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匆匆一眼,借著淺淺月色、昏昏燈火,趙令僖便認出了他。


    “張湍?”她從次狐手中接過燈籠照去,緩緩走近,在潭邊站定,足尖與水麵相隔不足一寸。


    “罪員張湍,拜見公主。”張湍轉身長拜,“衣冠不整唐突公主,攪擾公主夜遊,罪員即刻離去,還望公主恕罪。”


    他轉身推出水浪,輕輕撲上岸去,濕了她的繡鞋。


    “罪員。”她微微笑起,好似好奇一般地問:“什麽罪過?”


    張湍沉默片刻,一切因果她該是心知肚明,卻仍要發問,想是要尋他難堪。他並未回避,低聲對答說:“偽造璽印,假傳聖旨。”


    “現下六月,距秋後已經時日無己。”她將燈籠向前遞送,靠張湍更近些,照得更明亮些。“朝廷抓你的隊伍比我早上路,如今卻與我在這兒撞上,莫不是想拖延時間,讓你再苟活一歲?”


    “此事與諸位官差無關。”張湍解釋道,“途中遭遇暴雨,山中泥流衝下截斷去路,隊中數名官差遇險,大半人員受傷,不得已退回臨近驛站休養,等待開路,這才耽擱了時日。”


    “官差有死有傷,你竟沒事?”她仔細打量著,微光照出濕衣薄衫下隱隱約約的身線,不但不像有傷,原本幾乎隻剩骨架的身子也貼上些肉,勻稱不少。奔波勞碌常使人瘦,他卻養胖了些。


    張湍愧道:“泥流衝來前,馬匹受驚,帶著囚車四處衝撞,反倒救湍一命。追趕囚車的官差亦僥幸逃過一劫。”


    “倒是走運。不過一個欽犯,竟能在此孤身享清泉納涼。怎麽不見押解你的官差?”她四處回看,確定周遭無人,愈發不解:“莫不是玩忽職守,盡是飲酒醉去了?”


    張湍急忙回說:“幾位官差並未飲酒,是信得過罪員,方才容罪員來此梳洗。罪員這便回去。”


    “等等。”她將燈籠塞回次狐手中,屈膝半蹲,指尖撩過水麵。即便入夜,夜間猶有熱息,但這清潭泉水卻是清涼無比。她起身踢開繡鞋,踩著光滑小石便要入水,次狐急急將燈籠置於地麵,雙手攙扶著她緩緩入水。


    張湍退了半步,想要繞開她上岸去,卻被她叫住。他抬眼看去,附近唯一一點燈光在她身後。她是臨時起意往清潭,隻穿著中衣,套一件薄衫,青絲披散,身無配飾。燈火在她薄紗衣袖上暈染如霞,再垂墜入水,恍若流金。


    仿佛間,又是置身紅牆籠中、琉璃瓦下,她披著絢爛朝霞,身攜牡丹濃香闖入朝會。張湍怔怔垂袖,立在原地,不再動彈。


    她足尖探入水中,輕輕落下,水麵剛淹過腳麵,她便覺水涼,渾身一顫。


    “公主,山穀水寒,一時貪涼,萬一染了寒氣可如何是好?”次狐握著她的手腕,再度勸說。


    “女官所言甚是,潭中寒氣深重,夜間更甚。”張湍回過神來,猶豫一二,隨後解下腰間香囊送上前去:“且穀中多蟲蛇,夜間出沒難以覺察,公主當心。”


    水波陣陣推來,拍打在她腳背上。


    待水波漸平,張湍已在近處。


    次狐接過香囊,說是香囊,倒不如說是個尋常布包,針腳粗陋,用料粗糙,輕嗅去,漫出淡淡怪異氣息。


    “這是什麽?”她掃了一眼,見模樣難看,稍顯厭嫌。


    張湍心覺異樣,回答說:“內裏封有雄黃石,佩戴在身,可驅蟲避蛇。不知公主將在穀中逗留幾日,但在穀中時,隻要離開鸞車,都應帶上驅蟲避蛇的香囊,以防萬一。”話語間多有停頓,帶有些許試探之意。


    她兩指夾起那個醜陋布包,左右打量著問:“為何?”


    再尋常不過的疑問,卻令張湍心中駭然。穀中詳情,亦是他入穀之前自官差口中聽來,這枚香囊,亦是官差所贈,並叮囑他梳洗從速,早早離開。而趙令僖停留穀中,竟對穀內情形一無所知,更無任何準備便離隊夜遊。


    是隊中無人知曉?還是有人刻意引導?


