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能吃下去不被餓死就不錯了,楚言枝照舊這樣一勺勺喂進去,喂完了要他趴回棉被上睡午覺。


    雖然有些事狼奴會有點不情願,譬如吃豆包、咽奇怪的東西,但哪怕不情願,他也什麽都聽她的。他乖乖趴到被子上側身臥著,睜大眼睛看她。


    楚言枝要回翠雲館睡午覺了。狼奴看她越走越遠,即便想她一定還會再回來,就像前幾次那樣……可他忍得住不撲過去扒鐵籠,卻忍不住朝她的背影發出幾聲可憐的“嗚”。


    楚言枝打著嗬欠回頭:“又不是不要你了。”


    各自吃完飯後,年嬤嬤去碧霞閣照顧姚美人,紅裳回翠雲館守著楚言枝午睡。


    臨近臘月,午後陽光雖然暖人,但外頭還在化雪,寒氣沉沉往室內逼進,紅裳沒敢開窗。炭盆是半刻鍾前備下的,用的是黑炭,剛燒到芯子,正是暖炙的時候,紅裳給搬到內間繡屏旁放著了。


    聽裏頭小殿下翻翻身無意識地哼了兩聲後,呼吸聲逐漸輕緩,紅裳輕手輕腳拿來繡筐,在床頭正對直欞窗的錦杌上坐下,把繡筐放到膝頭,拿起繡繃一針一線繡起來。


    她繡工一般,比不得年嬤嬤和姚美人,堪堪能用罷了。現如今姚美人病了,年嬤嬤眼睛越來越不好使,每天還得裏裏外外忙活,紅裳必須得多做點繡活添補。


    暖洋洋的光從窗欞泄進來,浮塵遊動,曬得她一雙長了凍瘡的手又暖又癢。紅裳一邊繡那片蘭花葉子,一邊細細打算。


    天越來越寒,美人去年戴的昭君套已經舊了,得換新的;小殿下雖體暖康健,卻不能輕忽,暖爐套子得多做兩個;昨晚上她穿的那件兔絨氅衣被狼奴揪下了一大撮毛,也得趕緊補上;還有三天就到冬至了,那兩件陽生補子蟒衣要從箱籠裏翻出來曬曬……


    院子裏的樹除了幾株羅漢鬆和旁側兩叢楠竹,基本都光禿禿的,褐色的枝幹上覆著雪,時不時撲簌簌跌下兩塊。幾隻瓦雀吵架似的在簷角來回蹦躂,從窗前掠過兩道活潑的影子。


    約莫未時三刻的時候,楚言枝睡醒了,從床上軟綿綿地坐起來,並不急著洗漱,繞著帳內掛著的香袋流蘇玩。


    紅裳縫完昭君套最後一針,把線頭鉸下來,起身活動活動筋骨,開了南邊窗子透氣,然後端炭盆出去,叫小福子端熱水來。


    楚言枝正給香袋流蘇編小辮子玩,編到一半,,外麵腳步聲近,簾子被掀開了,紅裳笑著催她:“江貴人來看望美人了,正在東殿坐著陪美人說話呢,殿下快起來去問安。”


    上午小福子送小榮子和車輦一起回毓慶宮的時候,把劉太醫來過給姚美人看病的事說了,江貴人聽了高興得不得了,等用完膳,晌午覺都沒好好睡,就急匆匆過來了。她本想先過來看楚言枝的,沒想到姚美人已經醒了,就直接去了碧霞閣。


    簡單梳洗過後,楚言枝穿了身杏色的對襟小襖,配鵝黃色的撒花裙子,高高興興往碧霞閣跑去。


    娘親今天醒得竟比平時早那麽多,看來劉太醫的藥果真有效。


    碧霞閣南北各開一扇窗通風,床前放置了一扇屏風,床頭床尾各燒一盆炭。


    姚美人捧著手爐虛虛靠坐著,麵向坐在床沿的江貴人,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與宮裏大多長相嬌豔明麗的妃嬪不同,姚美人的五官似江南的溫山軟水,透著水墨畫般的婉約。由於久病,這種婉約染上了一抹秋雨似的淒愁,一顰一笑愈發牽動人心。


