀記起些零碎片段。她沒放在心上,急切問道:“我剛剛才同他們說過,勝者都有嘉賞,七哥連勝三場,想要什麽獎勵?”


    “七哥有錯,曾遺失紅鴉,使卻愁失望。今日連勝三場,不求別的,隻求卻愁再賜紅鴉,此次定百倍千倍珍視。”趙令徹說得情真意切,躬身長拜。


    她本有少許怨念,此刻煙消雲散,命次狐取來紅鴉,又附紅寶一匣道:“叫他們找了些紅寶石,不及當年那些。還沒來得及尋工匠鑲嵌,東西一並給你,記得找個能工巧匠鑲好。下回見麵,我要仔細查看。”


    趙令徹笑道:“遵命。”


    月行中天,一場歡鬧盡了,各自回車中休息。


    張湍仍在鸞車中,卻已挪至邊緣角落,讓出床榻。她登車時,正撞見縮在角落和衣而睡的張湍。偌大鸞車,他隻守一角?????。側邊燈火鋪上暖光,顯得他眉眼愈發柔和。她抬起手指,輕輕點在他的眉心,一路描至鼻尖,點上唇峰。


    眉心微寒,唇峰亦涼。


    次狐委婉道:“公主,張大人尚在病中。”


    “知道。”她收袖向內行去,“地上多鋪幾層褥子,讓他躺著睡。”


    鸞車燈火熄去,眼前橙紅悠悠散去,張湍緩緩側身,依著此前動靜方位分辨,背向裏榻。一夜裏,腦海耳畔嘈雜不休,至破曉時方安靜些許。沒過太久,營地護衛晨起換崗,禦廚早早備餐,各官員起身梳洗,再度陷入吵鬧。


    趙令僖睡醒時正趴伏著,手臂垂在榻邊,睜開眼睛便望見安靜坐在角落的張湍。等她梳洗過後,車隊啟程。她坐起身,命次狐將人扶上床榻歇息。張湍心中抗拒,無奈身上多傷,掙紮不過,踉踉蹌蹌撲上了榻,脫開次狐攙扶,摩挲著車壁倚靠邊緣坐下。


    行路無趣,她拋起一顆枇杷,左思右想,得了主意。


    “棋盤帶了嗎?”


    “公主要什麽棋?”


    “圍棋。”


    “帶了,隻是奴婢那點兒棋力,屬實難陪公主下棋。”次狐為難道,“不妨奴婢去將南陵王請來?”


    “不必了。”她躺回床榻,笑吟吟枕上張湍大腿,抓著他的手腕,將他手掌覆蓋在自己雙眼之上:“你陪我下棋。知道你看不見,不欺負你,我也不看棋盤,咱們就下‘盲棋’。讓次狐擺子。若你不信,就捂著我的眼睛,我肯定不看。”


    她合上眼睛。


    睫毛掃過掌心,微癢。他驀然想起幼年習字,母親考校,父親偷偷在他身後,握住他的手掌,生著老繭的手指輕輕劃過掌心,帶著細癢,將字形烙進他的心裏。


    遲了許久,他才驚慌縮回手掌。


    “公主,張大人,棋盤備好了,可要開始?”


    她睜開眼睛,仰看著他。


    憔悴蒼白的臉上,寫出幾分窘迫。


    她笑問:“要黑子白子?”


    沉默許久,張湍終於張口,嗓音幹澀道:“但憑公主。”


    她揮揮手道:“張湍執白我執黑,記好了。”


    一經確定,兩人開始依次報出位置落子,次狐跟著擺放。對弈本就耗費心力,盲棋尤甚之。除卻分析局麵、思索對策,更要耗費精力記下棋子落位。起初三五十子時方能應對,棋子一過五十,張湍落子便愈發遲緩,時常記錯位置。每逢出錯,她便興高采烈提醒。至八十子,白子敗局已定。


    心中棋盤轟然碎開,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張湍茫然道:“公主記憶驚人,是湍不敵。”


    次狐低笑安撫:“公主自幼過目不忘,莫說幾個棋子落位,即便是數萬人排兵布陣之局勢,亦能牢記心中。”


    揮去棋局,忽覺大腿酸麻。


    她仍枕在他腿上,興致勃勃道:“再來一盤。”


    次狐回說:“下棋耗神,許禦醫交代過奴婢,要讓張大人好好休息。”


    她翻身爬起,略顯失落道:“罷了,叫七哥來吧。”


    腿上一輕,心中亦輕,便不再開口。他默默聽著車中動靜,不久有人登車,兄妹二人對弈,漸漸將他拋諸腦後。對話嬉笑聲漸漸飄上雲端,他倚著車壁,神思恍惚,一時身在朝堂,一時身在鄉野,未有定處。


