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有情?情意幾何?我都不清楚。


    她說不知道,這算什麽答案?這般敷衍,裴慎本該生氣的,可他竟覺眼眶略有幾分潮熱。


    她若待他隻有恨,那必會說恨他,既給了“不知道”這個答案,可見還是有情的。


    隻是那些情意太淺了,淺淡到被濃烈的委屈、仇恨遮蓋了。


    沒關係,有就好,有就好。


    裴慎幾欲落淚,他宛如劫後餘生一般,猛地鬆懈下來,低下頭,輕輕吻了吻沈瀾的額頭。


    “你既說不知道,我也不強求。”裴慎鄭重允諾,“過往種種,一筆勾銷。往後我必定待你好,我們好好過日子。”


    總有一日,她的愛意會滋生、蔓延,覆蓋掉那些委屈、仇恨和糟糕的回憶。


    凜冬將過,新春終至。


    裴慎這般剖心之言,倒叫沈瀾也恍惚了一瞬。


    僅僅一瞬,沈瀾便反應過來,狐疑道:“你哪裏來的以後?”


    裴慎呼吸一窒,他心知肚明,沈瀾以為他要死了,才肯吐露心腸,若叫她知道自己在騙她,莫說以後,沈瀾隻怕一輩子都不會搭理他了。


    那便不叫她知道。


    騙一輩子就好!


    裴慎毫不猶豫道:“我都要死了,這以後二字自然是指臨去南京受審的路上。”說罷,他小心翼翼道:“這一路,你陪我去,可好?”


    沈瀾愣了愣,沉默不語。半晌,她一針見血道:“你若真甘願受死,按理,你怕我和潮生被牽扯進去,應當將我和潮生遠遠送走才是,為何要我陪你入南京?”


    她說著說著,聲音都跟著冷下來:“除非你在騙我?你有把握自己不會死。”


    裴慎呼吸一緊,心道她果真敏慧,便斟酌道:“一來你和潮生與我的關係,並無人知道。所謂的上路也不過是扮成商隊,遠遠的綴著罷了。決計不會與餘宗等人見麵。”


    “二來餘宗宣讀的聖旨中並無謀逆二字,不至於連坐,陛下多半會以我和父親是妖書案主謀的罪名將我二人誅殺了去。”


    “況且我與父親並無過錯。我父北伐有功,我任事多地,尚算有幾分功績,殺了我二人便已經群議洶洶,若要株連開來,陛下……”他本想說不敢,卻又覺得自己如今正忠君呢,不太恭敬,便換了個說法,“陛下不會的。”


    聞言,沈瀾越發辨不清楚,她時至今日都懷疑裴慎要赴死,是不是在騙她?可偏偏曆史上,堅持氣節、含冤被殺的人物比比皆是。


    裴慎是不是忠君的士大夫?沈瀾根本不敢確定。便是懷疑裴慎有後手,可這後手,小一些的聯絡朋黨,洗刷冤屈,大一些的起兵謀逆造反。偏偏沈瀾都沒證據。


    沈瀾所見到的裴慎,素日裏待陛下執禮甚恭,從未有過言語上的不敬,朝廷調他去哪裏平叛,他便去哪裏,四處奔波輾轉,從無二話,盡忠職守,兢兢業業。礦監稅使攜聖旨而來,他也遵從旨意,寧可避居府中,也不曾阻攔,頗為愚忠一般,以至於沈瀾猶疑難定。


    相反的,裴慎甘願受死的證據倒是一堆一堆。喝止親衛、甘上囚車,保不齊之後還要言語勸說外頭為他鳴不平的百姓離去……


    一樁樁,一件件,弄得沈瀾都懷疑起來,是不是自己太多疑,裴慎或許真是個忠君的士大夫呢。


    “你真的甘心受死嗎?”若是真的,好端端一個能臣,未免太過可惜。


    裴慎心中狂喜,知道她這話外音是不希望自己赴死的意思。他強壓著喜悅,勉力平靜道:“忠君自是本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沈瀾本能反感這種話,駁斥他:“愚忠!”


    裴慎搖搖頭:“世受皇恩,焉能背棄陛下?”


    沈瀾生惱:“你自小熟讀經史,當知道孟子有雲,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她越駁斥自己,意味著她越不願意自己死亡。裴慎不好讓笑意流露,便抿抿嘴,低聲道:“前天晚上,我受了貼加官之刑。”


    沈瀾心髒重重一跳,貼加官可是要拿浸濕的紙覆於麵上,一張加一張,直至犯人窒息死亡為止。


    可裴慎麵色紅潤,看著渾然不像受刑的樣子。不過隔了一夜,倒也有可能是已恢複了。


    沈瀾不敢斷定裴慎是不是在用苦肉計,便驚疑不定地望著他。


    裴慎心知她聰慧,便把真假摻著說:“你若不信,隻管去試探府上的小太監,前天夜裏,餘宗是不是吩咐人拿了銅盆、紙張?”