    江貴人握了握她發涼的手,欣慰道:“以後可切莫再說什麽,把枝枝托付給我照料的傻話了。你不好好活著,怎知我會不會待枝枝好?誰都比不得親娘。就是為著她,你也得把這條命掙出來。”


    姚美人回握住她:“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就不會不爭不搶八.九年,還突然一夜病倒,差點撒手人寰!”江貴人沒好氣地責備她。


    “我這回,這回是真知道了。”


    姚美人仍虛弱地笑著。吃藥睡一覺後,她的精神頭比前段時間好很多,同江貴人認真道:“隻是,還得問問枝枝……”


    楚言枝恰好這時候喘著粗氣跑進來了,朝江貴人嬌嬌俏俏地福身問安,撲到姚美人懷裏:“娘親!”


    姚美人摸摸她的頭,撫著她的背,攬著她坐下。


    江貴人一看到楚言枝,臉上就都是笑,轉頭讓宮婢流雲把點心食盒和幹果攢盒拿過來打開給楚言枝吃。


    紅裳端來小幾,流雲在上麵把食盒跟攢盒打開。點心有三樣,攢盒裏有十二樣幹果。


    姚美人拍拍楚言枝的肩膀,楚言枝從床沿跳下來,跟著紅裳沏茶、倒茶,端到江貴人麵前,彎身將茶盞舉過自己的眉眼,恭敬道:“枝枝請江貴人用茶。”


    江貴人掩唇笑,接過茶:“好好,我用枝枝的茶。”


    姚美人聲音淺淺道:“若不是你出了讓枝枝向三殿下求情的主意,我……”


    “和我說這些,是想和我生分嗎?”江貴人嗔怪她,順手將她的被角掖緊些,“你呀,養好身體就行,別總想這些有的沒的。”


    “對了,你們要真想謝,得去謝人家三公主才是。”江貴人忽而道,“是她一早讓人遣劉太醫過來的,從倦勤齋出來的時候,被陛下罰了三日的禁足呢。宣王殿下被罰得更厲害,整整半個月的禁足。”


    姚美人微微一怔。楚言枝正坐在旁邊為娘親剝桂圓,聽到這話,也停下了動作。


    第17章


    他很好玩,也沒那麽難養。


    姚美人點頭:“是這個道理。今天已有些晚了,紅裳,你明天帶枝枝去坤寧宮給皇後娘娘請安、探望探望三公主殿下。”


    紅裳道“是”,楚言枝“嗯”了聲,繼續低頭剝桂圓。


    劉太醫能來完全是楚姝一手促成,她本可以把那個賭約當個玩笑話或幹脆裝作忘記的,但還是冒著觸怒陛下的風險依諾請了人,於重華宮而言這是天大的恩情。


    楚言枝從沒去過坤寧宮,她內心有點忐忑,還有一絲奇異的、說不上來的難過。


    姚美人的狀態雖比之前好了,江貴人也不敢讓她太費心神,再聊兩句後就和楚言枝一起出去了。


    走在回翠雲館的路上,江貴人摸著她的頭,壓低聲音問:“你娘親知道你帶了頭狼回來嗎?”


    楚言枝搖頭:“還沒有,等娘親好了我再帶她去看。”


    江貴人捋著她腦後垂著的碎發,歎氣:“你呀,又調皮了?怎麽能把狼帶回宮養!聽江姨的,晚上讓人偷偷送回上林苑去好不好?”


