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裴慎突然道:“說你撓癢癢真是高估你了,蚊子叮的都比你強。”


    沈瀾本來就擦的滿頭大汗,聞言心頭火起,柔聲道:“爺,奴婢力氣不夠,不如叫個侍衛進來給爺擦背。”擦!最好擦了你的皮!


    裴慎也不回頭,隻擺擺手道:“喊了侍衛,要你有何用?你那月俸是白拿的不成?”


    月俸?沈瀾一頓,便小心試探:“爺,這月俸是多少?”


    裴慎回頭看了她一眼,暗道成日裏惦記那點銀子,果真是出生卑微,見識淺薄。


    “不知,照舊例走便是。”裴慎冷聲道。


    沈瀾愣了愣。想來也是,裴慎哪裏會知道一個婢女的月銀。


    有了這一出,裴慎忽又不耐煩地擺擺手,“你且出去。”


    沈瀾莫名其妙,不知道此人發的什麽火。但她樂意不擦背,甩開錦帕告退。


    裴慎見她轉身就走,隻蹙眉道:“去哪兒?且去外間榻上守著。”


    沈瀾無奈,出了淨室去博山爐內隔水熏炙蓬萊香,換上芙蕖簟,鋪好天水碧杭綢薄被,拂下水墨白棱紗帳上綴著的玉鉤,帳內日光昏昏,裴慎闔眼枕在竹枕上,呼吸漸綿長起來。


    沈瀾便躺在離床不遠處的美人榻上發呆。隻是屋內一片安謐,唯香氣嫋嫋,連陽光都顯得閑適。漸漸的,她意識昏昏,朦朦朧朧睡去。


    作者有話說:


    萬曆會計錄中記載,小麥每石0.8兩,綠豆每石0.7兩,一石約有180斤左右,根據嚴豔《明代白銀與銅錢比價問題研究》,萬曆年間一兩銀子1000文,換算過來綠豆大概是4文一斤。


    我數學不太好,要是算錯了,大家直接指出來就好。


    第7章


    裴慎精力充沛,隻小睡了一個時辰便醒,拂開紗帳,見不遠處美人橫臥,香夢沉酣。


    走近了才見她薄被半搭,鬢亂釵橫,眉眼純稚,唯一點纈暈染於香腮之上,露出半截雪白的玉臂橫陳在胸前。


    或許是聽到了腳步聲,沈瀾霎時驚醒過來,懶起無力,隻一雙翦水秋瞳泛著盈盈脈脈的水光,迷蒙地抬眼,便露出幾道被竹簟壓出的痕跡。那幾道紅痕在她雪白的香腮之上,如雪裏紅梅,清極生豔。


    裴慎呼吸發緊,看了一會兒才移開視線,玩笑道:“怎麽?睡了一會兒便認不出我了?莫不是被玉簟壓壞了?”


    聞言,沈瀾伸手摸了摸自己臉頰,才發現左臉似乎被竹席壓出了幾道痕跡。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起身,垂首,肅立。又是平日裏那副安靜謹慎,恭順的樣子了。


    “爺,奴婢失職,竟睡著了。”


    裴慎心情不錯,笑道:“你生得這麽好,隻穿粗布麻衣著實可惜了。”


    沈瀾哪裏敢裝扮,她隻想安生熬完三年,便說瞎話哄他:“大人正守孝,我哪裏好穿紅著綠?”


    提起“守孝”二字,裴慎麵色不變,隻一雙眼睛冷若冰霜,寒意森森。好似替恩師守孝,不是心甘情願,倒像是被迫似的。


    沈瀾低著頭,一無所覺,隻奇怪裴慎為何不說話。半晌,才聽見裴慎道:“不必大紅大紫,隻是你這身實在破爛了些,沒得丟臉。”說著,便喊人進來:“陳鬆墨,且去喚幾個繡娘來。”


    陳鬆墨一時驚異,爺平日裏哪裏耐煩折騰這些,丫鬟婆子穿什麽他是素來不在乎的。


    他心裏有了盤算,也不敢多看,便告退離去,徑自去尋繡娘。


    沈瀾還以為裴慎要給她發工作製服,心道也不知道將來辭職了,這些衣服要不要還。若是不必還,那辭職後賣去估衣鋪,還能掙一筆。


    此時已是半下午,裴慎尚未用膳,沈瀾便取了午膳擺上桌。


    蟠桃飯,碧澗羹,鮮魚蝦做成的山海兜,鬆花黃與練熟蜜製的鬆黃餅,新鮮的馬齒莧汆水青翠欲滴,活鯉清蒸後鮮甜味美,菱角白嫩爽脆。


    沈瀾立在他身後,咋舌不已,都說三代方知穿衣吃飯,可見裴慎果真是鍾鳴鼎食之家出身,這一頓飯,造價未必高昂,但俱是夏日時令蔬果,取得便是應時二字。


    伺候裴慎用了飯,沈瀾又在廚房隨意用了些,填飽肚子便徑自回房。


    剛到房門口,隻見陳鬆墨帶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繡娘,捧著一疊衣衫立在門口:“沁芳姑娘,爺叫我把衣衫給你送來。”


