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奴一麵遞出筆山,一麵掏出了三張銀票遞去。


    店家剛拾過筆山,手才碰上銀票,狼奴忽然一怔,五指緊了緊。店家皺眉,正欲說兩句不好聽的,餘光卻見店外不遠處有一氣質清雋儒雅的青年緩步而來,當即臉上堆了笑,連狼奴手裏的錢都不管了,幾步越去相迎:“嵇先生好些日子沒來光顧小店了——”


    狼奴鼻尖微動,轉身看去,那人提步上階,簡單應和了那店家兩句便徑直問了:“那件銅五峰筆山送來了嗎?”


    “到了到了,先生裏麵請坐,這就叫人拿來。”


    “坐就不必了,我隻是路過。”


    “是是,那您先喝口茶,那茶是小的新得的萬春銀葉——”


    嵇嵐才走進來,眼前忽立了一道黑影。少年眉目純稚,神采英拔,腰佩長劍,卻還係了隻穿空青色對襟小衫的木偶。


    嵇嵐一時覺得熟悉,靜候片刻,便聽對方問道:“您是成安十四年上元燈會贏走樓閣燈的那位先生嗎?”


    嵇嵐神情微頓,看著那隻木偶反應了下,笑道:“原來是那位要拿木奴換燈的小郎君。”


    狼奴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抱著木奴,想說很多話,卻不知道該怎麽啟口。


    那店家見他們竟然認識,訕笑著趕緊拿錦盒親自將那隻太湖石的筆山裝好奉上:“小郎君,您要的筆山。”


    狼奴接過錦盒,遞去了銀票,忍不住問:“先生這些年不在京城?”


    嵇嵐點頭,並不多做解釋:“看你如今裝扮,是入了南北鎮撫司,或是五城兵馬司?”


    狼奴也點頭,店家連帶著邀他一起入座,斟上兩盞茶,笑著在旁邊道:“嵇公子自成安十四年去應天府後湖修黃冊,這一去便是三年,又養了一年的病,去年才回了京城備考,今年這一考便高中榜首,實在可喜可賀……”


    嵇嵐似乎極不耐煩聽這些,又催了遍筆山的事,店家這才下去了。


    狼奴明白了,怪不得自己一直沒能找到他,去年他跟著殿下在宮裏,沒什麽機會出來,出來了也就去北鎮撫司或定國公府,幾乎不可能和他有任何交集。


    狼奴一直想回報他,卻未能實現,每每想到那晚被送燈的事,他就為自己當時的無能而感到羞愧,這幾乎要成了他心裏的一個結。沒想到今天會意外相逢。


    如今他已與當年不同了,他會了很多東西,將來也會變得越來越厲害,想要什麽東西,都能靠自己的力量得到。


    嵇嵐與他聊了幾句,見他竟還惦記著當年的事,頗感意外。當初他去贏那盞燈,其實隻是想臨去之前給家中庶母留些念想,路上遇見個那麽想要的孩子,覺得亦可亦不可,便送出去了。


    “先生府邸在哪裏?以後我可以去找你嗎?”


    “十字街巷路口東南角的嵇宅便是。”


    狼奴用心記下了。


    店家將那隻銅五峰筆山收裝好捧來了,嵇嵐打開看了眼,見其層巒連綿而不失溝壑鋒芒,點頭滿意蓋上,讓隨從將銀子奉上,接了筆山。他最後看了眼仍一直看著自己的少年,微笑示意後坐上馬車離開了。


    狼奴抱著剛買回來的太湖石筆山又向店家買了隻錦盒,用來裝放靉靆,又回了一趟定國公府,將花剩下的錢重新交給了辛夫人收管。辛夫人感慨不已,越看辛鞍越不順眼,問他能不能也學辛鞘儉省懂事些,讓她少操點心。


