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般帶有催促意味的話成安帝聽了心有不悅,不過也樂得和他周旋。他是無需緊張的,明處有錢錦和石元思在,暗處則有狼奴和辛恩。皇宮內外,以及皇城內外,沒有一處地方有一刻是脫離他掌控之外的。


    成安帝閑閑拾起那份卷宗打開看了。


    他目光隨意掃了下,即刻卻頓住了。


    他抬頭看向江霖,江霖還跪坐在地上,姿態鬆散,竟似有些瘋癲之狀。他再看向江熾,江熾正準備放出信號讓人湧入了。


    成安帝闔上卷宗,直接道:“來人,把江熾拿下!”


    江熾顯然沒料到成安帝會如此突然下令,他立刻大喊了聲,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和銀針開始反抗,還想躍至江霖身前來擋。


    江霖又開始在地上又哭又笑了。


    沒有人湧進來。


    江熾回頭,沒有人。


    一個都沒有。


    他之前費心安排的人,全不在。


    他怒目看向江霖,十數個黑甲禁軍將他圍困在地,他重新跪下了,跪在江霖身畔。


    見江熾徹底放棄了掙紮,不論是銀針還是匕首悉數落到了地上,成安帝意味深長地看著江霖。


    “大義滅親,江霖,你還是朕認識的那個你。”


    “臣,臣啊,臣……”江霖哈哈大笑兩聲,捶胸頓足,“臣是江霖!江熾是臣的兒子,哈哈哈!”


    他笑得快沒氣了才止住,深深吸了口氣,麵容忽然又嚴肅了:“陛下,臣沒有管教好兒子,讓他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臣罪該萬死。江熾,江熾有此心自然也當萬死,但是,他,他謀而未遂,求陛下能念在他尚且年幼,饒他一命!”


    江霖往地上重重磕了個頭。


    成安帝緊盯著不語。


    江霖又連磕十數下,似要將頭直接磕破一般,最後眼淚混著血黏在那張還露著笑的臉上。


    他從懷裏掏出兵符,一路膝行上前:“陛下,臣就此將兵權交還與您,江家軍四十餘萬將士,將永不再受臣與江家任何一人的調令。隻是臣,臣之發妻當初也與臣為國立過功,如今體弱不堪刑罰,還請您賜她安然終老。”


    “還有辛鞘,他是個極好的孩子……他師父把他教得很好,很好,他師父,與我不同,不同……哈哈哈!”


    成安帝見江霖父子一個喜笑嚎哭,一個麵如死灰,內心竟有些五味雜陳。


    江霖此行,算是保全了不少人。


    要說他這些年真沒一點反心,成安帝不信,他隻是深知局勢從不利他,大周國朝穩重,謀反勝算極低罷了。


    照他這般大義滅親,舉發親子謀反的行徑,按理是可以饒他一死,甚至可以給他安排個安穩老死的結局。


    但成安帝不打算這麽做。


    他朝身後看了一眼。


    弓弦緊繃,箭鏃於暗中顯露寒芒。


    江霖的笑在這一刻終於止住了。


    他深深看向成安帝身後。


    成安帝不會留他的命,他當然知道……


    他想到方才成安帝突然提起辛鞘還活著的話。


    江霖對那暗處緩緩牽動唇角,站起了身。


    他抖開袖子,動作異常平穩,拿出了那些軟骨散。


    “父親……”


    江霖打開紙包,邊笑邊搖頭,把那瓶塞也打開,全倒在紙上:“我這輩子,對不起你。熾兒,你說得對,我對不起你,我在這世上,究竟對得起誰……”


    他將紙包中的粉末全數倒入口中,一邊咽,一邊將腳步挪向殿中金柱。


    “砰——”


    柱間龍紋上鮮血蜿蜒而下,江霖扶著柱子,慢慢倒下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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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章


    結局上。


    江熾目眥欲裂, 掙著身體往那金柱去靠,一切卻隻能是徒勞。


    江霖擊柱而亡,成安帝點著桌案的手指頓住, 望著偌大的殿堂輕輕歎了口氣。


    “把他押下去吧。孫留,把這收拾幹淨。”成安帝起身看向身後, 腳步微頓,狼奴手裏的弓弦還緊繃著, 指間用力到發白。


    察覺到成安帝的目光,他雙眸微垂,將弓箭都收起,遞向成安帝。


    成安帝朗笑著, 示意錢錦接過。


    “倒是有驚無險。好孩子, 擇日不如撞日,來汪符,備墨, 傳朕旨意,即日起封辛鞘為為一等侯兼鎮國大將軍, 封號為武安,食祿五千石,賜府宅田地。”


    錢錦拿著弓箭退下了。


    狼奴的視線還落在殿外。


    江熾被禁軍帶了下去, 江霖的屍首也被抬了下去,汪符親自提著水將柱子上的血跡一點一點擦幹淨了。


    不過一兩刻鍾的功夫,一切恢複如常,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狼奴無心聽成安帝與他說什麽了, 他接了旨, 師父不知從哪裏走了過來, 表情複雜地拍拍他的肩膀, 什麽都沒說,抱了抱他。


