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錦聽到辛恩這話,反倒笑了。他轉而朝楚言枝走去,躬身將手臂搭過去,示意楚言枝扶著起身:“殿下,辛大人既已對奴才下了逐客令,看來是願意收下狼奴了。奴才護送您回宮。”


    辛恩欲言又止地站起身,楚言枝還沒來得及將手搭上錢錦的小臂,已被狼奴緊緊揪住了袖口。


    他惶惑地望著她的眼睛:“殿下,要拋下奴?”


    楚言枝起身,抬手理了理他稍顯淩亂的頭發,對他笑道:“你要留在這好好習武,將來讓辛大人收你為徒。等你學好了,哪裏都能去。”


    年嬤嬤也對他道:“奴奴,記得嬤嬤跟你說過的話,一定要好好學。等到臘月二十四祭灶的時候,殿下和嬤嬤就接你回去過年,你在這要聽各位大人的話,不能到處亂走……”


    “殿下!”狼奴幾乎要將楚言枝的袖子拽下來了,指節都泛起了白,“二十四要好久?奴,奴想天天回家,就睡在東殿,聽殿下的話,哪裏都不去!”


    楚言枝垂下了眼睛。她轉而拿過狼奴的袖子,把他的袖口掖了又掖,不讓裏麵那層透出一絲一毫來,聲音低低的:“傻狼奴,學武功不好嗎?我很想學。”


    她抬眸與他微紅的眼睛對視:“你學好了,就回來教我吧。”


    狼奴漸漸明白了什麽,但仍不願意放手:“奴不想和殿下分開。”


    “哪裏分開了?你還是我的小奴隸。而且也就二十日左右,一眨眼就過去了。”楚言枝開始輕輕地掰他的手指。


    狼奴被她掰了好幾次手指,已懂得如何把力道控製得剛剛好,不讓她輕易掰開了,可楚言枝隻要暗暗捏幾下他的指尖,他整隻手臂都會變得軟下來,根本做不到忤逆她的意誌,自然而然就一根根鬆開了。


    楚言枝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辛恩麵前:“辛大人,他身上還有傷,太醫說要三天一換藥,他已經學會自己換了,天黑之前我會讓人把他的藥跟其他東西都送過來。他是個不懂事的小狼,我把他交給你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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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師…師父。殿下要我聽你話。”


    狼奴眼睜睜看著楚言枝戴好兜帽, 邁步跨出門檻,走到院中時,回頭對兩手扒在門框上的他抬了抬下巴:“狼奴, 我要你待在這,你就待在這。我要你聽辛大人的話, 你就要聽辛大人的話。我走了。”


    她眼睫微動,轉步往前, 一直到走出大門,也沒再看他一眼。


    狼奴的腳步止在門檻之前。


    他把小木偶按在自己的心口,很久都沒動一下。忽然“啪嗒”一聲,小木偶那段早遍布牙印的木頭胳膊斷裂了, 掉落到地上。


    狼奴一言不發地撿起來, 顫著手指往木偶裂口處去拚。他控製不好力道,也控製不住顫抖,那截木塊甚至被磨出了木屑。


    “哎呀這樣拚不上去, 這孩子怎麽就把這麽塊爛木頭當寶?”賴誌誠對這個錢錦親自送來的孩子雖有同情卻沒有好感,轉身問一直沉默著的辛恩, “大人,您真要留下他呐?”