    沈瀾一個混進來的,時刻怕被人發現,怎麽可能去試探府中人?隻是見裴慎說得信誓旦旦,想來是真的。


    見她麵色柔了幾分,裴慎便知道她心軟了,佯裝低落道:“我提及前天晚上的事,不過是想告訴你,我並不知接下來是否還要再受刑,也不知自己何時會死?你便當憐惜我這個將死之人罷。”


    沈瀾惱他非要盡忠,心中便略有幾分煩躁:“我不是說過幾日帶著潮生來見你一麵嗎?”


    那怎麽夠?裴慎即刻自嘲:“我往日裏殺胡虜,殺倭寇,懲治貪官汙吏,重新丈量田畝,清查黃冊,活民無數,你還說我算個英豪。如今倒好,果真是英雄末路,連妻兒都不肯陪我最後一程。”


    裴慎的確是個能臣幹吏,將來必能功標青史,流芳後世。


    沈瀾心中五味雜陳,既惱他這愚忠,待他又有幾分傾佩,心頭還隱隱有些澀意。


    難不成他真要慷慨赴死嗎?


    沈瀾沉默良久,半晌,長歎一聲:“罷了,我陪你去。”


    作者有話說:


    第95章


    沈瀾離開稅署時, 見兩個守門的兵丁一動不動, 渾似沒聽見裏頭的動靜,也不曾起疑送飯的小太監為何還沒出來。她便知道, 這兩人也是裴慎的人。


    這個稅署裏, 到底有多少裴慎的人手?或者說,他既然有這麽多人手,卻甘願被縛, 要麽是有大圖謀, 要麽是真有氣節, 寧肯被冤殺。


    沈瀾實在不敢確定,路過廊下, 見夜寒雨急,斜風颯颯, 隻將枝頭紫微花盡數拂落。驟見此情此景, 沈瀾滿心鬱鬱,長歎一聲。


    待她待冒雨返回莊子之際已是天色將明, 晨星寥落。


    沈瀾見潮生睡得正香,也不曾攪擾他,隻是安置了林秉忠,叫他留在家中充當習武師父,又徑自沐浴更衣後尋了個偏房,倒頭就睡。


    這一覺足足睡到下午申時初。


    沈瀾迷迷瞪瞪地睜開眼,對著素紗帳頂發了會兒呆,又賴了會兒床,方才起身。


    她堪堪洗漱完畢, 卻見潮生換了件細布短打, 衣裳也灰撲撲的, 蔫頭耷腦的被春鵑抱在懷裏。


    沈瀾難得見到他這副樣子,隻管放下手中巾帕,笑問道:“這是怎麽了?”


    潮生疲憊不堪,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娘。春鵑笑道:“夫人新找來的習武師傅帶著潮生紮馬步,頭一回紮了一炷香的功夫,又叫潮生舉小石鎖。”


    沈瀾輕笑,隻將潮生抱過來,逗他:“學武這般累,後不後悔學武?”


    潮生依偎著沈瀾,都沒力氣去摟她的脖子了,卻還是搖搖頭,倔強道:“不累。”說著說著,忍不住興奮起來:“林師父送了我一匹小馬駒,一柄檀木雕的小木劍!”


    沈瀾微愣,這兩樣多半是裴慎送的,木劍保不齊還是他親手刻的。


    沈瀾暗自歎息,摸了摸潮生紅撲撲的臉蛋,又見他眼睛亮晶晶的,分明是高興極了。


    “潮生,那小木劍……”沈瀾本想告訴潮生裴慎的事,甫一開口,卻猶豫一瞬,竟不知要如何言語。


    她告訴過潮生無數次,父親已亡故。如今為何突然冒出一個生父來?她又要如何跟潮生解釋自己為什麽離開裴慎?


    或者說,該怎麽告訴潮生,她和裴慎的往事?


    見沈瀾神色怔忡,潮生疑惑的望向她:“娘,小木劍怎麽了?”


    一提起小木劍,潮生就笑嘻嘻的,高高興興地和沈瀾分享今日樂事:“娘,你認識上次那個買米的叔叔嗎?今天林師父說,這柄小木劍就是上次買米叔叔送我的。他還說,買米叔叔失約了,再送我一匹小馬駒向我道歉。”


    沈瀾望著潮生亮亮的眼睛,猶豫片刻,問道:“潮生喜歡那個買米的叔叔嗎?”


    潮生一愣,下意識摟緊沈瀾的脖子。這是娘親第一次問他喜不喜歡某個叔叔。潮生聰敏,極快便意識到了什麽。


    “我不喜歡他!”潮生抿著嘴,強忍著胳膊腿的酸痛,掙紮著想從沈瀾懷裏跳下去,“娘,我不要林師父了!我去把他趕走!”


