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後妃,配不配升嬪位,輪得到你來定?”成安帝語氣愈冷,“你既如此嫉妒她的嬪位,朕給你便是。”


    賢妃臉色驟變:“不,不陛下……”


    成安帝對身後的汪符道:“寫詔書去,賢妃德行有失,殿前無儀,從今日起降為嬪位。”


    汪符遲疑片刻:“稟陛下,四妃之位本就有所空缺,如今皇後之位亦未能及時填補,這恐怕……”


    成安帝轉了轉扳指,不顧賢妃的哭喊,提步往回走:“那便提和嬪為妃,此後後宮諸事,照舊由三妃處理。”


    “是。”


    東廠與錦衣衛的查辦撤去之後的幾日之中,都無人敢來長春宮走動。江貴人是顧忌著同住在毓慶宮的賢妃,其餘人則是不明確此事的真假,在陛下的旨意下來之前,不好輕易表明態度。


    誰想到經此一事,和嬪非但全身而退,最後還被冊封為妃,要知道後宮原本的三妃之中,膝下都至少育有一位皇子呢。和嬪無過無功,竟就這麽莫名其妙在一個月內連升兩級,實在匪夷所思。


    楚言枝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若單憑恩寵,娘親並沒有無雙才藝,也沒有絕世容顏,極難走到今天。但她成功借著陛下那點心思,順水推了一把舟。


    陛下畢竟不如前些年那般精力充沛了,自孟皇後薨逝,前朝許多事他都慢慢放手交給太子去做了,來後宮的次數也少起來,詔幸姚窕,更多的時候也隻是同她閑嘮家常似的聊聊。


    楚言枝如今對陛下的情感又變化了幾層。比起不喜歡,她對他更多的是不理解。


    他偏疼皇後所出的子女,對其他皇子皇女態度都很一般,可孟皇後在時,也沒見他對她有多麽在意;他有威嚴,將後宮前朝都緊緊把控著,卻也時常顯得力不從心,總以情緒辦事;他在意皇奶奶,但又因為覺得她對自己疏於關心,而以更大的疏離與厭惡作為對她的報複,即便皇奶奶似乎至今都不在乎這些……


    他像個空殼人,好的時候讓她覺得假,不好的時候,反讓她覺得那才是他的本質。


    她不知道是不是天底下的父親都這樣,還是說,因為他是皇帝才這樣。


    兩天後成安帝下早朝來長春宮看她了,一會兒看她讀詩,一會兒看她舞劍,允了她要尋個錦衣衛校尉做貼身侍衛的請求。


    他看起來很疲憊,倚在桌案上,姚窕在後為他按摩,他的眼睛空洞地看著楚言枝手裏的詩集和那把輕盈的劍。


    北鎮撫司內,狼奴坐在床沿,手裏摩挲著那塊杜頌剛送來的腰牌,不確定要不要即刻回去見殿下。


    他很想她,可是想過頭了……


    但是今天不回,明天也要回,他是一定要回到殿下身邊的,要長長久久地守著她。糾結這一時半刻,似乎沒有意義。


    他起身開始慢吞吞地收拾包袱,沒收拾一會兒,剛給他送完腰牌的杜頌又過來了,站在門邊道:“宮裏剛下了調令,要你今日起做長春宮七公主殿下的侍衛,時刻護殿下周全。除非北鎮撫司另有緊急之事,不得擅離。”


    狼奴係包袱的動作慢下來,悶聲應了句“知道了”,接著拿了另一個包袱布攤開,專門用來放木奴的衣服。


    杜頌這些年很少與狼奴交流,一直覺得他來北鎮撫司是因為錢錦別有用心。之前賴誌誠也跟他抱有同樣的想法,但日子長下來,就變了態度。整個北鎮撫司,似乎就他對辛鞘最冷漠。


    現在宮裏的調令下來,辛鞘還真要再回到宮裏去了,杜頌發覺自己先前恐怕確實太過較真了。


    見狼奴反應淡淡的,杜頌將調令詔書放到桌上,拿油燈柄壓著:“給你放這了。”


    狼奴看了眼:“好。”


