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禁衛軍踩踏劃一的腳步聲肅蕭地侯到了殿門前。


    全公公走在最前頭,推開了殿門。


    殿內的金猊熏爐還在燃著。


    殿中間那頂桐木轎,沉色轎頂,藍色轎簾,也還靜靜在那,隻是轎頭挑著的燈已經熄了。


    殿內還響徹著皇上的暴喝不止。


    全公公垂著頭,腳步急匆匆便直往榻邊行去。


    他跪在地,目不敢抬,就謙聲請示著皇上,“陛下,奴才來遲,請陛下吩咐。”


    榻下邊還有散落的明黃色衣物。


    全公公還來不及細揣聖意,就被一個玉枕砸了肩,挾著雷霆之怒的嗬斥:“混賬東西,你們再慢點,朕的眼睛都要廢了。”


    殿內的衛軍和宮人們烏泱泱地一片立刻俯跪在地。


    “你們是沒長眼睛嗎,還問朕有什麽吩咐,是還要朕教你們怎麽辦差事了——”皇上怒衝衝的話語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停歇過。


    “讓太醫過來。將殿內的賊人,拿下,等朕發落。”


    全公公這一聽,印證地鼓著膽子抬起了頭,看清皇上此時閉著的雙目紅腫的樣子,大驚失色。


    他立馬轉頭對著宮人吆喝道,“還不快去請太醫們速速趕來。”


    至於賊人。


    全公公看著額上青筋猙獰暴起的皇上,再一掃,榻上和旁側卻不見另外一人的身影。


    全公公對著禁衛軍手一揮,嚴聲傳令,“沒聽到陛下吩咐麽,將傷害陛下的賊人拿下,否則唯你們是問。”


    本應該春風一度的殿內,此時是找不到那個賊人了。


    寧妍旎蹲在牆下,係著束帶的手還打著顫。


    她現在在殿外的廊下。


    今夜本就月明星亮,廊下布著的宮燈又都亮著,她狼狽不堪地無所遁形。


    剛才守在這頭的禁衛軍被全公公叫了過去,她也不知是哪裏生出的力氣,推開了這邊的窗便翻出了殿外。


    若是今夜她在殿內被拿下,那明日之後,宮內就沒有她這麽一個公主了。


    會是把她打下牢,還是幹脆就囚了起來,從此供他尋歡。


    寧妍旎腿也發著軟,剛翻窗出來的時候趔趄了一下。她顫著整理好衣物,就一瘸一拐地往相反的方向走著。


    她記得她上一次崴了腿,還是在五年前了。


    那會也是夏天,父親差人重新修葺了一番她的院落。


    院內池子裏開著比兩個碗口還大的鵝黃色睡蓮,假山上是綠得油油打著卷兒的藤蔓。


    她的親生兄長還在假山那,引了池子的水繞過去,然後養了兩隻小龜在假山那給她。


    那會她的院裏還移了棵好大的枇杷樹過去。


    她那個時候就是爬著枇杷樹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下去,為此她父親氣得差點把她那會的仆人丫頭全都發賣了。


    時間過得那麽慢又那麽快。


    後來那院落,她的父親和兄長,他們守著的溫家家業,都不在了。


    但是她還在,隻要溫家還有人在,溫家就不算沒了。


    寧妍旎一手扶著有些傷了的那腿,一手扶著牆,沒走幾步她額前就出了一層薄汗。


    她本來就知道,她走不了太遠,隻是心裏最後總難免抱有些僥幸。


    所以當禁衛軍找到她,要押著她回到那殿裏的時候。看著他們衣領處的右衛標識,寧妍旎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認命了。


    禁衛軍沒多少多餘的表情,隻是儀刀刀柄指向了回殿的方向,無情的意思擺得分明:“公主,請這邊走。”


    寧妍旎站直了身子,吸了口氣。她語氣平靜道:“我不去。”


    禁衛軍表情依舊沒變,隻是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寧妍旎卻還是一步沒動。


    她也重複道:“我不去。我要去見你們的大人。”


    這下兩個禁衛軍的表情微頓,互相對視了一眼。


    “你們的大人,寧子韞。”寧妍旎幾乎很肯定,這裏今天發生的一切,寧子韞都是知道的。


    果然沒多少猶豫,兩個禁衛軍就讓開了路。


    月光打灑的長廊,光潔皎皎。廊柱和縱梁上的彩繪在這潔光之下,反而不見其它顏色,隻餘黑白。


    漫漫長廊的一個拐角,走出了一個人。


    藍色布衫常服,沉著安靜。


    杭實已經在這候了一會,他走上前來,為寧妍旎引著路,“公主請隨我來。”


    寧妍旎在原地沉默了一小會,還是抬足跟著他走。


    他走出來的拐角後,竟是停了一頂軟轎,厚實烏布轎簾。應該是為了低調,轎頭沒有挑上燈盞。


    杭實上前為她掀起轎簾。


    這次就真的不能反悔了,寧妍旎突然就很想知道,她問杭實,“如果我今晚在殿裏出不來呢?”


