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枝從這怪異的氛圍裏察覺到不對,住了聲。


    她嘴角輕抿,眼睛卻始終迎視著他們。


    楚姝鳳眸輕抬,睨著她:“怎麽不說了?”


    楚言枝不語。


    範悉笑了下:“小殿下性子單純,殊不知畜生哪能和人作比。它雖長著人樣,其實已與惡狼無異。咱們獵者最忌諱對獵物發善心了,否則不被它們害死,也要被窮死、餓死。這世上,哪那麽多壞人呢?”


    “和她說這些幹什麽,她懂什麽?我們可都是壞人。”楚姝放下茶盞,丟了橘子,揉著眉心打個了嗬欠道,“時辰不早了,你們都下去吧。”


    範悉忙帶著範發行禮,讓範發走到跟前來,躬身道:“草民年邁,此次又傷了腿,日後就要由草民的兒子替各位貴人狩獵了。發兒,快跪下,見過各位貴人!”


    範發忙跪下磕頭。


    楚姝已經起身往內門檻走了,楚璟對他們說了幾句客套話,另外給了賞,餘仁才引著父子倆下去了。


    楚言枝仍站在看台前。


    宮婢已經將兩邊支摘窗關上了,風聲漸消,楚言枝心頭的血卻越來越燙。


    紅裳碰碰她的肩膀:“已過戌時七刻了,咱們得跟上三殿下,盡早回宮。”


    楚姝既已答應會幫忙,那這兩天應該就會有禦醫登門,紅裳心裏稍稍安定了些。想著美人還臥在榻上,隻有年嬤嬤一人服侍,肯定忙不過來,免不得催促她。


    楚言枝跟著她往外走。


    她低頭看自己一會兒短一會兒長的影子,既懊惱剛才說錯話惹三姐姐生氣了,又忍不住想,底下的狼孩真的會被囚禁至死嗎?


    他鬥贏了老虎,她的娘親才有得救希望的。他不知道這點,可她自己不能裝作不知道。


    楚言枝盯著自己的影子跨過內門檻,繞過屏風,再抬頭就見宮婢們都在有條不紊地收拾著東西,楚姝和楚璟已經在下樓梯了。


    餘仁在前麵殷勤引路,變著花樣地說著吉祥話,前後左右十數個宮婢,提燈的提燈,捧香爐的捧香爐……全都圍著他們轉。


    楚言枝遠遠地跟上,腦海裏冒出一個念頭。


    如果她是三姐姐就好了。


    被所有人喜歡著,想要什麽……就能有什麽。


    從天字閣樓下來,穿過鬥獸場外圍的抄手遊廊,不用路過十屬部門就能走出上林苑。抄手遊廊每五步守著一對宮人,專門護著貴人出行。


    鬥獸賽結束,不少膽大的人從看台衝到場下去看已死的老虎和被鎖好的狼孩,烏泱泱一片,吵吵嚷嚷。


    楚言枝踏上遊廊,側眸看去,忽而停住腳步。


    她輕聲道:“紅裳,我想去看看他。”


    紅裳看了眼那個方向,猶豫道:“您是公主,外麵那麽多人,您不能過去。”


    “有幾個人認得我這個公主呢?”楚言枝默默鬆開她的手,轉身踏出遊廊,正對鬥獸場站著,“公主和公主,是不一樣的。


    紅裳原本想勸止她,可聽見這話,一時間喉口艱澀。


    小殿下從出生起就幾乎沒離開過重華宮,每天隻關心美人會給她做什麽樣的衣裳,年嬤嬤晚上會給她說什麽樣故事,小福子可不可以逮到宮牆上的麻雀……


    偶爾哭一次,也是因為美人不教她多吃甜的而裝可憐。


    不知世事,單純快樂,和尋常百姓家的孩子沒什麽不同。


    直到今年美人病了,小殿下的眼淚多了,笑容少了。隱約間,似乎也感知到了重華宮外沉悶殘酷的氛圍。


    公主和公主,是不一樣的。


    紅裳抬頭朝前看,另一位公主殿下已經快要走到遊廊的末端了。


    他們是偷偷跟著出來的,回去也必須跟著偷偷進宮門。如果跟不上,就進不去了。


    外麵又下起了雪。


    紅裳將傘撐好遞給楚言枝,理了理她的兔絨兜帽,道:“奴婢去請求二位殿下腳程慢些,殿下看完了,就快點回來,當心別摔著了。”


    她從袖子裏掏了又掏,掏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帕子,裏三層外三層地打開,露出幾個銀裸子。


    她掬著笑走到那個最年長麵善的守廊太監麵前:“這般冷的天,真是辛苦各位公公了。奴婢沒什麽好孝敬的,幾點碎銀,權當請諸位喝杯暖身酒。小殿下今兒是頭一回出門,想去場上看兩眼,還望各位照看一二……”


    楚言枝撐傘站在廊下,嗚嗚的北風拂亂廊下的燈光,燈光晃悠著映在紅裳紅腫的手上。


    她有些後悔提出要去看一看了,可那太監已笑著收了紅裳手裏僅剩的銀裸子,朝她走來。


    守廊太監拿過她手裏的傘,招來另外兩個太監,三人一起護著她往裏走。


    楚言枝扭頭往回看,紅裳正理著自己短得蓋不住手腕的袖籠,見她看過來,露出了個溫和的笑,忙轉身朝前麵那一行人追去了。


    楚言枝收回視線,由三個太監擁著,一步一步踩著雪,踏入了場內。


    不來看一看,她也會後悔。


    守廊太監一邊走一邊拂散人群,傘沿之外的世界漸漸明晰,與她在看台俯視時所見的並不一樣。


    人群目光複雜地看著她,既知道她身份尊貴,又對她並無多少尊敬之意,隻是窸窸窣窣地讓開條道,諱莫如深地交換著眼神。


    這就是那個怪物眼中的世界嗎?