    杜頌轉身離開,跨出門檻時止了腳步,回頭道:“別隻知道用包袱裝東西,你這些年,攢下的零碎東西不少,讓人提幾個箱籠過來吧。也別急著走,老餘說今天中午他特地給你備了幾桌飯菜。”


    杜頌走了,狼奴係好這隻包袱結,又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才走到院中望了望。


    這院裏有一棵高大的柏鬆樹,四季常青,葉如細針。偶爾沒針用的時候,狼奴就會拔它的鬆針來練飛針。師父說,這樹是當年他父親老定國侯和安國公一起種的,分明感覺隻是眨眼的功夫,竟已有這麽高了。


    當時的狼奴還沒有多少體會,直到今日回憶起來,才意識到這樹的確長得很快,原先才剛出屋簷一點尖尖,現在已經比屋簷高出一大截了。


    這鬆樹後麵的那一塊屋簷上,有幾塊瓦看著要比旁邊的新一些,是他當初剛練輕功不熟練,不小心踢掉了後,師父親自上去補的。


    補的時候辛鞍還想爬上去玩,勉強爬上去了就朝外頭亂丟石子,氣得師父在他後腦勺上來了一下。辛鞍不樂意,一腳踩空往下跌,師父又急得一手抓瓦片,一手提辛鞍的腳,把他重新甩回了屋簷上,結果把他的褲子褪下來了大半。


    辛鞍平時那麽口無遮攔沒皮沒臉的人,當眾被扒了褲子反而知道羞了,著急忙慌地係腰帶,一邊係一邊往師父身後躲,那瓦片就劈劈啪啪往下掉,他還氣急敗壞地指那些嘲笑的人,喊大哥快揍他們。


    狼奴沒揍他們,因為連師父都在笑,還指揮他把那些掉下來的瓦片都及時接住,別都給砸碎了。


    狼奴全都接住了,但是辛鞍的麵子也都丟盡了。最後他坐在修好的屋簷上不肯下去,飯也不肯吃,和所有人賭氣,特別是跟他賭氣,說他不配做他的大哥。除了吉鴻和杜頌,其他人都懶得哄他下來,他就在屋簷坐到了天黑。


    狼奴那時候還沒完全學會與人交往,見他一副要哭的樣子,就一直學著殿下曾哄自己時的做法,拍他的背,讓他別哭了。辛鞍抱怨他在哄小孩兒,說男人和男人之間,得用男子漢的方式發泄情緒。


    狼奴才不明白什麽男人女人,他頂多給他丟帕子擦眼淚。最後辛鞍抱臂哼氣道:“我要喝酒!要喝賴誌誠藏在床底下的西鳳酒!”


    狼奴為了哄這個煩人的小弟下來,把剛睡下的賴誌誠推醒了,找他要酒喝。賴誌誠不肯,說小屁孩兒喝什麽酒,頂多嚐點果酒算了,他底下那西鳳酒怎麽可以給你們糟蹋。


    最後他拿了壇海棠酒,說反正那小子沒喝過也嚐不出來,糊弄糊弄算了。賴誌誠見他猶豫,又讓他去找刀疤餘做點好菜佐酒,其實辛鞍就是覺得沒麵子才鬧脾氣,現在肚子餓了還不好意思承認,弄點好吃的給他喂飽就成了。


    狼奴照做了,半夜敲響了刀疤餘的門,讓他給自己鑰匙,他想做進廚房做點菜。


    刀疤餘罵罵咧咧地起來了,但不肯給他鑰匙,披著衣服叼著煙鬥帶他進了廚房,邊罵邊炒了盤花生出來,又切了兩斤熟牛肉、半隻燒鵝,還挑了對鹵鴨腿和翅子。


    刀疤餘幫他把這些東西都弄到了屋簷上,然後也不肯下去了,抽著煙鬥指他懷裏抱著的酒壇:“辛辛苦苦給你們弄半天,酒也不舍得給我一口嚐嚐?”