    “下午的操練馬上就要開始了,你不去巡視?吉鴻, 下去讓人給他收拾出一間屋子。”辛恩沒理會賴誌誠的話,走到狼奴身邊,按住了他持木塊的那隻胳膊,沉聲道, “粘合木料要用魚鰾膠。”


    吉鴻拉著還想嚷嚷的賴誌誠下去了。


    狼奴的手還在抖, 呼吸又重又急促, 順著按住自己胳膊的那隻手瞪了過去。看到辛恩那張不苟言笑的臉, 狼奴想到殿下臨走時候對自己交代過的話,無聲地垂下了頭,繼續一下一下地拚這塊斷了的木頭。


    辛恩鬆了手,支開兩位屬下後,反而更不知道怎該麽同這孩子說話了。


    他幹脆坐回原位,喚人上前,去取魚鰾膠和藤子尖刷來。


    狼奴把斷了胳膊的小木偶護在心口,歪著頭用力或輕柔地拚,然而怎麽都無濟於事。他歪了歪頭,摟住它,捧到了臉前,對著它木製嶙峋的傷口探出一點微紅舌尖,輕輕舔舐上去。


    他撫著木偶的腦袋,偶爾溢出輕“嗚”聲,想用自己用了多年的處理傷口的方式為它治傷。


    他再去拚,仍然拚不上去。狼奴手腳發冷,茫然失措地用臉貼著木偶冰涼的身軀。


    辛恩看不下去了,問他:“你可知自己今年多大了?”


    狼奴不願意回應他,然而還是搖了搖頭。


    “這木偶是誰給你的?”


    “……殿下。”


    下人將熬成稀漿的魚鰾膠和藤子尖刷都取來了,辛恩對狼奴招了下手:“拿過來。”


    狼奴抬起紅通通含著霧氣的眼睛,抓著小木偶,良久未動。


    “你家殿下讓你聽我的話。”


    狼奴這才提步走過去,把小木偶遞給他,隻是辛恩去接的時候,他還用力攥著不肯鬆手。


    辛恩也使力拽住,看著手裏的那截木偶腿道:“再不鬆手,它這腿也要斷。”


    狼奴指尖微顫,鬆開了。


    “把那個木頭塊給我。”


    狼奴不甘心地將木頭胳膊放到了他攤開的手心上,緊緊盯著他的動作。


    辛恩用藤子尖刷沾了膠漿細致地刷在斷裂處,再將那截木塊對準黏上去,把木偶平放到了桌上。


    狼奴見小木偶的胳膊被他裝了回去,伸手就要把它摟回來,卻被辛恩抬手擋住:“還沒黏牢,再等一等。”


    狼奴眨了下眼,眸子如水洗過的黑曜石般,亮得能讓站在他麵前的人清晰地看到自己映在其中的倒影。辛恩見他唇上有幾處幹裂,倒了滿杯茶,朝他指了指。


    狼奴兩手捧起,卻沒自己喝,略想了想,朝他遞去。


    辛恩意外地看著遞到自己麵前的茶盞。


    小殿下說狼奴不懂事,其實他似乎什麽都懂。


    楚言枝攏著衣襟走出北鎮撫司的大門,坐上車輦,趴在了小香幾上。年嬤嬤這回如何也不願意同錢錦坐在一處了,實在心慌得緊,不用楚言枝說,自己就跟著上來了,坐到了狼奴坐過的小杌子上。


    年嬤嬤想著今日的事,臉上喜氣洋洋的,拉上兩邊窗子的擋板後,拿出放在小香幾抽屜裏的香膏挖了一點出來,給她額頭兩頰都點上一點,讓她自己摸勻。小殿下皮膚嫩,出來走了一天,別給凍皴了。


    “錢公公真是厲害,真給狼奴找了個好師父。就是這辛指揮使跟錢公公的關係……哎。”年嬤嬤說到後麵,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歎了聲氣。


    他們這些官大人的事,年嬤嬤不懂,也不敢懂,但好賴還是分得清的。她有預感,狼奴在北鎮撫司的日子不會太好過。


    楚言枝塗好了臉,開始塗手背。她按了按右手虎口那塊還沒完全消下去的紅痕,撐著腮要年嬤嬤打開一邊的窗子,她想多看會兒外麵。


    年嬤嬤還在念叨著狼奴,聞言話音頓住,又心疼起自家的小殿下來。


    她生在深宮,別說宮門了,連重華宮都很少出去。七八歲的年紀,正是好玩好動的時候,卻連個玩伴都沒有。美人當年在家的時候,因為性子好,交到了不少手帕交,有什麽事都能聊聊。等小殿下再年長幾歲,到那生出少女愁緒的年紀,不定會有多寂寞。