    辛鞍就隻會朝她扮鬼臉。


    狼奴沒多逗留,見快至酉時了,與他們作別後就回了長春宮,臨走前辛恩和辛銘還叮囑他每個月都得記得至少回來一趟,教他些新的身法回去練習。


    狼奴回來率先進了東側殿蘭心閣,卻沒看見殿下,稍一想猜出她定在正殿陪同和妃娘娘用晚膳,直接折道去了。


    殿下果然在,嬤嬤也在。


    臨走到楚言枝麵前時,狼奴步子又放緩了,他牽牽她的袖子,歡喜道:“奴回來了。”


    楚言枝剛放下碗筷,聽了娘親的話正在愣神,眼前不妨出現了一隻精美錦盒。


    狼奴殷殷地對她道:“奴給殿下送的禮物,是奴用自己的錢買的。”


    楚言枝接了錦盒,一邊問是什麽,一邊不甚在意地打開了,看到裏麵臥著的那塊太湖石筆山。


    她拿起細看了看,隨即把玩起來:“挺好看,花了你多少錢?”


    “殿下喜歡嗎?”狼奴期待地問,“去讀書的話,殿下願意用它嗎?”


    “用啊,比我原先準備的那塊好看。”楚言枝心裏還在想方才娘親的話,在手裏過了兩遍後,就把筆山放回去,蓋好遞交給了紅裳,“和那些放一起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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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殿下,您月信來了。”


    殿下反應平淡, 不像收到那隻筆洗時看很久都沒鬆手,狼奴雖然早有預料,心裏還是不免失落。


    方才的話題因為狼奴回來而中斷了, 見楚言枝還一臉若有所思,對狼奴帶回來的禮物都沒什麽興趣的樣子, 姚窕笑著喝了口茶,讓紅裳將那太湖石筆山拿來, 仔細看過一番後,真心實意地誇了句狼奴眼光很好。


    狼奴頰畔抿出了笑渦,但視線仍落在楚言枝身上,及時給她遞上要用的漱口茶, 似乎還巴巴地等著她主動對自己說話, 問起他這一天出去的見聞。他有很多話想對殿下說,但殿下此刻看起來心情並不好,怕惹她心煩, 他不敢隨便啟口。


    年嬤嬤年紀大了,近些年好像老得格外快些, 姚窕心疼她,平時隻讓她陪在自己身邊說說話,需要多操心些的事都交給了疏螢和底下提拔上來的幾個宮婢安排。用完飯, 姚窕開始催她回去歇下了。


    年嬤嬤不肯,還問姚窕和楚言枝明早可有想吃的早點,她早起了去廚房做。姚窕知道她是忙活大半輩子習慣了閑不下來,無奈地勸她別總起太早了。


    年嬤嬤又笑著和她自嘲起來。


    狼奴見殿下仍蹙眉想著事, 並不關心他在旁邊做什麽或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 見殿下沒有需要他做的事了, 才走到坐在姚窕身邊的年嬤嬤麵前,掏出了一隻小錦盒遞去:“嬤嬤,這是師公給我的,我想送給你。”


    年嬤嬤意外地看看錦盒,又看看他,疏螢和紅裳都笑道:“雖是借花獻佛,狼奴知道要孝敬嬤嬤呢。”


    年嬤嬤忙抬手推回去:“呀,奴奴呀,這……這你師公給你的,嬤嬤怎麽能收?”


    狼奴把錦盒打開,拿出一隻靉靆,彎身放到她眼睛前:“師公說這是給上了年紀視物不清的人用的,狼奴用不著。嬤嬤看看。”


    年嬤嬤沒見過這東西,本還眯著眼睛打量,半天沒反應過來是要拿眼睛透過去往外看,不由局促地笑了,粗糙的手在兩膝蓋上揉了揉。


    狼奴閉上一隻眼,把靉靆放到自己睜著的那隻眼睛前給她示意:“這樣看。”


    年嬤嬤這才接過了,學著他剛才的動作,往圓片外麵一看,眉頭瞬間舒展開來,驚喜道:“竟真能看清!啊呀,老婆子我多少年眼前沒這麽清爽了……”


    狼奴把另一隻也拾起遞給她:“嬤嬤先試試看,明天我給它做一個支撐的柄連起來,像彈弓那樣,就可以一隻手拿著看了。”


