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低垂,烽火連天,韃靼已被盡數剿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群黑甲江家軍人人持著火把圍成了一圈。


    火圈之內,江熾抬腳往那孩童玩具模樣的木偶上踩下去,然而鞋底還未觸及,那本在地上翻身都困難了的玄衣少年猛地奮力朝他撲來,江熾被撲倒在地,連同耶律豐山那顆頭顱也被砸到了他身上。


    江熾雙目猩紅,狼奴卻死死壓著他,沾滿血的手緊抓著木偶。


    “你……恩將仇報。”


    狼奴下齒就要往他為呼吸而挺起的喉管上咬去。


    江熾卻拱起膝蓋,四肢並用地將他反壓了回去。


    狼奴一手抱頭顱,一手抓木偶,雖想反抗,然而那兩包軟骨散的藥勁已經完全上來了,他甚至快要無法呼吸。


    江熾下了狠勁,直接以膝強抵住他背上的那道傷口抓了他的手,還想將木偶從中奪出來。


    狼奴悶哼一聲,五指扣成爪狀,即便已是瀕臨昏迷,也讓他根本拿不下來木偶。


    江熾往旁邊啐了口唾沫,冷笑著幹脆抓住他的手腕,帶著那隻木偶一下一下往他頭上擊去。


    “如果你當年還活著,根本就不會有我……”江熾眸中映著肆虐的火光,狠瞪著狼奴的眼睛,砸一下,語氣重一分,“憑什麽,憑什麽!”


    “你知道我這些年怎麽活過來的嗎?”江熾見他連眨眼都費勁兒了,喉尖溢出笑,唇角的弧度越來越大了,而木偶的胳膊與腿已在這一下比一下劇烈的擊打中碎裂,“還沒記事的時候,我冬天就在冰湖裏泡著了,五歲的時候學箭術,六歲他就要我和副將比試……八九歲讓我學騎射,我從馬上跌下來,你知道摔斷了多少根肋骨嗎?你知道我腿骨摔斷過多少回嗎?他逼我殺人……逼我殺人……”


    江熾想到這個無數次在午夜時分刺入他腦海的那個夢境,想到那雙直勾勾的眼睛,又幹嘔起來,嘔出了一大灘血。


    周圍站滿了人,卻無人敢過問。


    江熾眸光更加偏執陰狠,見狼奴額頭上已蜿蜒出了血跡,且不論如何掙紮都掙不過他,也不顧滿嘴的血,哈哈大笑起來:“好啊!我殺,我殺!哥,你都死十八年了,何必在我好不容易得到父親肯定的時候活過來?一回來,就要奪走我努力那麽多年才能得到的東西。”


    “他從來沒正眼看過我……憑什麽,憑什麽。我體質差就是罪嗎?我沒非要活下來,我沒非要他生我!”江熾打得更快了,木偶的頭已經斷裂,他從地上撿起那圓碩的頭,繼續打,直到打得連那塊圓木也碎成了幾塊,他才喘著粗氣,放開狼奴滿是血的手腕。


    “怎麽會有你這麽幼稚的人,行動坐臥,都離不開這個木偶。哥,我算幫你斷奶了吧?哈哈哈。”江熾打得痛快了,抽出身旁副將腰間的劍,忍著惡心一把割下了耶律豐山的耳朵,甩給那副將收著,看向狼奴,“你死了,今天這無上功績都是我的。我仍然是父親唯一的世子人選。”


    江熾兩手握住劍,高舉著就要往狼奴胸下位置刺去。


    狼奴的手裏還攥著木奴的小衣服,血與淚糊得他本就幾乎什麽都看不清了的視線更加模糊。


    他盯視著木奴的木頭碎塊,腦海中走馬燈般出現無數畫麵。


    他在籠子裏,殿下在籠子外,陽光好暖好暖,她看著他笑,把木奴送給了他。


    “殿下……奴,奴要回家。”狼奴意識漸失,拚著指尖最後一點力氣,想把那些木塊一一攬回來,像當年在上林苑,好想勾住她的一點衣擺一樣。


    他艱難眨動黏潮的眼睫,感到周身的溫度都在褪散,冷得他無助地呢喃:“殿下,把奴撿回家,把奴撿回家……殿,殿下……”


    江熾停了動作,故意湊近耳朵去聽,本以為會聽到他對他的咒罵詛咒聲,沒想到聽到他竟還喊著那個小公主,嘲笑著壓近他的耳,低聲道:“你可真喜歡她啊,看起來,她也很喜歡你。你憑什麽得到所有人的喜歡呢?你明明就是個低賤的野奴,憑什麽,憑什麽輕易就能得到這些。”


    江熾重新站直身,繼續持劍要刺。


    “住手!”