    憶起城門次燕遇刺、驛館湯泉落毒,張湍顧不得禮數,匆匆上岸,提起燈盞照向四周,同時解釋說:“海夕穀最早得名海蛇穀,因穀中多蛇,長蛇盤踞林中、蟄伏叢間,陽光照上蛇鱗,泛光如海波粼粼,便有遊人為之命名,是為海蛇穀。”


    他原以為,趙令僖生性頑劣驕縱,不顧下屬安危,隻因好奇海夕穀內情形而強行入穀一窺究竟也是可能。卻不料她竟當真不知自己已然身處險境。


    “此話當真?”她握住次狐手腕,與之貼近些許。


    “偶然聽聞,不知真假,但寧可信其有。”張湍至近旁小心翼翼撿起外衣,迎光抖過,以免有蛇藏臥其中,確認無物後方才披上,提燈盞靠近趙令僖二人道:“公主拿好香囊,我送公主回鸞車。”


    次狐矮身為她穿上繡鞋,目光謹慎掃過四周。


    燈光下,草葉幽綠,微微顫動時,發出細碎聲響,似有活物在暗中遊動。次狐驚慌起身,穩住心神後扶著趙令僖跟隨張湍前行,途中問道:“不知張大人從何處聽來的傳聞?”


    張湍思量再三,低聲回答:“臨近山穀時聽官差閑聊,便記下了。”


    次狐一麵留心著腳下的路,一麵分神問道:“既是因多蛇而取名海蛇穀,後怎又改為海夕穀?這叫不知情的人聽了去,誤入穀中,豈不壞事?”


    “個中緣由,倒未曾聽聞。”張湍將燈籠再壓低些,方便照路,隨後又道:“公主於穀中若無要事,不妨早些啟程。”


    次狐急忙附和。


    趙令僖正凝神思索,便聽不遠處傳來聲響,似是房屋傾塌。


    “去看看。”她頓住腳步,張湍正要依令上前,卻被她攔下,隨即向次狐道:“不必靠近,速去速回。”


    次狐領命,提起衣擺快步前去。


    “你怕什麽?”她見張湍滿麵憂色,不由奇道:“隊中即便有人包藏禍心,也是加害於我,你在害怕什麽?”


    她手中鬆鬆握著雄黃石香囊,偏頭望向他。


    張湍默然,他在害怕嗎?他亦不知。趙令僖於原南濫殺官吏,險些致兩省動亂,即便身死之後皇上動怒大開殺戒,比起她活著禍國殃民,亦是微不足道。他既已犯下欺君之罪,更不懼受她身死之禍牽連。


    不待他細想,次狐已匆匆歸來。


    “公主,是鸞車撞樹損毀。”次狐亦是覺出問題,“鸞車停下後,馬匹牽去飼喂。為保穩妥,還會卡住雙輪,以免車輪滾動。今夜奴婢端熱水上車前,亦是再三檢查,確認車輪已經卡住。”


    “看來是有人偷偷鬆開車輪,想借機要本宮的命。”她正要快步上前興師問罪,卻見張湍攔在前方。


    “公主息怒。”張湍交還燈盞,“鸞車既已損毀,更不宜在山穀逗留。湍雖不知公主因何入穀,但夜色之下,危機四伏。公主當暫平怒火,盡早離開海夕穀,去往驛站休整,屆時再行問罪不遲。”


    “隊中有護衛舉薦此地風景,原東暉提前數日入穀布置。”她冷冷笑道,“你說我帶著這樣一隊人馬,如何能活到驛站再行問罪?”


    張湍凝眉細思,隨即問道:“公主這一路上可曾遇險?”


    “不曾。”話音剛落,她便知曉張湍言下之意。


    自原南駐軍軍營出發至今,時日不短,所有隨行人馬皆在隊中未有更替。倘若有人欲下殺手,為何等到今日?


