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鬆墨無奈,硬著頭皮回了外書房。


    外書房裏,裴慎正與他幾個師爺幕僚議事,待散場已是一更天。


    雨絲細如牛毛,沾衣欲濕。裴慎隻吩咐仆婢打了傘將幾位先生送出府。誰知剛歇息片刻,便聽見陳鬆墨在外頭與守門的林秉忠低聲說話。


    裴慎揉了揉眉心,說道:“陳鬆墨呢?進來。”


    陳鬆墨沒法子,推門而入。


    夜色漆黑,月色隱沒,三兩星子被細雲遮掩,唯獨書房裏數盞銅鑄鏤雕荷葉燭台上,手臂粗的牛油燭將室內映照得通火通明。


    “她可有說什麽?”裴慎淡淡道。


    陳鬆墨暗道不好,隻硬著頭皮道:“爺,夫人未曾言語。”


    裴慎一時心頭火起,又難免齒冷。他數日不歸,她竟半句不問。果真是個冷心腸。


    隻是裴慎喜怒鮮少形於色,以至於神色一時間看不出什麽。良久,隻擺擺手叫陳鬆墨下去。


    陳鬆墨暗鬆了口氣,待出了門,見林秉忠一臉同情,難免歎息,也不知這受夾板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陳鬆墨正欲與林秉忠交談兩句,卻聽見身後傳來裴慎聲音。


    “去掌燈。”


    陳鬆墨一愣,未多言語,隻打了盞料絲燈,在前方引路。


    此時夜色杳杳,更闌人靜,沈瀾早已好夢沉酣,隻是朦朦朧朧間,似乎聽見外頭響動。


    沈瀾被吵醒,茫茫然睜眼,卻聽見有人推門而入,她被唬了一跳,正欲起身,已有丫鬟婆子湧入,又是掌燈,又是備水。


    沈瀾便知道,裴慎回來了。


    外頭小雨綿綿密密下了十餘日了,裴慎夤夜歸來,沾衣欲濕,麵帶寒霜。進來後看也不看沈瀾一眼,隻徑自入了淨室。


    見他這般,沈瀾難免心生懼意。這人分明心情不好,攜怒而來,也不知一會兒又要如何發作。


    思及此處,沈瀾隻倒頭裝睡。睡著了,莫要找她的事。


    過了兩刻鍾,裴慎沐浴更衣後,披了件道袍出來,卻見她於帳中背對著自己,好夢沉酣。


    裴慎越發惱怒,隻沉著臉,吩咐丫鬟婆子下去。見眾仆婢躬身告退,室內僅餘下自己和她二人,裴慎這才冷著臉撩開紗帳,去衣上床。


    沈瀾睡在床最裏側,留下大半張床給裴慎,原以為足夠他折騰了,誰知裴慎悶聲不吭地將她摟進懷中。


    沈瀾隻以為裴慎習慣摟著她,便佯裝不知,闔眼繼續裝睡,卻見裴慎單手轄住她腰肢,右手隻去解沈瀾褻衣係帶。


    沈瀾實在挨不住了,睜開眼道:“你做甚?”


    裴慎冷笑道:“不裝睡了?”


    沈瀾被他這番動作唬得心驚肉跳,隻攥著自己褻衣係帶,不肯叫他解開。她沒吃避子湯藥,哪裏敢跟裴慎再發生關係,便服軟道:“爺,我小日子來了。”


    裴慎哪裏知道她何時來葵水,卻麵不改色道:“我方才問了紫玉,分明未來。”說罷,便要來解她係帶。


    沈瀾見他動作,心裏發慌,難免被他詐了去,隻以為裴慎真拉下臉去問了紫玉,便冷聲道:“你這般淩逼於我,哪裏是君子所為?”


    裴慎怔忡,心頭生怒,隻冷笑道:“我不是君子,你卻是個妾。既是個玩意兒,便該知道要做甚。”語罷,冷聲道:“你是自己解了,還是我來解?”


    被他三言兩語一刺,沈瀾又惱又恨,倍感羞辱,隻冷聲道:“我便是妾,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你三番四次言語羞辱我,如今竟還欲強了我,當真是硜硜然小人哉!”


    被她指為卑劣淺薄之人,裴慎勃然大怒,隻恨恨地連聲道好,偏他自有傲氣,絕不願強迫別人,便惱怒道:“你果真是個烈性的!”


    沈瀾揚眉怒目,半步都不肯退。


    見她眉眼清倔,裴慎已是惱恨至極,冷笑一聲,慢條斯理道:“前些日子端午,你走丟了,平山等護衛俱罰過了,可兩個丫鬟卻還未受罰。”說罷,便要起身去喚人。


    沈瀾情急之下,一把撲上去,扯住他袖子,厲聲道:“你休要借題發揮,你我二人的事,扯上旁人做甚!”


    裴慎見她待兩個丫鬟都這般情深義重,獨獨待自己,成日裏橫眉怒目,沒個好臉,一時心中又痛又氣,恨恨道:“沒看好主子,難道不該受罰嗎?”


