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瀾微愣,笑了笑,卻不曾答應。下一年,潮生許是要跟著裴慎去京都了。


    “潮生喜歡父親嗎?”沈瀾柔聲問。


    潮生怔了怔,偎在沈瀾身側,偷偷摸摸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打量她的表情。半晌,搖搖頭:“不喜歡。”


    沈瀾心中酸澀,知道他這是怕自己生氣才這麽說的。


    潮生待父親的感情不如待沈瀾的,可到底還是有幾分孺慕在。便是嘴上不說,心裏也是念著的。


    “天色已晚,潮生該睡了。”沈瀾慢悠悠地搖著扇子,又輕輕拍打著潮生。


    潮生白日讀書,又玩了一晚上,這會兒剛說完晚安,眼睛一合上,呼吸就綿長起來。


    哄睡了潮生,沈瀾便起身出了廂房。一到正房,隻見裴慎坐在魚肚牙圈椅上,悠哉悠哉地吃著盞日鑄雪芽。


    “潮生睡著了?”裴慎擱下茶盞,起身笑問道。


    他生得本就俊朗,今夜又心情極好,真心笑起來時眼角眉梢都漾著柔情。


    沈瀾望了他幾眼,斂下眼瞼:“誰許你進正房了?”


    裴慎睜眼說瞎話:“庭中站著有些冷。”


    沈瀾也不理他:“天色已晚,你走罷。”


    裴慎今日與潮生進展迅速,雖有些遺憾沒帶著沈瀾一同去玩,卻又怕自己多作糾纏反倒惹她生厭,就開口道:“我這便走了。”


    說罷,又笑道:“再過幾日就是七月十五,恰是盂蘭盆會加上地藏王菩薩誕辰。我帶你與潮生一同去廟會,可好?”


    沈瀾搖搖頭:“不了。”她不願意與裴慎一同出去。況且那一日還有事。


    裴慎倒也不失望,隻管開口道:“那我帶潮生去。”


    沈瀾應了一聲,裴慎這才依依不舍地告辭離去。


    七夕剛過,極快便到了七月十五。


    一大清早裴慎便登門拜訪,他來時沈瀾恰帶著潮生在吃飯。


    “已入秋了,便是天氣尚有些熱,也不好總吃些性寒的東西。”裴慎一入正房便見案上兩碗蓮子百合碧粳粥。


    沈瀾抬頭,本想說一句“不是叫你在花廳等嗎”,可念著潮生在一旁,到底忍了下來。


    誰知她越忍,裴慎倒得寸進尺起來了:“我來的早,尚未用早膳,沈娘子可否饒我一碗?”


    潮生睜著大眼睛,左望望,右望望。


    沈瀾雖念著潮生在,忍了他一次,卻也不想次次忍他,便似笑非笑道:“蓮子百合碧粳粥性寒,不好多吃的。”


    裴慎幹笑兩聲,全當自己沒聽見。隻管吩咐一旁的丫鬟道:“去給我也盛一碗來。”


    秋鳶求救一般地望著沈瀾,卻見沈瀾白了眼裴慎,再沒說話。


    秋鳶鬆了口氣,便吩咐廚房又上了一碗粥。


    微青的碧粳米摻入雪白的蓮子、淡黃的百合,小火慢燉後泛著淡淡的香氣。


    裴慎吃得心滿意足。更讓他滿意的是,妻兒俱在身側,一家三口頭一回坐在一起吃飯。


    飯畢,裴慎道:“今日乃盂蘭盆會,潮生,我帶你出去玩。”


    潮生偷摸瞥了眼沈瀾,見她麵容平靜,隻管搖頭道:“我不去。”


    沈瀾暗自歎息:“潮生想去就去罷。”還沒等潮生拒絕,她又笑道:“娘今日有事,不去了。潮生去了廟會,且給娘帶些有意思的東西回來,可好?”


