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排楠木架上俱是各色書籍,牆邊香案上放著哥窯雙魚耳香爐,清氣嫋嫋,窗邊楠木雕花翹頭案上置著冬青釉雲紋水盂,旁有一叢半開半閉的芙蕖疏疏斜插在粉彩抱月瓶中。


    裴慎穿著織銀緙絲雲錦,正提筆在素絹扇麵上繪製,一見沈瀾進來,他隻將筆扔進汝窯青白釉三足洗中,又拿絹布蓋住扇麵,輕咳一聲:“有何事?”


    沈瀾正奇怪他為何如此心虛,聞言,便笑道:“爺,素秋那裏正熱鬧,我想著爺這裏無人照料,便端了一壺酒來,請爺也喝上一杯。”


    裴慎心裏微動,心道已過三日了,沁芳莫不是身子幹淨了?便笑道:“你倒念著我。”


    說罷,大概是心情好,便取下青白釉杯,隻倒了些酒飲了一杯。


    “這似乎不是浮玉春?”裴慎把玩著酒杯蹙眉道:“你往裏頭加了什麽?”


    沈瀾渾然不懼,隻是笑:“爺這舌頭果真是嚐遍珍饈的。我想試試看混酒。”說著,狡黠道:“爺可能嚐出來混了哪些酒?”


    裴慎難得見她這般歡喜,隻覺她慧黠靈動,仿佛畫中美人活了過來似的,便笑道:“可是有太禧白?”


    沈瀾笑著點了點頭,又為他倒了一杯酒:“爺再嚐嚐,可還有別的?”


    “佛手湯,還是長春露?”


    “似還有幾分桂花香氣,可是桂花醞?”


    “是不是還加了富平的石練春?”


    酒飲了一杯又一杯,裴慎酒量雖不錯,可混酒最為醉人,兼之小杯飲用,未曾意識到自己飲得太多了些。


    沒過一會兒,裴慎便覺得有些熏熏然,隻以手支額,朦朦朧朧間似乎聽見有人啜泣之聲。


    他抬頭望去,一時間竟有些怔怔的。清透和暖的日光透過柳葉格窗,洋洋灑灑鋪陳在沁芳身上,襯得沁芳的淚珠都晶瑩起來。


    淚珠?裴慎撫了撫額頭,再睜眼,竟見到沁芳在哭。兩行清淚垂,梨花春帶雨,哭得淚眼婆娑,肝腸寸斷,當真是痛煞人心。


    “怎麽了?”裴慎意識不太清醒。可這是他第一次見沁芳哭。罰跪沒哭,挨打沒哭,怎麽好端端的,竟哭了呢?


    “可是有人欺負你?”裴慎問道。


    沈瀾微愣,裴慎喝酒,與不喝酒的時候從外表上看是決計看不出什麽的。隻是喝了酒,總會問出一些平日裏不會問的話。


    比如上一回,他問沈瀾“可曾虧待你”,這一次他問沈瀾“可有人欺負你”。


    沈瀾心裏微澀,隻抬起頭,默默垂淚道:“爺,我找到外祖父了,可他偏偏病重,要死了。”語罷,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微嗆的蒜味兒刺激的眼淚再度滑落。


    “你哪裏來的外祖父?”裴慎蹙眉問道。


    沈瀾心知他已是喝醉酒的狀態,思維遠沒有平日那般清醒縝密,便說道:“我表哥找來了,隻說我母親當年被人販子拐走,後來輾轉流落揚州,與我父成婚,生下了我。外祖父一直惦記著我母親,死都不肯闔眼,非要叫我去看一眼。”


    “我表哥千裏迢迢追來京都,卻得知我淪為奴婢,便想著將我贖出來,自此以後做個良家子弟,也好叫外祖父去得安心,再侍奉外祖母終老,替我母親盡孝。”


    說罷,沈瀾已是涕淚漣漣:“爺,求求爺銷了我的奴籍罷,讓我出府見我外祖最後一麵。奴婢求爺了,奴婢求爺了。”


    裴慎被她哭得心煩意亂,這還是沁芳第一次哭,第一次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自己來求他。


    即使如此,他還是道:“你怎麽知道那是你表哥?”