    狼奴沒想到刀疤餘也想喝酒,隻帶了兩隻酒碗上去,刀疤餘幹脆給他倆各倒一碗,自己拎著酒壇往嘴裏灌了。


    辛鞍就在旁邊一手塞牛肉一手塞燒鵝,含糊地喊好,男子漢就算流淚也要把淚流到酒碗裏。


    可到後麵他一碗酒還剩個底子沒喝完就醉了,靠在他肩膀上說,“大哥,你永遠是我大哥。”


    狼奴當時一身衣服都被熏了酒氣,真是好嫌棄他。


    刀疤餘控盡壇底最後一滴酒,打量著他們的眉眼,看了好久才說,他們很像當年的辛指揮使與安國公江霖,他們之間也是這般要好。


    沒過一會兒,金參帶著幾個錦衣衛校尉提了三四隻大箱籠從前院那過來了,說要幫他收拾東西。


    狼奴收回思緒,讓他們放下箱子就可以了,他想自己收拾。


    金參今年已經二十來歲了,為顯得自己成熟了,唇上蓄了胡須,見他這反應就笑了。狼奴不愧是被狼養大的孩子,領地意識從小就強,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也不喜歡人進他的房間。金參讓人把箱子放下,又囑咐他一會兒記得去飯堂吃飯,這才走了。


    狼奴屋裏東西確實不少,他見到什麽好玩的東西都想送給殿下,可他能與殿下見麵的機會太少了。好多東西放著放著,他就覺得沒那麽好了,不好意思再送給殿下,但因為是花錢買的,也舍不得扔。


    他還經常學著做東西。幾年前董玨幫他尋到了一塊極好的大木料,他不敢浪費,一有空就去看人家怎麽造房子,就這麽看了半年才開始雕樓閣燈。前後花費兩三年的時間,他才給做好了,雖然沒燈會上的那盞精致,不少細節都挺粗糙,但在夜裏點亮掛起來,也很好看,似一座仙閣。


    恰縫那場洗清內閣的案子,今年上元節的時候他沒能親自把燈送給殿下,隻好托人傳話,讓殿下派人拉進宮去。可惜殿下說,她已有那個燈了,再不用別的,要他自己好好留著。


    狼奴喜歡給殿下做東西,做她喜歡的,或是需要的,但殿下擁有的太多了,能為她做東西、送東西的人也太多了,並不在意他送的醜燈籠或是醜衣服。


    狼奴那幾年常為這樣的事傷心,但慢慢的也習慣了。殿下不想要就是不想要,不在意就是不在意,他不能因為自己很想殿下接受,就要殿下一定接受。殿下之所以是他的殿下,是因為殿下本就可以完全憑著自己的意願決定任何事,包括對他。她想怎麽對待他,就能怎麽對待他。


    縱使能夠想通,狼奴一看到那隻自己努力了很久才做出來的燈,心裏還是難過,隻好把它送給了辛鞍。


    辛鞍倒是很喜歡,又高興地拱他肩膀說,“大哥,你永遠是我大哥!”


    狼奴把東西都分門別類收整好,放進箱子裏,臨要闔上最後一隻箱蓋時,不知道去哪兒玩了半天的辛鞍抱著一捧拿藍布裹著的東西神神秘秘地進來了。


    他回腳一踢將門關緊,毫不客氣地拉開他桌前的椅子坐下,手臂撐在椅背上,興奮地朝他招手:“大哥快來!我可給你帶好東西來了!”


    狼奴將箱蓋闔上,看他一眼:“什麽?”


    “書啊!來呀來呀,你前些天不是說想看李白的詩集嗎?我給你買回來了!”


    狼奴擦淨手,一手撐桌麵,一手朝他懷裏那捧藍布包的東西伸去。


    辛鞍卻抱著往旁邊躲了躲,輕咳一聲:“先說好,這裏頭不止那本詩集,還有其他幾本我花大價錢找了半天門路買回來的寶貝……是寶貝啊!你要是看不懂,那是你自己笨,可不準罵我!”


    狼奴不明所以:“寫的什麽?”