    潮生猶豫了一瞬。下一刻,已被裴慎抱起來,驚得潮生趕忙摟住他脖子。


    “我帶著潮生去玩,晚間便回來。”裴慎約摸是怕潮生再次拒絕,當著沈瀾的麵,他又不好威逼利誘、哄騙潮生,隻能抱著潮生快步離開。


    兩人一走,室內便靜了下來。


    沈瀾望著外頭朗朗的天光,怔怔坐了一會兒,方才起身道:“秋鳶,你吩咐下去,隻說今日是盂蘭盆節,照例放一日假,叫仆婦婢女們四散上外頭玩去,也鬆快鬆快。”


    “夫人仁善。”秋鳶取了棉帕遞給沈瀾,又捧了盞香茗與她。


    沈瀾淨了手,望著銅鏡裏的麵容,歎息一聲,擺擺手,正要叫秋鳶退下。


    秋鳶卻忽然道:“夫人,今日可還要去點地燈、燒箱庫、送寒衣?”往日裏這些事情,夫人都是早早吩咐的。今年也不知怎麽的,夫人不曾提過,秋鳶隻能來問。


    沈瀾愣了愣,點點頭:“你將東西備好,拿去後院小竹林裏,然後便去玩罷,我自己會處理的。”


    秋鳶應了一聲便出去了。到了中午就來稟報,隻說東西都放好了。


    沈瀾吃過午膳、晚膳,見夜色四合,府中人卻一個都未歸來,心知他們必定是去看夜間各大廟宇放河燈了。


    沈瀾刻意換了件白綾扣衫,月牙白襦裙,未施粉黛,不著簪環,通身素淨地去了後院小竹林。


    說是竹林,實則也不過是三兩修竹,旁有嶙峋怪石、新綠芭蕉。


    沈瀾來時,見地上已用竹簽插著四支蠟燭,旁邊有一包冥紙折的銀錠,兩三個紙紮的箱子、還有幾件舊衣羅裙。


    沈瀾隻將那蠟燭點燃,任那蠟燭靜靜地燃燒起來。蠟油順著燭心點滴而下,這便是點地燈了。


    她取出懷中提前寫好的白紙條,隻見那紙條上赫然是“綠珠”二字。


    沈瀾苦笑,最開始的時候,不過是裝模作樣,燒給潮生那個已死的假父親。清明、中元節,忌日,沈瀾掃墓祭拜,一次不落。


    可演戲燒給虛構的人,沈瀾燒得久了,難免覺得虛無了些,便想著順手燒一份給死去的原身罷。


    如今已被裴慎戳破,按理沈瀾已經不需再祭拜,可既然給原身燒了六年,沈瀾也不願意斷了去。


    若細究起來,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燒給綠珠。或許是盼著若真有神佛,可憐的綠珠能好過些。又或者是盼著綠珠沒死,隻是與她交換了身體,能替她奉養父母。


    沈瀾拿出一張紙條放入紙紮箱子中,又放入些許印有“京宵花銀”四字的冥紙,借著蠟燭燒了,這便是燒箱庫,將紙錢燒給故人。


    接著便是送寒衣。她將寫著綠珠名字、生辰八字的紙條放入舊衣內裹好,又將裹好的包袱靠近蠟燭。


    火苗撩起,舊衣迅速燃燒起來。沈瀾將其放入地上的銅盆之內,看著它靜靜地燃燒。


    送寒衣,送寒衣。


    他鄉非故裏,遊子寒無衣。


    沈瀾鼻子一酸,幾要落下淚來。


    綠珠死了,送寒衣也不過是份寄托罷了。可沈瀾身在他鄉,即使十年過去,也無法忘懷故裏。


    他鄉遊子,何日歸家?