    沈瀾當日主動甩脫護衛丫鬟,本就心中愧疚,如今竟因自己與裴慎爭吵,帶累了旁人,更是愧煞。便冷冷道:“你欲如何?”


    她這般語氣,裴慎越發惱怒,隻冷笑一聲:“你以為呢?”


    沈瀾心知肚明他這是要自己主動脫了衣裳,主動去求他。裴慎甚至不是為了做那檔子事,就是要折了她的傲骨,要她低頭求饒。


    思及此處,沈瀾隻覺自己的麵皮活像是被人剝了下來,尊嚴被剮得鮮血淋漓。


    沈瀾渾身顫抖,腮肉幾要被咬破,眼中已是淚水模糊。


    見她這般痛苦,裴慎又哪裏好受,一時想算了,一時又覺得必要趁此機會折了她的氣節。


    裴慎思緒紛飛之下,卻見沈瀾抬起頭來,明眸含淚,哀聲道:“你我之間為何總要你死我活?”


    見她如怨如訴,哀婉悲淒的樣子,裴慎怒氣稍散,雖冷著臉,可語氣難免軟了幾分:“從來都是你與我對著幹,我又有哪裏待你不好?”


    沈瀾清淚點點,隻惶惶哽咽道:“你今日這般,我心裏害怕。”


    她這般樣子,單薄可憐,依戀溫馴,裴慎一時疑心她裝模作樣,一時又難免心軟,隻坐下來,一把將她摟住,歎息道:“你既怕了,日後便馴服些,莫要再這般桀驁了。”


    沈瀾依偎著他的胸膛,聽他說自己脾性不好,便氣道:“我就是這般性子,你愛要不要!”說罷,便要掙脫他的懷抱。


    裴慎又好氣又好笑,隻是她一句“愛要不要”,便可見已是服軟了。


    他心中歡喜,偏又疑心病重,怕她是假意馴服,便故意去解沈瀾褻衣係帶。


    沈瀾隻一把按住裴慎的手,搖搖頭,語氣低落:“你好歹給我些時間,且叫我仔細想一想。”


    兩人針鋒相對數次,哪裏能這麽快便改了主意,是故沈瀾這樣猶豫不定的話才有可信度。


    裴慎方才放下心來,隻他被沈瀾騙過多次,到底不敢輕信,便笑道:“你且想上一段時日,待你想好了,心思定了,我們便生個孩子。”


    沈瀾心知肚明,裴慎這是要她生了孩子方肯徹底放心。索性她也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


    “好,那我想好之前,你不許強迫我,也不許違逆了我的意,事事都要順著我。我說一你不許說二,我讓你往東你不許……”


    越說氣焰越囂張,裴慎生生被她氣笑:“我是從廟裏請回來一尊菩薩不成?”


    沈瀾點點頭:“你若要喚我女菩薩,我倒也不介意。”


    裴慎又好氣又好笑,笑罵道:“女菩薩,你可莫要得寸進尺。”


    沈瀾低聲道:“女菩薩累了,要歇息了。”


    她絞盡腦汁與裴慎周旋,早已倦怠至極,正欲歇息,誰知裴慎卻道:“你這當菩薩也得有個期限,豈能千年萬載地當下去?”


    沈瀾心知這是要問她要個想好與否的期限,便遲疑道:“一年?”


    裴慎笑罵道:“你這菩薩,不僅大慈大悲,膽子也大。”語罷,又怕她腦生反骨,幹脆道:“隻一個月的功夫,不能再多了。”


    沈瀾鬧過這一場,不過是為了博取些許行動自由,兼之拖延一二,不要與他發生關係罷了,能拖多久拖多久。


    “一個月便一個月罷。”沈瀾困倦道:“女菩薩明日要去綢緞莊、打金鋪布施,你可莫要攔著。”


    裴慎一時好笑,見她眉間倦怠,不免輕撫她臉頰,又將她摟進懷中,方覺滿意。


    第70章


    第二日一大早, 沈瀾得了裴慎同意, 便帶著丫鬟護衛徑自去了杭州北關外。


    北新關位於武林門外,毗鄰上塘河、德勝港, 素來是商賈雲集, 百貨流轉之地。


    沈瀾難得有此放風的機會,一路走一路看,路過魚店肉鋪都要瞄上兩眼。待她閑逛累了, 便在路上買了些點心墊肚子, 稍事歇息後, 又隨意挑揀了兩家綢緞莊,進去閑逛一番, 消磨了半個下午。


    待她回府,便匆匆趕去沐浴更衣。裴慎久未歸來, 用過晚膳, 沈瀾略略消食,也不等裴慎, 隻徑自睡去。


    兩更天,裴慎方才忙完,隻遣了陳鬆墨提著盞羊角燈,打上紅絹芙蓉皮紙傘回後院。


    此時更深夜重,月隱星稀,蕭蕭秋雨,聲聲淅瀝。裴慎路過廊下,伴著雨聲,忽而問道:“可查過了?”