    年嬤嬤把窗子打開,任楚言枝撩開簾子往外麵望。


    申時將盡,烏金西沉,天邊晚霞鋪陳,風卻愈發冷了。車輦搖搖晃晃,楚言枝的指尖按在小香幾上,即便年嬤嬤還在絮絮叨叨地同她講話,她還是覺得這小車輦太空了,空得讓她心裏沒由來的惆悵。


    車輦拐過北鎮撫司和前軍都督府同在的那條街巷,步入承天門與大明門之間的宮道上,視野裏出現一個個頭戴烏紗,穿圓領繡禽類補子衫服的男子,他們還都配著懸而不著腰的腰帶。這與楚言枝素日見到的人都不同,她轉頭問:“是那些文官們下值了?”


    年嬤嬤點頭,讓她往後躲躲,避免被路人看見臉。


    文官們相互寒暄幾句後,上轎子的上轎子,騎馬的騎馬,還有的騎上了驢。楚言枝沒見過驢,指著問年嬤嬤為什麽他們坐下的馬兒又矮又小。年嬤嬤笑道:“那是鄉下百姓用來耕地的驢。在京城,騎驢的都是七品以下的官老爺們。在咱們大周隻有三品以上的官才能坐轎子。”


    楚言枝便把視線投向最前麵的幾輛轎子,恰看到有個黑楠木車身,掛金鑲玉字牌的簾子被人從裏掀開了一角,裏麵那人的目光似乎落到了後麵錢錦那輛車輦上。


    年嬤嬤忙拉下楚言枝的手,將窗板關上了。


    車輦繼續往前行駛,外麵人越來越多了,楚言枝趴回小香幾上,輕輕歎了口氣。


    等他們回到重華宮的時候,天已經快黑透了。年嬤嬤去東殿給狼奴收拾東西,讓小福子一會兒送過去。說是收拾東西,可狼奴根本就沒多少東西。年嬤嬤收拾完了,看著那個小小的包袱,沒讓小福子拿去,而是轉身進了廚房。


    年嬤嬤今天一天不在,做飯的事就落到了紅裳身上,紅裳手藝一般,但沒想到疏螢很擅長烹煮膳食,幫著她把飯做好,兩人一起端到了碧霞閣。


    楚言枝在翠雲館換好衣服就去了碧霞閣,走到中殿門口時,她腳步停下,望著這條通往東殿的廊道,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狼奴抱著木偶迎風傻站著等她的樣子。


    現在廊道上空空蕩蕩,宮燈依然隨風搖曳,將她的影子拉長又縮短。


    吃飯的時候,姚美人見她垂著眼睛不怎麽說話,把她攬到了懷裏,溫聲問她:“枝枝怎麽了?是不是想狼奴了?”


    楚言枝眉頭皺起來:“我怎麽會想一個小奴隸?而且,他才走了不到半天呢,有什麽好想的?”


    姚美人將她額前碎發捋到耳後去:“那枝枝在想什麽?”


    楚言枝把還剩了點米飯的碗放下,掏出帕子擦唇角:“……我不想要知暖留在這。娘親,她太懶了,說話不好聽,還占重華宮的屋子。可不可以想辦法把她送走?”


    現在碧霞閣內隻有紅裳在,疏螢在外守門,年嬤嬤在東殿收拾,知暖則不知窩在哪個角落躲懶。姚美人剛喝完藥,拾了兩顆蜜餞浸在口中壓苦味,聞言語氣淡淡道:“好。”


    楚言枝轉過身:“那娘親打算怎麽做?”