    狼奴細觀著年嬤嬤的眼距,不想嬤嬤手背揩揩眼角,又是笑又是哭起來:“……奴奴真長大了。”


    楚言枝將腦海中紛亂的思緒放到一邊,走過來抱住了年嬤嬤一邊肩膀,看著那兩隻圓鏡片,回想起自己似乎在父皇的倦勤齋裏看到過。宮裏尋常宮婢奴仆哪有機會用這樣的東西。


    她抬頭看正疊著手帕,想給嬤嬤擦淚,又不知怎麽動手,因而顯得格外無措的狼奴。


    送這個嬤嬤,小奴隸很有心了。


    楚言枝從他手裏接了帕子,給年嬤嬤擦著眼淚道:“狼奴是乖孩子……嬤嬤對他那麽好,他懂知恩圖報的。”


    年嬤嬤握了她的手,目光慈祥地看看她,又看看狼奴。孩子都長得太快了,好像昨天他們還一個拉著她的手說要吃嬤嬤做的兔兒豆包,一個咬著小木偶站在灶台前揮著鍋鏟問她這樣炒對不對,怎麽今天就一個長成了亭亭玉立的端莊姑娘,另一個就長成了能肩擔萬難的少年郎君呢?


    明明這是她當年每天盼著看到的,盼小殿下長大,將來走出這宮牆,嫁給如意夫婿,快快樂樂自由自在地過完這一輩子;也盼著小狼奴長大,永遠護在小殿下身邊,跟著她走出去,做不回自由的狼,也至少做個開心的人。


    都別再回來了。


    可真要臨到這日,年嬤嬤又舍不得放開他們的手了。憑私心來說,她真不想眼睜睜看著他們走遠,而自己被留在原地萎敗成一顆挪不動根的樹樁,任這深宮雨打風吹。她真想他們能永遠在她麵前長大,長大,永遠長不大。


    一流淚,年嬤嬤眼睛便開始發痛,她強忍住了,放開他們的手,推說自己確實累了,由小宮婢攙扶著回了廂房。


    楚言枝送她走過門檻,側身回頭往裏看,便見娘親孤身坐在椅上,兩邊柔和的燈光籠罩著她,她卻眸光微怔,似也蒙上了一層霧氣。


    從正殿回蘭心閣的路上,小宮婢在前掌燈,繡杏和紅裳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繡杏指著天上的星星,問這是什麽星,那是什麽星,紅裳有的能答上來,有的也不認識,後頭有的宮婢認識,又一個個搶答。一行人這樣走著,竟也不顯冷清了。


    楚言枝卻仍覺得心底散涼氣。她抬頭往天上看,四方牆之上偶有幾粒星子,孤高的明月映在簷角樹後,看不清晰。


    她曾以為如果娘親和自己足夠受寵,不用擔心吃藥、吃飯、穿衣的問題,能被許多人簇擁著行走,便不會有煩惱了。可原來就算住進比重華宮大兩倍、大三倍的長春宮,看到的天,還是隻有這麽四四方方的一塊。


    夜風愈發涼了,楚言枝仍望著那輪始終看不清的月亮,思緒紛亂。


    忽有溫熱的指尖輕輕探至她的袖口,溫柔且堅定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整個她發涼的手裹進了掌心。


    楚言枝沒掙開,轉而看向自己斜後側,狼奴眼如凝星地看著她,見她望來,那顆笑渦深了些,欲語還休地同她對視。


    燈影照著腳下,月亮照著宮牆,沒有人發現她與他之間悄悄相握的手。


    楚言枝故作無意地收回視線,將發涼的指尖往他熾熱的手心縮了縮。


    狼奴心如擂鼓,握得更緊了。


    到三月初三這天,楚言枝起了個大早,五更天不到便吃了早膳提裙坐上車輦,去往文華殿。


    她生性貪睡些,這些年除了必要的節假日,很少早起。今天勉強起來了,早膳都是眯著眼睛吃的。本想著在車輦裏打會兒盹,但感覺眼睛才閉上,就又被紅裳推醒了。


    楚言枝攏攏衣服下去了,看到處處點亮明燈的文華殿。正殿文心齋內,有幾道讀書聲朗朗傳來。


    這還是她第一回 來文華殿。楚言枝看看紅裳,紅裳笑道:“沒遲到。”