    沈瀾心驚,暗道他喝醉了思維都還如此縝密,隻怕醒來了即刻就能意識到她在騙他。


    “爺,奴婢身上有一小朵花狀胎記,我表哥見了我,便說我母親身上也有這般胎記。”


    是這樣啊。裴慎總覺得天下哪有這般巧合之事,疑心是哪裏來了人販子,見沁芳生得貌美,專來騙她。


    可沁芳一直在啜泣,淚珠子一顆顆滾下來,直往裴慎心裏砸,砸得他心煩意亂。偏還一聲聲喚他,軟聲軟語哀求著,好似他不同意,便要哭死在這裏似的。


    沁芳從來不哭的,這一次卻哭了。


    她在哭。


    裴慎想到這裏,煩躁地擺擺手:“罷了,你且去罷。”


    沈瀾沒料到會如此順利,也不敢顯露出高興,隻強穩著心神,又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淚水滑落之下,啜泣道:“多謝爺。”說罷,便急急出門。


    守在門口的林秉忠見她雙目發紅,正欲開口問她可好。沈瀾便笑道:“林大哥,你可曾聽見了?爺允了我銷去奴籍,離府去看望外祖父。”


    林秉忠點點頭,室內又是哭,又是笑,聾子才聽不見呢。


    “林大哥,我外祖父等得急,勞煩林大哥幫我去一趟衙門,銷了我的奴籍罷。”說罷,沈瀾自袖中取出二兩銀子。


    林秉忠搖搖頭:“你自己留著罷。”語罷,又蹙眉道:“可要我去查一查你那表哥,萬一是個騙子,那可如何是好?”


    “不用!”沈瀾急急製止,又怕他起疑,緩了緩道:“林大哥,還請你速速去官府罷,我也要去收拾行李了。”說著,啜泣道:“我隻怕來不及見外祖父最後一麵,遺憾終生。”


    林秉忠歎了口氣,提刀走了。


    沈瀾匆匆回房,取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裹,且將念春做的兩套直綴塞進包袱裏,生怕夜長夢多,來不及告別,便匆匆出了國公府。


    國公府西側小角門外,沈瀾隻拿錢打發了這位表哥,便左等右等,眼睜睜看著日頭越來越高,終於等到了林秉忠。


    林秉忠生怕沁芳等急了,特意快馬加鞭去的,翻身下馬,隻說道:“已將你奴籍銷去,此後你便是良家子弟了。”


    良家子,良家子,沈瀾一時間怔怔的,回望國公府,照舊的朱漆碧瓦、層台累榭,堆金積玉,錦繡成堆,隻是那些庭院深深、門扉重重竟像是遠去了似的。


    沈瀾抬起頭,眼前唯餘下碧空如洗,天光朗朗,雲靄淨,風煙清,和煦的日光鋪陳於身,泛著真實的暖意。


    多年夙願,一朝得償,沈瀾隻恨不得拊掌大笑,放歌縱酒。


    此後天高地遠,山長水闊,何處去不得!


    第29章


    國公府位於城西的定阜街, 城西素來是高門貴胄雲集之處, 個個獸首朱漆,府邸豪闊。升鬥小民不會來此, 相較於人流稠密的民居, 便略顯清淨。


    沈瀾提著一個藍葛布包裹,輕易便尋到了一個無人小巷,巷子極窄, 抬頭隻見一線天光。


    見左右無人, 她索性褪下衣裳, 隻拿出一卷細布纏胸,又解開包袱取出衣物。


    從巷口另一側出來, 沈瀾已是身穿三梭布直綴,頭戴四方平定巾, 腳蹬青布鞋的尋常士子了。


    她往前走了幾步, 隱約覺得不對勁,似有人跟著她, 沈瀾心裏發沉,回頭一看,街上隻有行色匆匆的過路人罷了。


    沈瀾隻垂首,加快了步伐。


    她沒有路引,此刻若要出京,尚需備好路菜幹糧,走陸路需尋走熟了路的車隊同行,走水路更要找靠得住的船家。


    此時已是半下午,再過不久日暮西山, 夜色將起, 晚上更是寒露沾衣。沈瀾必要在天黑前尋一個落腳之處, 便步履匆匆,衝南方而去。


    京都格局素來是東富西貴,南貧北賤。南麵多住著普通百姓,甚至是賣苦力的窮苦百姓。


    京都城大,沈瀾生生快步走了一個時辰方覺人口稠密起來,熙熙攘攘,五方雜處。


    她七拐八拐,四處穿行,還專往人多的地方紮,過了許久,被盯著,被跟蹤的感覺終於消失了。此時沈瀾才有心情打量起四周來。


    臨街的民居多數是前麵作鋪子,後院住人。這一路走來,有酒旗招展“內酒禦製”,”重羅白麵”的麵粉店,有李家冠帽、賣竹貨漆具的漆店,賣蠟膏紅粉的胭粉鋪,還有什麽汗巾鋪、打金鋪、江米店、海菜店……


    沈瀾第一次出門,左張右望,備感稀奇。


    她走了一段,腹中饑餓,便隨意在一家包子鋪前停下,雪白宣軟的白麵包子,泛著騰騰的熱氣,一口咬下去,油潤潤的肉餡摻著細碎筍丁,清爽解膩,飽腹感十足。


    沈瀾吃了兩個,便快活地笑起來,抿出一個細細的酒窩。


    她來這個世道四年,頭一餐飯吃的如此快活。不必忍饑挨餓,不必伺候旁人,隻管盡興便好。


    花十文錢買了兩個肉包,沈瀾自詡和這位臨街賣包子的壯實娘子有了幾分交情,便笑問道:“這位娘子,我想去投宿,不知附近可有什麽客店客棧之類的?”