    “給她拾兩塊銀子,讓年嬤嬤明天領她回坤寧宮。”


    楚言枝睜圓了眼睛:“直接送回去?那,那皇後娘娘……”


    聽紅裳說,孟皇後為表對冬至宴席那事的歉意,今日特地親自挑了好幾匹緞子、一對玉如意和一隻汝窯玉壺春瓶,派人送到重華宮,還帶了不少給楚言枝吃的、玩的東西。那明天重華宮就把之前孟皇後送過來的婢女送回去的話,她會作何感想?


    姚美人合上蜜餞盒子,倚靠在迎枕上,漫聲道:“皇後賞賜,不論是人是物,重華宮不敢不受。但知暖這般態度,顯然是不情願做我們重華宮的宮婢了。她不情願,我們就成全她。像枝枝說的那樣,我們重華宮也是飽受其擾,不想忍便不忍了。皇後娘娘宅心仁慈,體恤宮人,不會因此就怪罪於我們的。”


    楚言枝還是有點怕,她原以為娘親會想個委婉點的法子的。


    姚美人看出她眸中情緒,輕輕握住了她擰帕子的手,笑道:“知道娘親那日為什麽要你找皇奶奶帶你去參加冬至宴席嗎?”


    “不是因為娘親下不了床,不能帶我去嗎?”


    “不全是因為這個。娘親是想提醒他們,你也是陛下的女兒。不光是提醒他們,枝枝,娘親更想你自己意識到,你是位公主。這天底下,隻有你的長輩,也就是皇太後、陛下和皇後娘娘能評判你。皇太後在先,若皇後娘娘送給你的宮婢服侍不好你,你便可以將她退回去,不用顧及皇後娘娘會如何看你。在這件事上,你本就無錯。”


    姚美人的指尖雖還泛著冷,手心卻是暖的。楚言枝被娘親捂著手,心裏也浮上了暖意。她靠到姚美人懷裏,摩挲著姚美人膚質細嫩的手背,點了點頭。


    “那天被皇奶奶抱在懷裏往下看的時候,枝枝是什麽感覺?”


    “連父皇都跪在我麵前……”楚言枝仰麵道,“我覺得暢快。娘親,權勢真是個好東西。”


    “是啊,權勢是個好東西。”姚美人笑了笑,眸中卻顯出一抹落寞。


    為防外戚,大周選秀隻從平民或小官小吏家裏選。姚美人沒有權勢,也對權勢無意,但為了讓重華宮的日子好過些,讓楚言枝未來的婚事圓滿些,如今不得不倚靠權勢。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她必須手裏攥住點什麽。


    錦衣衛需要管的事務大小成堆,前麵五軍都督府都一個個滅燈了,北鎮撫司各處還亮著燈。


    黏合木偶手臂的魚鰾膠凝固後,狼奴把小木偶小心翼翼地摟到懷裏,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望著外麵不動。


    辛恩寫好文書與需親呈陛下過目的奏折後,封好蠟站起身,準備早點下值回府。明日就要去南直隸辦差了,順利的話也要正旦才能趕回來,不論如何他得回家一趟。


    為行儉省之風,北鎮撫司上上下下都不許點太多燈,甚至紙張素絹要雙麵使用。辛恩的值房裏隻在桌案兩旁點了兩盞,等他昂首走至簾前,才發覺門檻上還坐著個人,恍然間記起來今日下午七殿下塞給了自己一個徒弟。


    “他們已將你睡的屋子收拾出來了,為何不去?”


    聽見辛恩的聲音,門檻上的身影動了動,狼奴聲音悶悶的:“殿下說,會給奴送藥。”


    辛恩抬頭望了望外麵的天,月明星稀,北風愈緊。七公主說她會在天黑之前讓人將東西送到,也不知是什麽緣故遲了這麽久。


    “恐怕他們明天才能送到了。你要在這一直等?”


    “……殿下說,今天會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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