    沈瀾愣了愣,連忙將他放在玫瑰椅上,認真問道:“潮生不是很喜歡林師父嗎?為何要趕走他?”


    潮生抿著嘴,低下頭去,就是不肯回答。沈瀾耐心問了他三四遍,潮生才不情不願道:“他和那個買米叔叔是一夥的。”


    沈瀾正要問他為何不喜歡那位買米的叔叔,卻見潮生低頭咬著嘴唇,略帶幾分哭腔:“娘,你是不是要跟那個買米叔叔成親了?”


    那個叔叔又來他家買米,又陪他玩拋高高,還送他小木劍、小馬駒,又找人教他學武,肯定是想討好他。現在娘又來問他喜不喜歡那個叔叔。


    潮生的淚花湧出,他抬頭啜泣道:“娘,你不要爹了嗎?”


    沈瀾頭痛不已,她往日裏為了給自己塑造貞烈形象便於做事,又想讓潮生不被人欺負,這才捏造了一個已亡故的大英雄形象的父親,以至於潮生很喜歡他父親。


    這會兒沈瀾要如何告訴潮生你生父沒死,就是那個買米叔叔?況且若潮生剛知道生父沒死,就得知對方馬上要死了,隻怕心裏越發難過。


    錯綜複雜,一團亂麻。


    沈瀾顧不得這些問題,趕緊安撫潮生:“潮生還記不記得和官僧打架的那一日?”


    潮生哽咽著點點頭:“娘答應過我,不會扔掉潮生的。”


    沈瀾柔軟的心髒活像是被小木劍戳了一下,她酸澀道:“阿娘答應過你就絕對不會食言。”


    她解釋道:“娘並不是要跟那個叔叔成親,隻是那位叔叔快要離開湖廣了,娘想帶你去見他一麵。”沈瀾到底沒有說出一個死字。


    潮生愣了愣,這才抹抹眼淚,疑惑道:“叔叔跟娘認識嗎?我以前怎麽從來沒見過他?”


    沈瀾猶豫片刻,到底隱瞞了潮生,實在不願意讓他知道生父將要去世,況且若裴慎真死了,沈瀾也不願意潮生跟他們牽連,防止他被扯進去。


    “娘這段時間要去一趟南京,潮生跟娘一起去。等到了南京,那位叔叔就要離開了,到時候潮生跟他道個別,可好?”


    潮生隻覺這話怪怪的,為什麽突然要去南京,為什麽要跟叔叔道別?叔叔離開,是要去哪裏?


    他有十萬個為什麽要問,可潮生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因為娘看起來好為難啊。


    見他點頭答應,沈瀾鬆了口氣:“習武累不累?”


    潮生現在很不喜歡買米叔叔,連帶著林師父也不喜歡了,於是他大聲道:“不累。”又鄭重允諾:“我要好好習武。”等學會林師父的武藝,再給足了銀錢,就把他趕走!


    沈瀾可不知道潮生在想什麽,隻是見他出了一身汗,叫春鵑帶他去沐浴更衣。


    鄉下的莊子,梅雨時節,入目都是煙雨蒙蒙,濃綠浮翠。潮生早起習武,然後讀書,飯後便沐浴更衣,借著夕陽最後一絲餘暉,與附近佃戶的孩子玩上一會兒,消食完畢再去歇息。


    沈瀾見他發奮圖強,讀書習武都不落下,無需自己操心,到底鬆了口氣。


    即便如此,沈瀾依舊滿腹愁緒,一日裏倒有半日的功夫蹙眉思索。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四日,沈瀾疑心越重,隻將林秉忠召來問道:“他還未離開湖廣?”


    距離裴慎被捕,已經足有六日了,這六日來,裴慎被關押在稅署,半步未動。


    林秉忠無奈道:“夫人,前天餘宗遣人押著大人欲要踏出稅署去往南京,結果武昌衛、荊州衛等衛所十幾個百戶帶人把稅署給圍了,加上本來就圍堵稅署的百姓,兩邊正僵持著。”


    沈瀾也不知自己是什麽心情,聽了這話,隻覺心下一鬆,這幾日沉鬱的心情稍好了些。


    隻是她到底理智,止不住懷疑道:“這般勢態,若要踏出門,隻能讓他自己來勸。他為何不勸散百姓和兵丁?”


    時至今日,沈瀾縱是信了裴慎的說辭,卻總有些隱隱的疑慮。這樣的疑慮,平日裏看著不顯,一碰到疑點,便總要探出頭來,教沈瀾思索他甘願赴死一事,到底是真是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不做妾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語忍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語忍冬並收藏我不做妾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