    馬蹄如雷聲漸近,為首的餘采晟不管不顧地就要踏著人群衝進來。


    江熾分神側頭看去,一記飛針分兩股分別打掉了他手中的劍,擊中了他的手腕。


    江熾吃痛朝後踉蹌兩步,餘采晟已經翻身下馬,抖著手去抱狼奴:“辛鞘,辛鞘!孩子,孩子你醒醒……”


    狼奴滿臉的血,呼吸都微弱了,任他如何晃動都睜不開眼,喊不出聲。


    “你把他怎麽了,你說啊?你把他怎麽了!”


    江熾咬著牙把那根深嵌入腕骨的銀針逼了出來,聞言隻是笑笑:“軟骨散啊,整整兩包,能讓人睡死過去,卻沒什麽痛苦。”


    餘采晟放下狼奴就要衝殺過來,江熾卻朝周圍人喊了聲:“愣著幹什麽?殺了他們!還有後麵那幾萬剛來的,你們跟著內鬼過來是想造反嗎?都給我好好看清楚了,我是江熾,餘采晟和辛鞘,都是今天想聯合韃靼王耶律豐山圍剿我們的叛徒!”


    “你滿口胡言!”餘采晟被一群人圍打著,目眥欲裂地喊,“元帥馬上就要來了,他已經知道辛鞘就是小世子了,江熾!你別再犯錯了,他是你親哥哥,你親哥哥!救過你兩次的親哥啊!”


    餘采晟回頭朝那些人喊:“你們別犯糊塗,別犯糊塗!我求求你們……快救救鞘兒,救他啊!”


    江熾站在千軍萬馬之前,冷冷地看著他。


    孫晉沒能及時跟過來,他便猜到恐怕營地那是出了什麽事。


    可父親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餘采晟不斷地呼喊著,指揮人去殺江熾領來的人。可不光是餘采晟領來的人,就連狼奴先前領來的那些人也大部分默默站到了江熾身後。


    “究竟是誰滿口胡言。我親哥叫江灼,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被你親手害死的,你忘了嗎?”江熾揮手令人退下,這才漫步走到全身骨頭都快被打斷了的餘采晟麵前,緩緩蹲下,直視著他,“記住,是你害死了他。這世上始終虧欠他的人是你。要不是你弄丟了他,他就能是父親最器重最喜愛的世子爺,眾心捧月,人人都喜歡。我呢,這世上根本就不會再有我了啊,沒有我,他也不會被你害死在這。你是罪人。”


    狼奴帶來的七萬人中有將近萬人不願意站隊的,是最早被狼奴領著訓練的那些人。見連餘采晟帶來的那十萬人都倒戈相向了,他們憤怒地拚殺著想要去救人,然而如蚍蜉撼樹,根本無法抵禦這二十多萬人的圍剿。


    見餘采晟也躺在地上起不來了,江熾站起身,遙遙往營地的方向看了眼,恐怕再過一會兒父親就要過來了。


    江熾沉聲下令:“騎兵連過來,你們打前跟上我。”


    江熾扔下手裏的劍,決心不浪費時間了,直接帶著耶律豐山的兩耳回去的好。待那幾百騎兵排列好了,他率先上馬,領著他們就要從狼奴和餘采晟的身上踏過去。


    餘采晟和那剩下幾千人拚命地撲過去護住狼奴,他撐著兩臂,將已昏迷不醒卻還要抓著那兩樣東西不放的狼奴摟到身下躲避著鐵蹄。


    “噗——”鐵蹄接連不斷踏來,餘采晟咬碎鋼牙,嘔出了一口又一口的血,手掌護著狼奴的頭。


    地動山搖間,狼奴恢複了一瞬的清醒,模糊地看到麵目猙獰的餘采晟。


    “小世子……唔噗,辛鞘,你記住,你叫,你叫江灼,你叫江灼……”餘采晟左臂哢嚓斷裂,他又拚著命支起,雙目充血,“江元帥就是你親生父親,你要活下去,他會為你做主……報仇,報仇!”