    辛鞍神秘一笑:“寫的男人該看的東西。”


    狼奴想到之前殿下提到那首詩時,說是寫女孩兒心事的,他問李白先生有沒有寫男孩兒心事的詩,殿下沒回答。想來殿下是女孩兒,並不知道他有沒有寫。


    狼奴最近心事實在太多了,可是每一件都有關殿下,沒有辦法向旁人說。


    辛鞍能察覺出來他情緒不好,但一開口就要說他偷偷燒髒衣服的事,他心裏煩亂,更不可能同他說。


    狼奴想讓自己正常一點,不要再睜眼閉眼都隻想著殿下了。


    “寫的心事?”狼奴長指在桌麵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給大哥看看吧。”


    辛鞍又咳咳一聲,從裏頭翻找了下,找出本《品花錄》放到桌上。


    狼奴正要掀開,辛鞍摸著下巴按住了封麵:“怕你看不懂,裏麵還有很多刻印的插畫,咳咳這個……算了你要不一會兒自己看吧啊,喏這本是詩集,這幾本也送你了,其他的我得拿回去看,你要是喜歡下回咱們再換著看……”


    辛鞍邊說邊從藍布包裏抽出四五本書,把剩下的裹了裹,直接抱著就往外跑。


    看他走得匆匆,還差點被門檻絆倒了,狼奴覺得奇怪。


    他坐下來,捧書翻開看了看。


    入目是張刻印的畫,這畫沒什麽特別,像是一間民居,院裏種有花草樹木,屋中有兩個人坐在床上說話,門外麵還立了個人,眼睛往門縫看著,耳朵往門縫湊著,在偷聽他們說話。


    狼奴討厭這個人,別人說話也要偷聽。在蘭心閣的時候,他同殿下說想念她,都要很小聲地說,就怕有這種討厭的人聽見了讓殿下不高興。


    他又看屋裏的那兩個人,是個女孩兒和一個男孩兒,他們手拉在一起,人抱在一起,看起來很親密。


    狼奴心跳快了些,臉也有點紅。果然這世上不是隻有他想像這樣和喜歡的人抱在一起吧?


    他往後翻了一頁,還是那個女孩兒和男孩兒,他們還抱在一起。但是很奇怪,這回女孩兒躺靠在了枕頭上,腳上沒了鞋子,光著搭在了男孩兒的兩邊肩膀上。


    地上是一堆衣服。


    狼奴的臉驟然漲紅,他立刻將書合上了,意識到這不對。


    人怎麽可以不穿衣服抱在一起?


    書合上了,但是狼奴的腦海裏開始翻湧出其他各種奇怪淩亂的思緒。


    他有很多不明白的東西,但不是完全一點不明白。


    他那些本就難以消褪壓製的欲望,會因為這圖畫引起的各種聯想而變得更加濃烈。可這欲望是關於殿下的……抱著這種欲望,他怎麽麵對殿下?


    狼奴把桌上這些書,連同那些詩集一起胡亂地疊起來衝根本沒走遠,還躲在院子角落往這邊看的辛鞍丟出去:“把你的髒書拿走!”


    辛鞍還躲著不出來,衝他喊道:“哪裏髒了,你自己眼睛髒才看啥都髒,我就不覺得這事兒髒!作為我大哥,怎麽可以連做男人都不會?你好好學!”


    狼奴陰沉沉地看著他:“拿走,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辛鞍被他那眼神看得心裏發毛,又和他懟了幾句,狼奴卻把手搭上了腰間的那把重劍。


    辛鞍知道怕了,認輸地走回來,嘀嘀咕咕地撿起地上的書,囫圇地塞進藍布包裏:“哼,不肯學,有你以後後悔的。”


    收完書,辛鞍又回頭看了他幾眼,而後才慢吞吞走出了院子,跟做賊似的,生怕被人瞧見。


    明明知道不可以看,竟然還看,狼奴不理解他,還有點看不起他。


    他回身拾起桌上半涼的茶,一連喝了幾盞,有些不耐地坐下了。


    方才看過的畫麵又浮上了腦海,連同這些天的夢境。


    狼奴覺得討厭,拉開凳子起身,決定先把這些箱子搬到外頭的馬車上,使出點力氣,去去渾身的燥氣。


    腳邊踩到了什麽,狼奴垂眸,是那本《品花錄》。


    方才扔得急,把這本落下了。


    狼奴忍著嫌惡將之撿起來,拎著往外走。


    臨到門前,他忽而停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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