    怎麽就會出不來呢,杭實立刻就通透明白了寧妍旎話裏的意思和後怕。


    接到指令的時候,他就是一定會等到寧妍旎出來才算完成主子交付的事。所以杭實很快就回答了她這句話:“公主總會出來的。”


    隻要出來了就成。


    什麽時候出來,顯然寧子韞他也不在意。不是晚上,就是明日早上。


    寧妍旎沉默了會,抬足上了轎。


    宮裏靠近東宮西角邊的宮苑,寧妍旎都未曾來過。


    曾耳聞此一片少有人來,也少有人專門過來修繕,難以想象還有皇子這樣身份的人住在這一邊。


    杭實跟著軟轎,到了地方,就站在了門處候著。


    四周安靜得有些過分可怕,寧妍旎沒多作遲疑,就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她一眼就看到她要來找的人。


    他的書案上放著盞油燈,燈罩都未蓋上。


    案上很亂,左邊是亂擺亂放的玉雕器物,右邊磊放著一小摞書和紙帖。


    寧子韞此時正坐在案前,提筆寫著什麽。


    麵上的表情,比平日裏見到的他少了幾分散漫,多了幾許冷清。


    油燈的柔光都不能把他眼裏的寒星打染幾分。


    寧子韞聽到有人推門,也不驚訝。他連頭都沒轉,手下的筆也還是不急不緩。


    他本來就是修長身姿,白淨清瘦,坐在那提筆落墨時,竟無端讓人覺得猶如士般高潔風雅。


    簡直和他的為人品行是兩副樣子。


    他的書案,邊邊上還放著一枚銜珠桃形紅珊瑚耳璫,似乎在火辣辣地提醒著她,她曾是個背信之人。


    眼看著他已寫滿一頁宣紙,又翻了一頁也不準備停筆,寧妍旎低低開口道:“四皇兄。”


    寧子韞手下的筆還是沒停。


    墨又暈了幾行字後,他才擱筆,鬆了鬆腕,側頭看向寧妍旎。


    寧子韞勾起了唇,“這麽晚,皇妹怎麽來了。”


    寧妍旎的嘴唇顫動了下,她艱難地說道著,“四皇兄,皇妹來求你,求四皇兄今夜庇護皇妹。”


    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一樣,寧子韞笑得連連搖頭。笑完之後他又執起了筆,伏回案前,“皇妹怕是走錯地方了。”


    “杭實,送公主回去。”


    寧子韞丟下了這句冷凝無情的話。


    看著門口的杭實聞聲進了來,寧妍旎的心寒涼到了穀底,她問著寧子韞,“四皇兄是要把我送回哪裏?”


    寧子韞頭也未抬。


    倒是杭實看著自家主子的臉色,就替他回著寧妍旎:“方才在哪遇到公主,杭實自會送公主回到哪。”


    那不就是送回皇上那裏。


    她就知寧子韞不可能直接就送她回承禧宮。


    上次寧子韞卑鄙地脅迫她,她過後仗著自己已經平安,就翻臉賴賬。


    這次遇上這麽個事情,寧子韞就恨不得把她直接送到皇上手裏,看她備受磋磨,以消他上次心頭之恨。


    隻是,他明明也可以救下她的。


    寧妍旎推開了杭實示意她離開的那條手臂,心裏的委屈不解簡直要噴薄而出。


    她問著寧子韞,“既然四皇兄要送我回去,那又何必讓人在那裏等著我出來?我此次是真的誠心求四皇兄幫我。”


    此次,誠心。


    寧子韞又抬眼看了她一眼,“今夜或者明日早午,皇妹什麽時候出來,於皇兄而言也無兩樣。”


    “而且,皇妹可真是貴人善忘,又想說這些求不求的話來哄皇兄了。”


    寧子韞的眼神平直地盯著寧妍旎,聲線有些低。


    一如上次寧妍旎矢口反悔,寧子韞離開承禧宮時的樣子。


    寧妍旎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


    瓷白孱弱的臉,映在燈下,尤為可憐。隻是寧子韞不為所動,他的聲線平靜得散漫,“杭實,送回去。”


    杭實應是。


    擔心自家主子也到了忍耐極限,他就想著要上手請這位公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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