    雖然如此,楚言枝沒好意思從正門走,由後側門領著紅裳和狼奴進去了。站到門前,她先往前麵看了眼,前麵案台前立有年老、年青兩位講師先生。楚言枝沒多看,視線往四下一掃,堂內隻擺置了兩列三排共六張雞翅木束腰的雲紋書案,卻有十多人或坐或立在其中。


    這些年陛下停了三年選秀,宮內將近有十年沒新人進來了,陛下去後宮的次數也愈發少了,有一半還停留在長春宮。和妃久未育子,其他後宮諸人裏隻有馮貴人去歲生下了九皇子。


    賢妃被降為嬪後,今年已十九歲整的四皇子楚瓊被封端王,出宮建府了,他同胞的兄弟五皇子才十六,仍跟著賢嬪住在毓慶宮內,每日需來文華殿讀書。六皇子楚琥就坐在他身側的位置,手按在書脊上,撐頭斜眼看著旁邊宮婢給他磨墨的手。


    七皇子坐在五皇子身後,他身體弱,出來的少,他娘親梅昭儀也是淡如菊花的性子,平時沒什麽人注意。一旁的八皇子楚珀今年七歲了,隻比他小一歲,好動得很,嘴裏雖還念著之乎者也,卻已把書頁卷疊起來玩了,心思根本不在上麵。


    後麵兩張桌案空著,隻擺了筆架筆筒等物,顯然是給三姐姐和她留的了。


    楚言枝在右邊靠門的那張桌案前坐下了。紅裳讓狼奴把書箱放下打開,卻見狼奴正蹙眉盯著前麵,不禁催了他一聲。狼奴收回視線,把東西一一擺上來了。


    聽到動靜,坐在前麵的楚珀立刻回頭,虎頭虎腦地衝她喊了聲:“七姐姐,你來啦!”


    雖然這些年施昭儀與娘親走動得相對少了些,楚言枝對這個算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八皇弟還是很有好感的,特地從荷包裏拿了糖出來給他。她如今已不怎麽愛吃糖了,但嬤嬤還是習慣性地給她的糖包裏裝滿糖。


    楚珀捧著糖正要跟她道謝,前麵桌案一響,那位年青些的講師先生啟口溫和道:“八殿下,請繼續溫書。糖等下了早課再吃吧。”


    突然被點了一下,楚珀連糖都不敢拿,直接放下轉回去捧書繼續讀了。楚言枝亦有些羞愧,把糖撥到一旁,朝前看了一眼。


    這位應該就是娘親那天和她說起的嵇編修嵇嵐了,確實姿如玉竹,麵如冠玉,言談舉止穩重端持。


    楚言枝看向旁邊尚還空著的席位。


    嵇嵐是今年的新科狀元,如今在翰林院任編修一職。除此身份外,他還是當今內閣首輔嵇嘉同族的庶出侄子。傳言他與嵇嘉的關係並不好,早在幾年前便已單獨出府另立新宅,但如今同在朝堂之上,同姓一族出來的,哪還有關係好與不好這一說。


    文華殿講師先生共有六位,每三天一輪換,按照父皇的安排,往後她和三姐姐都將由這位嵇先生教導了。


    三姐姐與嵇嵐之間有一層淵源在。


    楚言枝翻開書,視線落在那一個個方塊字上,思緒卻回轉到幾年前她和二姐姐、三姐姐他們一去出宮觀賞上元節燈會時的情形。


    那夜的記憶實在難忘,尤其是那盞碩大精美的樓閣燈,現在還放在蘭心閣後院的一處庫房內,每到過年的時候就會被拉出來點上,是狼奴送給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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