    這院子裏適齡的丫鬟隻有沈瀾一個,雖有繡娘在場,陳鬆墨也不好多待,隻匆匆囑咐了一句:“這是陳氏繡莊的繡娘,姑娘若有什麽吩咐,盡管與她們說。”


    語罷,匆匆離去。


    沈瀾蹙眉看著繡娘抱來的衣衫。鴉青色比甲、豆綠潞綢對襟、雀藍杭緞外衫、靛藍月牙白鑲邊裙、妝花織金裙、蓮葉紋百花間破裙、白紗挑邊襦裙……十幾件衣衫叫人眼花繚亂。


    雖都是素淨的顏色,可這衣衫料子未免也太好了些。沈瀾頗有些迷惑,裴慎的丫鬟待遇這麽好的嗎?


    這院子裏的下房隔的近,她這邊有了動靜,墜兒便跑出來看熱鬧。


    “沁芳姐姐,這衣裳好漂亮。”墜兒與沈瀾打了幾回交道,見她和善,也不怕她,隻羨慕的望著那些錦緞華裳。


    沈瀾回過神來,這院子裏的丫鬟婆子她都見過了,這些人穿得雖不差,卻也隻是細布罷了,何曾穿得這般顯眼。


    沈瀾不想出挑,便衝著繡娘笑了笑,正要開口,那繡娘被她笑得一時恍惚,脫口而出:“姑娘當真好顏色,這些衣衫配姑娘正好。”


    沈瀾不置可否:“這些衣裳可是你選的?”


    見她麵上並無喜色,繡娘一慌,即刻道:“來的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隻說將店裏好看的衣服包起來,我便送來了。敢問姑娘,可是有不妥之處?”


    聞言,沈瀾心中鬆快了不少。裴慎應當隻是叫陳鬆墨去采買些衣物,卻沒料到陰錯陽差。


    她道:“這些衣服太貴重,我穿不起,你那裏可有細棉布製的衣衫襦裙,不需太貴重,也不能太簡陋,看著妥帖便是。”


    繡娘隻覺這單生意做黃了,一時間怏怏道:“姑娘,你好歹是巡鹽禦史家的丫鬟,走出去都是主子的體麵,不說穿金戴銀,怎麽能連個綢緞襦裙都沒有呢!”


    沈瀾隻一味微笑,不理會她的抱怨,她便訕訕道:“是我多嘴了。”


    說著,為沈瀾量了尺寸,大概是想到了方才那些話,又不想失去巡鹽禦史府這個大客戶,繡娘一邊量一邊誇讚道:“姑娘這腰肢真是纖細,肩背也好,我量過這麽多婦人,姑娘這尺寸是頂頂好的。”


    沈瀾心知她必定是對每一個客戶都這麽說,也不在意,隻問道:“要多久能送來?”


    “姑娘要新做的,便要兩三天的功夫。若隻在店裏現成的衣衫上改一改,明日就能送來。”


    “明日吧。”沈瀾提醒道:“衣衫稍稍寬大些。”也好掩蓋住姣好的身體曲線,以免惹禍。


    那繡娘原想再勸勸她,轉念一想,衣裳寬大了,多費布料更多,便喜上眉梢:“姑娘可還有其他吩咐?”


    沈瀾搖了搖頭,繡娘徑自告辭離去。房裏隻剩下那一堆衣服沒拿走,理由是陳鬆墨已付過錢了。不僅如此,還表示明日送衣服來的時候,再帶幾個繡娘,把這些衣服不合身的地方都改了。


    墜兒得了沈瀾的同意,正歡喜雀躍的撫摸那些新衣裳,隻覺這些比她身上的漂亮多了。


    “姐姐,我也是丫鬟,待我長到姐姐這麽大的時候,也能有這麽多漂亮衣服穿嗎?”


    沈瀾摸了摸墜兒毛茸茸的腦袋,笑容微微發苦:“漂亮的衣服雖然好,可穿不了。”


    墜兒不懂她在說什麽,隻睜大眼睛茫然地看她:“為什麽穿不了?”


    沈瀾沒回答,隻輕歎一聲。歎息聲散落在庭院裏,幾不可聞。


    第二天一大早,沈瀾要的衣裳便送來了,鴉青色細葛布製成的襦裙,換上以後她便出了門。


    裴慎尚未接到陛下旨意,這幾日閑來無事,正在練字。沈瀾進來的時候他提著一杆白茅根心製成的茅龍筆,正臨摹《行書詩》。聽到有人進來,頭也不抬道:“研墨。”


    上等的瘦馬要學些詩詞歌賦,自然也要會研墨。沈瀾看了眼他紙上的墨跡,便悶聲不吭的在龍尾硯中加了少許清水,拈起文犀照水墨細細研磨起來。


    待在一卷字習完,裴慎擱下筆,頗為滿意:“墨研得不錯。”


    他方才在絹上的字跡墨色極幹,色如焦枝,分明要用的是焦墨,沈瀾便隻加少許清水,好合他的意。


    擱下墨條,沈瀾取了幹淨的手帕遞給他。


    接過帕子,裴慎突然蹙眉道:“不是給你送了衣裳嗎?怎穿的如此素淨?”