    ? 第57章


    嘈雜聲起,護衛?????們一擁而上,搶救損毀傾塌的鸞車。待將四周清理幹淨,才發覺趙令僖不見蹤影,驚慌失措。原東暉匆匆趕來,商議後安排人手準備火把,在山穀內搜尋趙令僖。


    遠處護衛們舉起一支支火把,聚成火龍,照亮山穀一隅。


    次狐壓低燈盞,隻照腳底四周,以防有蟲蛇遊近。


    “公主,可要回去?”次狐細聲細語問著。


    原東暉指揮護衛搜尋山穀,很快就能找到眼前來。如果決心躲藏,山穀中倒也並非無藏身之地,但依張湍所言,穀中蟲蛇遍地更是危險。況且即便趁著天黑藏入山穀,也非長久之計。


    她細思片刻,回頭問道:“張湍,與你隨行的是何處官差?”


    “兩人出身陵北州府衙門,三人來自京城。”


    擔著偽造璽印、假傳聖旨兩項罪名,地方衙門無權決斷,是內閣議後,調派欽差官兵帶著降罪旨意趕赴陵北,將張湍捉拿歸案。欽差帶隊,陵北州府衙門遣十數名官差,護送押解隊伍一路回京。


    可惜一遭泥流衝過,押解隊伍隻餘零散幾人。


    雖說張湍罪犯欺君,但事出有因。其在陵北穩住了局麵,使陵北不至亂象頻出,保百姓得以安穩太平,實為大義之舉,凡知情者皆敬佩其所作所為,自不會因此為難於他。官差離京前又得王煥叮囑,從奉旨捉拿到押解回京,這一路上官差們都很照顧他,見他病體虛弱,甚至請郎中為他診病開藥,一路且行且養,才能有今日看似康健的張湍。


    憶起此事,張湍心中不免哀痛,即便是天災難避,結果終究是無辜官差客死他鄉,甚至屍骨無存。


    她不知其中曲折,更不知張湍心中悲戚,在聽過張湍所報人數後,若有所思問道:“可信嗎?”


    這五名官差是否可信,倉促間,張湍不敢妄下斷言,隻暫斂悲意,凝神暗自推測。


    倘若先前所問回京途中遇險情況,趙令僖未有遺漏,僅此海夕穀一次暗藏凶險,可推斷幕後之人顯然更希望趙令僖死於“意外”。如此看來,不會是民間有誌之士所為。


    再看此前鹿趾驛館及宛州城外兩次險況,前者亦似暗害巡察欽差意外傷及公主,後者更是災民氣憤衝動之舉,即便查證,也隻能查到南陵王頭上。趙令徹久在趙令僖身畔,更是同在軍營月餘時間,想造些意外取她性命並非難事,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何況單論個人了解,張湍亦不認為趙令徹會是對兄弟姊妹痛下殺手的人。


    今日傍晚時,押送官差與護衛閑聊時曾提及回京路線,趙令僖舍近求遠繞道南陵,往南陵王府探視南陵王妃,於王府小住三日。離開南陵省境後,又不顧路途遙遠,多次繞路訪山涉水遊樂。


    曾經栽贓趙令徹,卻又避開南陵地界,多少顯得有些怪異。是兩批人不謀而合先後動手?還是懼怕在南陵及周邊動手會被趙令徹抓到把柄?


    假如誘導趙令僖遊覽海夕穀的護衛與提前探查穀內情形的原東暉皆是受幕後之人指使,此人當是對趙令僖十分熟悉,且非尋常位高權重者。幾個可能人選在心頭依次閃過後,張湍神情愈發凝重,好在四周光線晦暗,不易被人察覺。


    猶疑片刻後,張湍抬眼望著已經開始移動的火龍,終於有了結論:“倘若公主認為湍是可信之人,這五名官差亦可信。”


    聞言,她回看張湍一眼,隨即向次狐道:“把燈舉起來。”


    黑夜中浮起一盞燈光,護衛隊伍中有人一眼看到,當即稟明原東暉,原東暉帶隊從速奔來,腳底生風,撥動兩側草葉。三人站在原地等候,不消片刻,護衛便已趕到。


    不等原東暉請罪,她率先發難道:“原東暉,你好大的膽子。”


    原東暉不明所以,心中惴惴,當即半跪下身:“末將護駕不利,請公主降罪。”


    “護駕不利,賞四十杖。”她接過一支火把,微微屈膝,稍探身向前,旋即將火把探至原東暉臉側。火焰在臉側燃燒,火舌幾乎可以舔到他的耳朵。灼燙感緊緊貼附上肌膚,使他鬢下很快淌出汗液。火光在他臉上鋪出橙紅,照著汗液熒熒閃光。


    她仔細看去,眉眼含笑,語調輕快道:“未經本宮準允,擅自收容欽犯隨隊同行,再賞四十杖。”


    未至趙令僖近前,原東暉就已覺察她身側的張湍,此時她借此發難,原東暉亦難辯駁,隻能領賞謝恩。張湍被囚宮中之時亦曾身受杖刑,深知八十杖打完,即便原東暉是武將,亦難免重傷,再想與誰人串通暗害趙令僖便不能了。思及此處,張湍將已到嘴邊的話暗暗吞下。


    恰時趙令僖轉身,見其欲言又止,抬眉笑問:“想求情?”