    楚言枝腳步慢下來,再次搖頭:“不好,送回去他會死的。”


    她拉拉江貴人的手,忽而折步往東殿的方向走:“江姨跟我去看看他吧,他很好玩,也沒那麽難養,很聽我的話。”


    江貴人拗不過她,隻能邊走邊勸。紅裳在旁笑道:“不是真的狼,貴人去看看就知道了。”


    江貴人心裏奇怪。小榮子是個啞巴小福子倒話多得很,把昨晚上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說了遍。什麽就因為喂了一次水,枝枝一離開,惡狼就會發瘋,徹底賴上了枝枝……


    不是真的狼,那還能是什麽?莫非是烏斯藏的蒼猊犬?


    江貴人一路猜,一路心驚膽戰。蒼猊犬並不比狼溫順多少,聽說能把體型碩大的野豬活活咬死。


    到了東殿,左拐右拐穿到廚房後頭,江貴人站在廊下,看到鐵籠裏的狼奴,驚得掩唇:“……作孽啊,那不是人嗎?!”


    她快步走到籠子前半丈遠的地方站定。


    狼奴本趴在棉被上用一雙秀氣的眼睛追著樹梢的瓦雀玩,還時不時低頭舔手腕上的傷口,聽到動靜,他立刻警覺起身,四肢伏地,低吼著對江貴人露出凶惡的表情。


    江貴人又怕又挪不動步子,往後踉蹌兩步,立刻被流雲扶住了腰。楚言枝忙跑過來,這回沒輪到她出口斥責,狼奴就乖順地坐下來,衝她賣出一副歡欣又可憐的樣子。


    “枝枝呀,這孩子到底怎麽了?”江貴人平生最看不得孩子受苦,瞧見他髒兮兮滿是傷的身子、小獸物一樣的舉止,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紅裳把狼奴的身世細細說了遍,聽得江貴人憤懣不已:“天殺的!再怎麽說,這都是個孩子,下手這麽狠,就不怕遭天譴嗎?抓了他不算完,還殺了一整個狼群,把他關到千巧籠裏……莫說是個狼要撞籠子,那些文臣骨、武將魂進了去,哪個不哭天喊地的?”


    楚言枝用力點頭:“是呀,他是個人呀!”


    她蹲下來,拿一根不知從哪折的樹枝伸進去逗狼奴玩,狼奴一會兒用手去抓樹枝,一會兒拿腦袋去拱,“嚶嗚嚶嗚”地叫。


    江貴人見他確實很聽楚言枝的話,擦擦眼角的淚,蹲到楚言枝的身側目光溫和地想同他說話。


    狼奴已經明白出現在楚言枝身邊的人都不可以凶,他歪著腦袋看江貴人雙唇張合,明明聽不懂,有時候卻知道配合地叫兩聲,然後一臉希冀地看向楚言枝,好像等著她誇誇自己。


    楚言枝拿樹枝末端碰碰他的腦袋,他愜意地眯起眼睛,若非有四根鎖鏈在,他恐怕要翻身在地朝她打滾了。


    江貴人發覺確實無法與他溝通後,緩緩站起身:“聽說狼性本烈,他暫時會因為你待在籠子裏不亂動,可時間長一點,他還出不去,定然會晝夜撞籠。有一年番邦進貢了一匹白狼,不服打不服馴,還不吃不喝。最後為了能出去,它不惜咬斷了自己的後腿。”


    “那它出去了嗎?”楚言枝緊張地問。


    “沒有。斷了一條腿,就算出了籠子,又怎麽逃得動呢?”


    楚言枝捏著樹枝沉默,江貴人看不下去了,背過身往回走:“上林苑直屬於東廠,這籠子得找東廠的人打開。可惜我人微言輕,哪裏和他們搭得上話……”


    “那如果我去求……”楚言枝話說到一半,自己先否定了自己。


    她已經害得三姐姐被禁足了,明天是要去看望她的,怎麽可以得寸進尺呢?