    楚言枝轉而看向那個怪物。


    這鐵籠比她以為的要大,足有四五個她那麽高;這鐵欄修得比她以為的要密,恐怕連她的手都伸不進去。


    他伏在地上,脊背貼著鐵籠角落,鐵籠在輕輕發抖。


    他像個蜷縮在雪地上瀕死的狗崽。


    楚言枝繞過鐵籠,走到他躲著的那一角落前。


    她站在傘下,站在籠子之外,於皚皚白雪之中,看到他的眼睛望向她的眼睛。


    這不像一匹狼的眼睛。


    像春日潮濕的雨後,簷上積水滴答滴答落下,在階石凹處攢下的一汪清水。溫煦的陽光從雲層後麵泄出來,撒在一圈一圈清淺的漣漪上,漣漪便鍍上了一層暖光。


    也像枯枝上抽出的新芽。柔軟的風拂過梢頭,幼嫩的芽葉便輕輕地抖晃著,隨時可能被拂落在地。


    楚言枝放輕了呼吸。


    他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麽可怖,她也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害怕。


    “你……”楚言枝想對他說話。


    守廊太監在旁笑道:“殿下,畜生聽不懂人話。”


    楚言枝半張著唇,眨了下眼睛。


    籠中的野畜竟也動了動,拖動鐵鏈往前挪動。


    眾人下意識往後退了退,唯獨楚言枝仍一動不動地看著,看著他濕紅的舌尖舔過幹裂的唇,蓬亂烏發下露出帶有鐵銬勒痕的光裸脖頸,汩汩鮮血從他手腕傷口流出,滲進雪裏。


    他的眼睛始終看著她。


    守廊太監覺得不妙:“殿下……”


    楚言枝卻問籠裏的他:“你渴嗎?”


    他似在思索她啟口時發出的音節是為何意,停住了爬行的動作,頭往一側微微歪著。


    他睫毛上有一層白霜,一眨眼,白霜便輕輕地顫動。


    楚言枝拉拉守廊太監的袖子,仰麵說:“公公,我想喝水。”


    守廊太監立刻吩咐其中一個小太監端熱茶去,又彎下腰哄她:“殿下,這兒這麽冷,咱們看過了,就回廊下吧。”


    楚言枝仍看向那個時不時舔唇的怪物,看他的舌尖從白齒中探出,在她懵懂的視線下,捧著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腕,舔舐鐵銬之下的傷。


    許是傷口太疼,他舔舐時還會發出低嗚聲。


    已有人在笑了:“我家狗也是這麽舔傷口的,果然狼與狗是同宗!”


    楚言枝想到三姐姐養在坤寧宮的黃豆。


    黃豆很受三姐姐喜愛,從不會受傷,吃得好穿得好,有專門的宮女伺候它。


    狼與狗是不同的。


    第6章


    他睫毛沾了水珠。


    小太監端著茶盤回來了。


    守廊太監給她倒了一杯,茶氣氤氳,微微有些燙。


    楚言枝兩手捧過棗木製的茶盞,啜飲一口。


    籠中正舔血的他,停下了動作,歪頭看向她。


    楚言枝又喝一口。


    “嗚——”


    他靠近她這一麵的鐵欄,仰頭盯著她手裏的杯子。紛紛大雪落到他的臉上,他探出舌尖卷去唇角那粒雪花,舌尖一點鮮紅的血沾落在了唇畔。


    楚言枝放下茶盞,想了想,還是踮腳拎起了茶盤上的那隻粗陶側提茶壺。


    茶壺有些重,她得兩隻手摟在懷裏。


    守廊太監看出她的意圖,皺眉道:“殿下莫要多管這畜生,當心被它所傷。渴了餓了,自有人管它。”


    楚言枝感受著掌心粗糙微燙的壺身,眼睛看著那怪物勉強攀握住鐵欄的幾根細長手指,輕聲道:“有這樣一隻籠子在,他傷不到我的。”


    她屏息朝他走近。


    守廊太監朝那幾個手持鐵鍬的小太監使了眼色,小太監們都朝這邊圍攏過來。雖有鐵籠在,還是要以防萬一。


    人群微有騷動,都想看這膽大得令人意外的小公主究竟要做什麽。


    楚言枝在離鐵籠半寸的位置停下,垂眸看那個髒汙的野畜。


    他仍盯著她瞧。


    那眼睛太幹淨、太黑白分明,她幾乎能從裏麵看到自己的倒影。


    這讓楚言枝覺得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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