    張湍並未開口求情,而是低聲問道:“倘若原指揮使受刑重傷,隨後由誰率隊護送公主回京?”


    “本宮親自率隊。”她舉著火把向前行去,“傳令下去,即刻拔寨,整裝出發。”


    原東暉忙道:“啟稟公主,就在剛才,鸞車不知何故撞樹損毀,需要些許時間修理方能出發。”


    “次狐,尋人去揀兩套衣裳帶上,其餘物品一概丟棄。”她腳步未停,“留下四人行刑,至於鸞車——就留給受傷的原指揮使乘坐吧。”張湍、次狐緊跟其後,向著營地行去。


    護衛領命四處傳令,很快海夕穀內護衛開始拔寨整裝。篝火叢叢熄去,護衛們排起長隊魚貫出穀。趙令僖翻身上馬,護衛手舉火把在前牽馬,張湍亦得匹快馬跟隨其左右。


    隊伍在道上不疾不徐向前行進,不久,開始有護衛次第掉隊,更有甚者倒地不起。經禦醫匆匆查驗,確定是被毒物咬傷,但因傷口細小未能及時發覺。且在盛暑時節,露宿野外被蚊蟲叮咬乃是常事,護衛們不多在意,待毒發時已無力回天。


    聽過禦醫回稟,趙令僖緊緊握住手中雄黃石香囊,臉色愈冷。


    張湍不忍見護衛枉死,出聲提議道:“公主,毒蟲大都懼火。現下已然出穀,不妨就地紮營,焚起篝火。同時令隊中將士互相檢驗是否遭受蟲蛇噬咬,也可盡早治療。”


    禦醫附和:“張大人所言有理,與其冒險星夜趕路,不妨命隊中眾人早早查驗傷情,症狀輕微或毒發遲緩者,尚能嚐試施救。否則野外藥材欠缺,一旦毒發,便再難救治。”


    “先給他瞧瞧。”趙令僖臉色逐漸和緩,指派禦醫先行為張湍查驗傷情,隨後傳令就地紮營,眾人互相查驗是否有蟲蛇噬咬痕跡。有傷者排隊等候禦醫複驗,無傷者交替值守。


    一番折騰,待禦醫複驗最後一人時,已近醜時。除卻先前毒發者,隊中另有十數人遭蟲蛇噬咬,皆已接受救治。趙令僖難以入眠,百無聊賴便與張湍一同守在禦醫身側,親眼看著禦醫查過一人又一人的傷口。


    蟲蛇所咬傷口十分細小,且大都十分隱蔽,趙令僖望著那些傷口,怒火愈盛。若非她一時興起去往清潭取涼,偶遇張湍得知海夕穀真相,或許這些傷口就會無聲無息落在她身上。


    次狐憂心忡忡道:“公主,奴婢看這些護衛身上的傷口大都不太起眼,不妨奴婢給公主仔細檢驗檢驗?以防萬一。”


    她頷首應下,隨即入帳內由著次狐提燈反複查驗,確認無恙之後,次狐方安下心來。隨後在次狐百般推辭之下,她亦是提燈為其查驗傷情,再三確認無類似傷口後,兩人一同離開帳篷。


    剛至醜時,天穹星子仍是璀璨。


    已得救治的護衛齊齊行至她身側,叩拜跪謝。


    她擺擺袖,隨口將人打發走。


    次狐望著一群護衛離去背影,輕笑道:“公主救了他們,這下恐怕即便沒有金銀官爵賞賜,他們也要為公主赴湯蹈火了。”


    她不以為意:“他們本就該為我赴湯蹈火。”


    次狐帶著些許歡喜道:“往日是因職責所在,如今更是心甘情願了。”


    她仍未將次狐所說放在心上,隻問:“此前稱自己家鄉在海夕穀附近的護衛找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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