    陳鬆墨會意, 即刻點頭:“夫人今日去了兩家綢緞莊坐坐, 一家位於陸家橋, 主營南貨,多賣蘇杭綢緞,鬆江棉布,俱是整匹整匹的好料子。另一家位於範甫巷,零剪綾羅,兼賣各類繡線。”


    “平山使了銀錢,問了兩家鋪子的夥計,俱是經年的老人了,近日來並無人忽來鋪子做事,也不認識什麽蘇州楊氏。”


    “除此之外,平山又問了鋪子附近鄰居,陸家橋的那家是祖孫數代所營,已有四十餘年。範甫巷的鋪子是一寡婦開的,如今交由兒子打理,約有二十餘年了。均無異常。”


    裴慎點頭,暗道北新關乃鈔關所在,素以夜市聞名,夜航船沿著運河載客,晝夜不停。思及此處,便淡淡道:“她可靠近了碼頭、船隻?”


    陳鬆墨搖搖頭道:“夫人隻一路尋些有意思的地方,路過魚鋪問螺獅青多少錢,看見一家茶館兼賣稻葉熟水,便買了一盞嚐嚐,又在小攤買了兩個蕭山方柿。路過一民居,見一老婦煮簦葉,夫人駐足看了會兒,還好奇上去攀談一二。”


    裴慎心知她這是憋狠了,好不容易身子好了,便要去最繁華的地方肆無忌憚地逛一逛。


    兩人說話間已到了後院院門處,陳鬆墨猶豫片刻,躬身道:“爺,下一回夫人出門,可還要如今日這般,沿路細細查問?”


    裴慎淡淡道:“不必了。”秋雨綿綿了大半個月,汾河、渭河、黃河水量暴漲,若決堤成災,涉及河南、山西、山東三省,恐怕流民四起。朝廷必要對蘇杭等地加白糧役,鈔關又要多征發船料課稅。若再攤上倭患、胡虜、女真,裴慎哪裏還抽得出人手來細細盤問沈瀾去的鋪子可有異常。


    裴慎徑自入了後院正房,見帳幔重重掩下,室內半分動靜都無,便猜到沈瀾已是睡熟,低聲吩咐紫玉:“明日且告訴夫人,隻說外頭亂的很,叫她少出門。”釜底抽薪便是,何必再費人手查檢。


    紫玉哪裏敢問為何不讓夫人出去,隻點頭應了下來。


    裴慎吩咐完,沐浴更衣後卷上珠簾,掀開帳幔,見她睡得香甜,白晃晃玉臂橫在外頭,俏生生臉上兩頰飛霞,顯得憨稚可愛。


    裴慎一時意動,奈何想起自己答應了她一個月的期限,便歎息一聲,又去沐浴一場,方才摟著沈瀾沉沉睡去。


    第二日,沈瀾醒來時裴慎早已不在。一大早,紫玉綠蕊端來銅盆棉帕為她淨麵,紫玉擰了帕子,遞給沈瀾,又猶豫道:“夫人,爺昨晚吩咐了,隻說外頭亂,叫夫人少出門。”


    沈瀾一頓,暗道少出門,又不是不讓她出門。況且前些日子才答應她可以做一個月菩薩,裴慎總不至於在此刻反悔禁足她。


    沈瀾慢條斯理地擦了臉,點點頭道:“我知道了,少出去便是。”


    已是七月底,裴慎日日早出晚歸,沈瀾睡得早,每每錯過。索性她要的就是這般錯過,倒也不甚在意。


    隻是裴慎既叫她少出門,沈瀾便也佯裝聽話。窩在府中,熬了五六日,方帶著護衛丫鬟出去閑逛一回。


    秋雨綿延了一整個七月,及至入了八月雨水依舊未停。


    沈瀾本欲再歇上四五日,待八月初七初八那會兒,便去銀樓尋玉容。有了前頭數次出行做鋪墊,想來再無人會對她出行起疑心。


    沈瀾本打算的好好的,誰知她最為擔心的事發生了。


    沈瀾自喝藥調理後小日子頗準,每每初五來,鮮有延遲提早的時候。可如今已是八月初七了,葵水竟還未至。


    她不敢確定,怕是自己想多了,實則不過是小日子延了兩日,又怕是真懷上了,那該如何是好?若要流了,裴慎必定不許,若生下來,豈不是一輩子都要被困死在這裏。


    四四方方的後院裏,她要打碎脊梁,低下頭顱,對著自己的孩子自稱姨娘,對著未來的主母屈膝行禮,仰仗裴慎的恩寵活著……


    思及此處,沈瀾陡生絕望之感,隻覺自己似被泡在冰水裏,幾要喘不過氣來。五髒六腑漸冷漸寒,似有朔風砭骨,刺得她血色全無。


    她坐在圈椅上,怔怔憑窗望去。見疏窗外小風寒,細雨薄,洗過滿庭碧草秋色。


    斜風細雨,亂愁如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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