    沈瀾的眼淚一點點湧上眼眶。黑漆漆的夜色裏,寒風瑟瑟,冥錢打著旋兒散在銅盆裏,被火苗舔噬,直至徹底吞沒。


    夜色已深,蠟燭也燃燒殆盡,沈瀾拭了拭眼淚,用棍子撥弄了一番銅盆,任由裏頭的火焰盡數熄滅。


    她正欲將銅盆端起,收拾幹淨,卻忽然聽見外頭似是潮生扯著嗓子在喊娘。


    沈瀾匆匆起身,直往前院而去。


    “我娘不在正房,府中的仆婢也不在。”潮生嘟囔了一句,牽著裴慎的手想往廂房去。


    裴慎蹙眉,花廳、正房、書房均不在,她去哪兒了?


    裴慎剛要去尋,卻見沈瀾遙遙穿過月洞門,沿著抄手遊廊而來。


    “娘——”潮生扯著嗓子,甩開裴慎的手,噠噠地跑上去。


    沈瀾笑著,一把抱起他,問道:“玩得可高興?”


    潮生摟著她的脖頸,依偎在她身側,笑嘻嘻道:“好玩呀!白日裏抬著城隍爺出巡,地藏廟還燒法船、開地獄,又舍了吃食給人。”


    裴慎一麵聽著沈瀾與潮生說話,一麵卻忍不住心生狐疑。


    沈瀾平日裏雖也素淨,卻也不至於這般,連帶著上衣下裙俱是白的,便是月牙白是微藍,可洗的次數多了,照舊偏白。


    還有她身上,帶著股煙火味兒,像是燒過什麽東西。


    裴慎起了疑卻不曾聲張,堂而皇之坐進正房裏,等著沈瀾哄睡了潮生出來。


    “勞累了一日,裴大人且回去歇著罷。”


    燈火通明的室內,裴慎看得清清楚楚,沈瀾眼眶略略發紅,似是哭過。


    裴慎假裝沒發現,隻是笑道:“我帶著潮生玩耍了一日,減輕了你不少負擔,你怎得這麽早便來趕我?”


    沈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幾眼,裴慎這才訕訕不已,佯裝依依不舍的被她趕出去。


    見正房門已合上,裴慎卻不曾離去,隻是順著沈瀾方才走來的方向,踏上了花園子裏的亂石小徑。


    剛行了數步,裴慎便看見不遠處有一塊嶙峋怪石,旁邊的小竹林中插著蠟燭、銅盆裏還有殘餘的灰燼,約莫是焦黑的紙錢。


    按理她已無需祭拜假丈夫,若是父母,為何要特意遣散丫鬟,避開旁人?


    她到底祭拜過誰?


    月色微寒,涼風已厲,裴慎負手立於竹林中,滿心疑惑。


    作者有話說:


    1. 點地燈、燒箱庫、送寒衣、送城隍出巡等等文中提到的習俗步驟,都出自《金.瓶.梅風俗譚》、《明代社會生活史》


    2. 他鄉非故裏,遊子寒無衣,出自《桐川秋夕》


    第106章


    裴慎出了沈宅, 快馬回返總督府, 徑自處理公事,絕口不提中元節當晚舊事。


    過了幾日, 已至七月底, 秋高氣爽,野棠花落,潭英匆匆回返湖廣, 直去外書房尋裴慎。


    裴慎處理完手中公務, 方才擱下湖筆, 召潭英進來。中元節那晚早已不是裴慎第一次起疑了,數月之前他便叫潭英帶人去揚州尋瓊華。


    今時今日, 也該有結果了。


    “可查清楚了?”裴慎問。


    潭英在外曆事多年,素來老辣, 鮮少有什麽事能叫他驚惶不定, 可前來回稟此事竟叫潭英臉色一白。


    裴慎見他這般異狀,沉下臉道:“不必隱瞞, 如實說來。”


    潭英定了定神,方才開口道:“瓊華說夫人曾在劉媽媽出事前一年落入井中。”


    此事裴慎是知曉的,當年他收攏沈瀾做丫鬟時,自然將她過往經曆查得一清二楚。


    “我記得,當日說得是綠珠意外跌落井中,高聲呼救之下,極快被人救起?”裴慎記性極好,劉媽媽的供詞他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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