    沈瀾心裏一顫,戲肉來了。


    “爺,陳侍衛是不是買錯了?送來的衣物太過貴重,全是些杭緞潞綢。”


    裴慎兀自擦手,隻淡淡道:“爺賞你的,盡管穿。”


    她寸功未立,何來賞賜?沈瀾心裏發緊,隻小心試探道:“我可是立了功?”


    裴慎便笑著反問:“你不過是個閨閣女子,能立什麽功?爺賞你兩件衣裳,還要什麽由頭不成?”


    沈瀾非但不歡喜,心中反倒越發沉鬱。到底是裴慎一時興起賞了幾件衣服,還是他有意納她做妾,或是幹脆要將她贈予旁人,臨行前給她好生打扮一二。


    她腦中思緒萬千,頃刻之間便下定決心,隻小心試探道:“那些衣衫雖是爺賞的,可太貴重了,我行走坐臥難免弄髒。倒不如平日裏穿素淨些的衣物,待要出門見人了,再穿爺賞的。”


    裴慎聞言,定定看了她兩眼,不出聲。


    此人劍眉星目生得威嚴,加上年紀輕輕身居高位,此刻臉一沉,上位者的壓迫感如同沉重的烏雲,仿佛隨時都有暴雨雷電傾瀉而下。


    沈瀾低著頭,毫不害臊地吹捧他:“前任巡鹽禦史留下的這屋子裏的陳設頗為奢靡,爺盡數叫人換了去。可見爺秉性廉潔、不好奢靡。”


    “都說有其主必有其仆,我亦不好揮霍無度。倒不如幹幹淨淨細葛布製成的衣衫,吸汗透氣,夏季穿起來頗為舒適,取其清靜自然之意。”


    生怕裴慎還不肯答應,沈瀾即刻追加第二個理由:“爺恰逢孝期,我雖是個小小奴婢,卻也不敢穿金戴銀四處招搖,給爺找麻煩。”


    語畢,她隻覺自己用盡了畢生彩虹屁,追星都沒這麽努力。


    她緊張的等待著裴慎的回複。


    見她這般,裴慎竟有些想笑。不過幾件衣裳罷了,不愛穿便不穿,也值得她小心謹慎、拐彎抹角找理由?


    裴慎原本就盯著她,這會兒忽然又想起她方才說話的時候……朱唇榴齒,檀口張合之間,隱見丁香小舌。


    於是視線便忍不住放去了她唇齒之上。看著也沒抹胭脂,怎麽唇瓣如此嫣紅潤澤?


    他忽然問道:“可吃過石榴?”


    沈瀾一愣,夏日哪來的石榴?她搖搖頭:“不曾吃過。”


    既不曾吃過,為何那唇瓣像剛剛咬過石榴,紅豔豔的汁水便染在了唇上。


    裴慎忽然笑道:“待到秋日,且給你捎幾個石榴吃。”沈瀾摸不著頭腦,隻覺話題轉的太快,便茫然地道了個謝。


    可她這會兒哪裏在意石榴不石榴的,隻小心翼翼地問道:“爺,那我這身衣裳……”


    裴慎但笑不語,過了一會兒意有所指道:“沁芳,你這張嘴,當真生的好。”


    沈瀾隻以為裴慎是誇她話說得好,說服了他,心中不免泛起幾分喜悅和慶幸來。


    既然裴慎能輕易答應她穿現在這身衣裳,想來之前多半是看她衣著寒酸、臨時起意送幾件衣裳而已,不是想將她送人,也不是要在孝期強納她為妾。


    沈瀾舒緩下來,隻垂首道:“謝過爺誇獎。”


    見她這幾日頗為恭順,行事也周到小心,裴慎便道:“我初初上任一月,這院子裏也沒個人管,原本這些內務都交給了陳鬆墨和林秉忠,如今你來了,院裏的丫鬟婆子便交給你管。”


    說著,喊了陳鬆墨進來,叫他將庫房鑰匙、賬冊盡數給沈瀾。


    沈瀾接過鑰匙和一隻裝銀錢的檀木匣,心知正式工作要開始了。


    陳鬆墨交接完後就離開了,裴慎叮囑她道:“外頭的丫鬟婆子都是曆任積留下來的,也有良家子前來做工,俱是揚州本地人,便是我離任,這些人也不會隨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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