    路途遙遙,雖常有歡笑,卻泰半與他無幹。


    一路行至宣禹山腳,山路崎嶇坎坷,車馬轎子皆異常顛簸,趙令僖耐受不住,索性下車步行。其餘官員多是上了年紀,經車馬一顛,一把骨頭幾乎散架,見趙令僖下車,紛紛下車跟隨。


    數百人隊伍依次排開,在山路間串成長龍。趙令徹招來幾名護衛,輪流背負張湍前行。走走停停,至傍晚時,為首隊伍方才抵達清雲觀前。


    原東暉拍開觀門,道:“靖肅公主、南陵王駕臨,來見慶愚天師。”


    小道士探出腦袋,眨了眨眼,一字一句回答:“福生無量天尊,天師不見客。今日天色已晚,觀中不受香火。善福壽1請明日再來。”


    山門不遠,有棵參天古樹,古樹下設一石桌、四石墩,趙令僖登山疲憊,正坐在墩上歇腳。燭台茶盤依次擺開,次狐正剝枇杷,護衛匆匆跑來傳信,被支去遠處候著。待次狐得空,仔細問過,思忖片刻後道:“去請南陵王。切記不可聲張。”


    作者有話說:


    1道士對俗家或香客的稱呼。類“施主”。


    ? 第44章


    經一番交涉,趙令僖踩著最後一線天光步入清雲觀內。


    清雲觀近年雖香火鼎盛,屋殿道士卻在少數。觀內僅有兩院,前院大殿供奉三清,兩側功德石碑林立。後院是道士起居之所,隻有三間屋舍,一間廚房,一口石井,閑處還有一塊菜地。道士統共五人,一名老道,須發皆白,三名中青年道長,亦皆蓄須,一名小道士,十歲出頭的年紀。


    趙令僖坐在前院大殿內,百無聊賴地搖帝鍾、擊銅磬,看得小道士連連皺眉。待後院屋舍收整完畢,騰出兩間稍大屋子,一間供趙令僖居住,一間供趙令徹及張湍居住。五名道士擠在餘下一間屋子內,至於其他官員、護衛,則在山間安營紮寨。


    “你們哪個是慶愚?”她玩膩了法器,召五名道士聚在大殿內,看著高矮老幼排成兩隊,好奇打量。不等他們回答,複又恍然道:“你們之中肯定沒有慶愚。那麽慶愚在哪兒?”


    老道士道號風禾子,微微拱手答道:“福生無量天尊。慶愚天師清修悟道,不在觀中。”


    她懶得聽這些場麵話:“叫師蘊來查查。”


    少頃,師蘊攜一綠袍官員至殿前回話:“回稟公主,宣禹山屬宛州界內追禹縣所轄,依大旻規製,道觀寺廟都應於當地縣衙登記入冊。”


    “微臣追禹縣縣令楊隱,據追禹縣縣衙記載,清雲觀有觀主一人,普通道士七人,共計八人。其中觀主道號慶愚,遼洋省曇州界危澤縣人士,十年前至清雲觀,七年前接任觀主至今。另有規製,道士離觀需向所屬縣衙報備,領取文牒、開具公文。追禹縣至今無慶愚離觀記載。”


    “行了。囉囉嗦嗦。”她再敲銅磬,“說了這麽多,不就是人還在道觀裏。要麽就是違規離觀——該當何種刑罰?”


    楊隱回答:“依大旻規製,道士錄冊後應留守——”


    “本宮隻問你處何種刑罰。”她不耐煩道,“再囉嗦就把你頭剃了送廟裏念經。”


    楊隱一個哆嗦,回答:“當革去道籍,流放邊塞。拆毀道觀,觀中道士當眾鞭笞八十,處七到十年勞役。”


    “叫原東暉帶著馬鞭過來。”她衝三清塑像搖著帝鍾,叮鈴作響。


    原東暉在後山指揮紮營,得令後從速趕往大殿行禮。手中馬鞭以牛皮條編成,多年使用磨損明顯,另有些許暗色斑塊,乃常年浸染鮮血沉積而成。


    風禾子道:“善福壽有禮,慶愚天師清修——”


    “本宮是當朝靖肅公主,不是你這兒燒香磕頭的庶民。”她扣下帝鍾,“原東暉,每人鞭笞八十,就從這個小的開始。”


    小道士道號宜巽,見原東暉執馬鞭上前,拉扯著風禾子衣袖向後退縮閃躲。


    風禾子慈藹道:“宜巽,若是怕了,天師不會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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