    幾百鐵蹄盡數踏過,那幾千人幾乎已全部喪命。


    餘采晟捱著最後一口氣伸指摸摸狼奴的臉,血淚齊下:“你千萬要,要活下去,小世子,老餘不能再把你弄丟了。”


    北地的夜風陣陣刮來,殘旗獵獵,如驚天的巨浪拍擊海岸,卻卷不盡滿地烽煙。遠處偶有狼嗥。


    方才如雷聲般接連炸響在耳畔的馬蹄聲似已漸漸遠去,餘采晟閉上眼,兩臂仍維持著支撐的姿勢,唯獨脖頸無力,垂下了頭顱。


    還未奔到黑淳坨河畔,前方已有烏壓壓一片人馬朝此方向奔來,江熾勒停了馬兒,一直等到江霖踏河而來,停在眼前,他才持著馬鞭在馬背上朝他微行一禮:“父親。”


    夜色深沉,江霖往他左右一看,再看向他身後不遠處,厲聲發問:“辛鞘在哪兒?!餘采晟呢?!”


    “辛鞘和餘采晟欲圖勾結韃靼王耶律豐山通敵叛國,已被兒子原地殺了。”江熾語似含笑,命何副將把那兩隻耳朵拿來,呈到江霖麵前,“父親請看,這就是耶律豐山的兩耳。他也被兒子親手斬殺。今天天已晚了,若可以的話,兒子稍歇片刻再繼續追襲,滅了整個韃靼,如何?”


    “你,你真把他們殺了?”江霖一顆心瞬間沉入穀底,攥著韁繩的手用力到發白,還強忍著一字一頓地問,“江熾,他是你親哥。”


    江熾偏偏頭,目露不解:“父親在說什麽?我哥?我哥不是幾個月大的時候就已經夭折了嗎?”


    江霖忍無可忍,心急如焚,命程英謙領人在這擋著,而後領人迅速奔往後方。


    屍橫遍野,各個被馬蹄踩踏得麵目全非。江霖緊咬牙不等馬停就翻身躍下,飛撲下去翻動屍體找著,邊找邊呼喚著:“辛鞘,小餘!餘采晟!”


    緊跟他過來的將士們也都翻找起來。這一片地方堆滿了屍體,肉和血都摻在一起攪和著。


    江霖終於在星輝與火光之下看到了餘采晟。


    餘采晟的屍身看起來幾分怪異,翻麵仰靠在其他屍體上,兩臂彎起虛撐著什麽。江霖來不及悲傷,立刻在他周圍仔細翻找,尤其是他身後那些。


    然而他親自來回翻找了整整三遍,都沒能找到狼奴。


    連一片衣角都沒能找到。


    江霖的手越來越顫,心頭卻浮上一絲僥幸。


    江熾騎馬從後麵慢慢踱了回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屍叢中極其狼狽的江霖,目光陰沉:“找不到嗎?那可能是兒子剁得太碎了。您從小教兒子殺人,要快準狠,我如今算融會貫通了吧。”


    江霖怒火中燒,大步行來一把將江熾拽下馬,鐵錘般的拳頭就密如流星地朝他頭臉狠狠砸去。


    江熾躺在地上,任他打著,既不躲避,也不反抗,打著打著眼中卻現出興奮的光,朝天低笑起來。


    江霖覺得自己簡直是養了個瘋子。


    他怎麽能養出這麽個東西出來?!


    罔顧人命,罔顧人倫!


    他緊掐住他的脖子,提著他的頭不斷往地上砸去:“你把灼兒還給我,把灼兒還給我!”


    江熾笑得更大聲了,隻是因為血湧出心肺,堵到口鼻間出不來又讓他笑岔了氣,咳嗽起來。


    他仍軟癱著,看著江霖的眼睛,含糊且斷斷續續地道:“你找,熾兒還灼兒,江霖,你覺,覺不覺得自己很可笑。”


    江霖怒瞪著這個一手精心教養長大的兒子,原本寄予了他無限期望的兒子,想他從弱得像小貓崽子似的孩子長成翩翩少年郎,最後竟走上弑兄的路……他怎麽會生出這個孽種出來?!