    江貴人沉吟道:“坤寧宮與司禮監的關係,確實不錯。但若讓人知道你在宮裏養了這樣一個人,恐怕會有麻煩。三殿下何等受寵,當年想要養一隻小虎崽都被陛下拒絕了,隻給她找了隻狗養著玩。”


    楚言枝在宮裏無人問津反倒是好事了,至少能偷偷養著狼奴。


    可隻是把他關在籠子裏養,並非長久之計。萬一他真把自己撞死了,那和把他送回上林苑,有什麽區別?


    除了東殿,江貴人深深吸了口氣,緩了緩情緒。


    她又問了年嬤嬤和紅裳關於冬至節安排的事,叮囑了幾句,見他們這沒什麽事就回去了。


    過了兩個時辰,正是要用晚膳的光景,小榮子搬了個箱籠過來。年嬤嬤打開一看,都是些諸如撥浪鼓、木頭小玩偶等逗小孩子玩的物件,甚至有幾件小衣服。


    江貴人雖無生養,但因為喜歡小孩子,總會備下這些東西,等他們去了,她就拿出來逗玩。楚言枝早過了玩這些的年齡,這些恐怕都是送給狼奴玩的。


    小榮子直接把箱籠送到了翠雲館去,沒讓姚美人看見。


    楚言枝陪著姚美人用膳,等紅裳收了碗筷下去,年嬤嬤端藥去了,姚美人拉著楚言枝,讓她靠在自己懷裏。


    楚言枝抓了把攢盒裏的杏仁細心剝著,遞到姚美人唇邊,姚美人含了,理著她被壓皺的袖子,忽然溫聲問她:“枝枝羨慕三姐姐嗎?”


    楚言枝又剝了一顆,慢慢放到嘴裏嚼著,有些含糊:“什麽?”


    “娘親問,枝枝見到三姐姐,覺得羨慕她嗎?”


    楚言枝低頭小幅度地搖頭:“才不會。”


    姚美人歎氣。她的枝枝真的長大了。昨晚上她回來趴到自己床頭的時候,她隻說了句“受委屈了”,枝枝的眼淚就流下來了,還強忍著不想讓她瞧見。


    都是公主,她得偷偷跟著出宮去求,才能求來三公主同意救她娘親的一句承諾。地位待遇天差地別,成人尚且難安於心,何況是年僅七歲的她呢?


    姚美人抱著她,微微凹陷的眼望著跳動嗶剝的燭火,嗓音微沉道:“娘親再也不會讓枝枝受這樣的委屈了。”


    楚言枝茫然抬頭:“……娘親?”


    “有些東西,娘親會親自為枝枝爭取。枝枝,你不用再求任何人。”


    冬日的夜晚四野闃寂,被風吹動的窗紙發出唰唰的響動。


    楚言枝窩在娘親溫暖卻瘦弱的懷抱裏,內心又恢複到了從前的安寧。


    年嬤嬤過來給姚美人喂了藥,服侍她躺下,放下了帷帳。紅裳領著楚言枝出殿,楚言枝在翠雲館披了厚衣服,從江貴人送來的箱籠裏挑了幾個好玩的小東西,往東殿去。


    紅裳在旁邊打著燈籠。天黑又冷,狼奴卻好像並不知道困倦,他正揪著雪化後地麵上露出的小雜草玩。


    楚言枝要他過來,然後把小木偶伸進去丟給他:“拿去玩,江姨給你的,她很喜歡你。”


    狼奴上身一撲,爪子摸摸小木偶,湊近了嗅。


    他聞出有楚言枝的氣息,嘴巴一張,咬著小木偶抬起頭,湊到她麵前給她看。


    今夜的星星比昨晚多,他一仰頭,璀璨星河好似都在他的眸中躍動。


    “給你玩的,我是大孩子了,我不玩。”楚言枝指指他身後的被子,“快去睡覺吧,明天再來看你。”


    狼奴看看她指的方向,咬著小木偶過去了,臥倒在被子上後,他鬆口摟著,伸出一點點舌尖小心翼翼地舔在木偶上。


    翌日清早,外麵還黑黢黢的,紅裳就把楚言枝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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