    那娘子的丈夫正在銅盆中揉麵,將麵餅摔得梆梆響,聞言,抬起頭看了看,竟是個小白臉。便緊張的往前走了兩步,生怕自家娘子被勾了去。


    誰知那娘子見沈瀾一身讀書人的打扮,俊秀斯文,便一巴掌拍開她丈夫,咧嘴一笑,招呼道:“公子要投宿,再往前走兩步,路過陳家幹魚鋪,隔壁就是連升店了。聽說上一任解元郎就出在這連升店。”


    這連升店品牌溢價,一聽就很貴。


    “可有便宜些的客店?”沈瀾苦笑。她渾身加起來也不過三十七兩銀子。


    “那你往東邊去,那頭多是過路客商,萬隆店,開源店都在那裏,又能住人,又能存貨。”


    客商好。南來北往的,消息也靈通。


    沈瀾點了點頭,笑道:“不瞞娘子,我頭一回離家,這住店可有什麽講究?”說罷,從袖中掏出十文錢,又買了兩個包子。


    那壯實娘子“哎呦哎呦”地喊著,笑容滿麵的接過錢:“公子讀書人呦,跟著同窗一起去就行,那茶博士保管不會攔你。”


    沈瀾微愣,這客店不能單人去住?


    她回過神來,笑問道:“與我結伴來的人多半都投宿了,隻有我一個人,難不成住不了店嗎?”


    “能住能住。”那娘子堆起笑,“客店不下單客的,公子要是一個人去,掌櫃自會將公子名姓貨物登記在店曆上,衙門年年來查。”


    沈瀾點點頭,又笑問道:“我過幾日便要轉道他處,敢問娘子,這附近可有路菜幹糧可買?”


    那包子娘子擺擺手,笑道:“公子隻管去住,要買什麽,隻管使了錢吩咐茶博士便是。”


    沈瀾又與她寒暄兩句,這才告辭。一路往東行去,來到了萬隆店。


    客店不大,兩層小樓,甫一進店,茶博士即刻迎上來:“這位公子,裏頭請。”


    那掌櫃見沈瀾一個人進來,便躬身笑問:“公子貴姓?”


    “沈瀾。”沈瀾大步進門,拱手道。


    掌櫃見她雙手細白,衣裳幹淨,人也俊俏,看著便不像逃犯、強人。於是笑道:“沈公子可要住店?”


    沈瀾見如此輕易過關,便有些驚詫,複又了然一笑。


    掌櫃未曾查驗,任由她胡謅,連她是不是逃犯都不甚在意。恐怕是因為報官對他毫無好處,屆時衙門來人,吆五喝六驚擾了店內其他客人不說,保不齊還得敲詐勒索,反把自己賠進去,東家都要嫌他多事。


    說到底,做生意的,求的是和氣生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瀾進了店,隨意點了壺茶水,便招來茶博士,笑問道:“這位院使,我若要去外地,該如何辦路引?”


    那茶博士連忙道:“公子說笑了,若要路引,自己去衙門辦便是了。”


    沈瀾哪裏會信。像她這樣沒權勢沒人脈的去辦路引,衙門皂隸們隻推說路引還未辦好,一日日拖著,沈瀾就隻能拿錢開路。要掏多少錢,全看皂隸們有多少良心。


    思及此處,沈瀾便取出二十文錢遞過去:“實不相瞞,我家道中落,無處可去,便收拾了細軟想去外頭闖一闖。可又沒有經驗,連路引該怎麽辦都不明白。”


    說罷,還捧他一句:“院使你久居萬隆店,見多了商賈,想來經驗豐富,還請不吝指教。”


    那茶博士收了錢,又被捧了幾句,見她生得麵容姣好,雙手白嫩,隻衣著簡樸,看著不像強人,倒真像是個富貴人家的少爺落魄了。


    茶博士低聲道:“沈公子有所不知,便是外出行商,途經驛站時也不會有官吏時時查看路引。”


    沈瀾輕笑。果然如此。商業一發達起來,人口流動頻繁,路引這種東西勢必會被廢馳。


    “敢問院使,這路引可否能托人幫我代辦?”萬一正碰上個辦事靠譜的清官查路引,保險起見,還是辦一份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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