    江霖大喜大悲,氣急攻心,尚還強壓著,隻是手抖腿抖,除了五指在保持著收握的動作在不斷收緊力道外,一時拳頭砸不下去,話也說不出來了。


    江熾似毫無生意,臉漲到發紫,也隻衝他挑釁般地笑著。


    “元帥,冷靜,冷靜!”程英謙上前想要拉開他們,“您再掐下去小將軍就死了!”


    “讓他死,就當我從沒生過他!”江霖又狠狠地把他往地上慣。


    程英謙跪下來:“元帥……若小世子真的死了,小將軍就是您唯一的兒子啊。”


    這一句話讓江霖的動作略微停頓了一瞬。


    他繼續摔打著。


    “元帥,元帥!”


    身後那二三十萬將士竟都齊刷刷地跪了下來:“小將軍是江家軍唯一的希望啊!元帥!”


    喊聲震天動地,江霖的舉動再次停下了。


    他盯視著江熾已經翻出來了的眼白,看著這個一向身體孱弱的兒子,又想那個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他就能認回來的灼兒……


    多好的孩子,明明是被狼養大的,品性卻如此純稚,會給木偶做衣服、換衣服,還愛幹淨得很,在戰場上都幾乎天天洗澡,連喝口酒都要拿帕子擦嘴……又是那麽好的天賦和功夫,百戰百勝,虛心求問,比他年輕時不知道強多少倍。


    江霖回憶起和他見過的每一麵,無限悔意湧上心頭。當初在京城他為什麽就不能好好教他待他!他為什麽就非要讓江熾和他比!為什麽!他就不該答應江熾今天跟他來搶什麽韃靼王的頭顱……


    江霖頹然跪著,豆大的滾燙淚水一顆一顆砸了下去,掐在江熾脖頸上的那隻鐵手漸漸鬆開了。


    江熾得了喘息,卻依然仰躺著不動。他看著北地夜空似乎總是觸手可及的滿天星辰,眼底沒有一絲光亮。


    氣氛陷入悲愴複雜的凝滯之中。


    “既然您不殺我,便還當我是您兒子,對嗎?”江熾咳著血,語氣幽幽,“為著江家軍,為著要江熾代替江灼,你還是不會讓江熾去死的,對嗎?”


    江霖還沉浸在巨大的憤怒與悲傷之中,一聽見他的聲音,一聽到他這好像什麽都無所謂死氣沉沉的語調,就恨不得將他再給掐死。


    可他,他畢竟也是他的親骨肉……他如何下得了手?江霖從未如此絕望過。


    見江霖不錘他,開始錘地了,江熾唇畔溢著笑:“那便都聽我的吧。江霖,江熾今天帶兵七萬圍殺韃靼王耶律豐山,要將他斬首於黑淳坨河畔的陣營前,這途中卻發現同樣帶兵七萬的正三品參將辛鞘意圖通敵叛國謀反,而餘采晟謊報軍情,騙取十萬兵馬前去支援,實則是為了連同辛鞘將我圍剿在此,他們好再反攻回來謀奪江家軍的兵力,然後造反。江熾反應迅速,察覺到後沒讓他們得逞,立刻殺了他們。辛鞘屍身盡毀,餘采晟倒還有個全屍,我們擇日便帶他上京定罪。江熾此番,可真是立了大功啊,你說,朝廷會不會直接再給他封個國公爵位?不不,那太費事了,直接賜他世子之位不就夠了?您真是生了個爭氣的好兒子,從此這天底下,沒有誰比他更厲害了,包括年輕時候的江霖你,對嗎?”


    “你是瘋子……”


    江熾悶笑一聲:“這不重要。你為了江家軍,什麽都可以做,明知夫人身體難以承受,還是要她有孕產子。幸而江熾是個男兒,若他是個女兒,你是不是還會讓她繼續生下去?江霖,你才是瘋子。”


    “路我已經給江熾鋪好了,你隻要照做。”江熾歎著氣,從地上翻身坐起來,靠在一旁的屍堆上,聞到充斥鼻腔的血肉味,他又低頭幹嘔了會兒,過後才繼續看著江霖道,“我會是你最優秀的兒子,將來帶領著所向披靡,無人能敵的江家軍保家衛國,你有何不滿意?”


    江霖依舊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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