    狼奴木愣愣的,辛恩把他鬆開,和他一起出了宮。


    烈日高懸,蟬鳴不休。


    狼奴想起某一年的夏天,辛鞍到長春宮來找他,殿下給了他半隻寒瓜,他給了辛鞍,辛鞍一手捧一半,啃得汁水亂流。他們兩個肩並肩走出宮去,辛鞍對他說,師父給他找到了父母。


    出承天門,騎上馬,狼奴看著道旁被風吹動的樟樹,樹葉沙沙,光影繚亂,他的心空空蕩蕩。


    “大哥!”辛鞍從旁邊一下躍了過來,喜得嘴快咧到耳朵根了,也不管他人還在馬上坐著,直接一跳要把他拽下來。


    狼奴從馬上下來了,辛恩踱過來皺眉道:“小鞍,你哥還傷著呢。”


    辛鞍一把抱住狼奴,又晃晃他肩膀打量,人還笑著,話音卻都是哭腔了:“哥,你可算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狼奴看他哭的那個磕磣樣子,掏了個帕子給他,“擦擦吧。”


    辛鞍一邊嘀咕一邊接過擦了眼淚擤了鼻涕,又一把塞袖子裏去了,然後又要抱他。


    狼奴抬手一擋:“別抱了吧,很熱。”


    辛鞍跟他一起牽著馬在底下慢慢走著,辛恩騎著馬守在一旁。


    辛鞍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嘿嘿笑著小聲問:“哥,小公主好像,好像人也不是特別討厭哈。”


    “當然啊,殿下是最好的人。”狼奴唇畔牽出一絲笑意,抿唇看著自己腳下的影子,“你要叫她嫂嫂。”


    “不是吧,她真要嫁給你了?”辛鞍臉上一時說不清是憂慮還是為他高興,覷了眼旁邊的辛恩,聲音壓得更低了,“能行嗎?陛下不答應怎麽辦?”


    “殿下說,由不得他答應不答應。”


    三公主自得了消息便在朝野中造勢了,屆時所要提的可不止是公主姻親的事。


    辛鞍聽說了楚言枝的打算,撓著頭嘟囔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我還真是錯怪她了。你幫我跟她道個歉吧。”


    狼奴抬了抬下巴:“不要,有點骨氣你就自己去說,不然殿下會更看不起你的。”


    辛鞍腳尖在地上打旋:“……我這不是不好意思嘛!”


    “你以前總欺負她的時候,怎麽沒覺得不好意思?”狼奴哼一聲,“既然知道自己錯了,就要好好承認道歉。”


    辛鞍泄了氣:“那好吧。”


    他又往辛恩那探了下頭:“爹,晚上請七殿下去咱家吃飯吧!”


    辛恩點點頭:“回去就讓你娘下請帖。”


    和辛恩父子分別後,狼奴臉上笑意漸失,回到公主府前,便見楚言枝正站在垂花門前等著他。


    將近午時的陽光曬得路上行人蔫蔫的,半身落在光下的她卻眉眼嬌豔,看到他的一瞬間就笑開了。


    她提裙朝他跑過來,狼奴鬆了馬兒的韁繩,將她抱得緊緊的:“殿下……”


    見他平安,後麵還跟了幾個捧印端聖旨的小太監,楚言枝知道事情已經完滿結束了,正要鬆開他問問細節,狼奴又將她扣緊了,聲音沉悶:“枝枝再抱一抱我。”


    楚言枝便不動了,任他抱著,忽然不敢再多問。


    留紅裳在這招待人後,楚言枝帶狼奴回到閣內坐下,狼奴將殿上發生的事一一說了。


    楚言枝攪弄著盞內的櫻桃冰牛乳,玉匙和玉碗輕輕碰在一起,響聲叮當。


    江霖戎馬半生,最終卻撞死在金鑾殿上,江熾死罪或可免,往後半生定是難見天日了。


    究竟該說是功臣還是罪臣,太難評說。


    楚言枝把乳酪遞給狼奴喝,將頭輕靠在他肩膀上:“你若願意,等風頭過了,我們去見見江夫人吧。”


    狼奴把玉碗擱在了桌上,半晌無言。


    剛用完午膳,定國公府的請帖送到了,楚言枝展開看了,笑話了辛鞍幾句,酉時坐車輦和狼奴一起過去了。


    這回見到她,辛鞍恭恭敬敬地跪下來給她磕了個頭道:“我之前,有眼不識泰山!說了很多冒犯的話,今天給七殿下您磕頭賠罪,明天再帶東西過去賠禮,望您大人有大量,饒我之前的不敬之舉!”


    楚言枝不跟他擺架子了,抬手示意他起身:“知道錯了就好,禮就不用了,我聽小狼說你這人從來攢不下來錢,還是留著你自己花吧。”


    辛鞍鬧了個大紅臉:“……大哥怎麽什麽都跟你說。”


    辛夫人在旁邊搖頭嘲笑=笑:“現在知道丟人了?我看你以後還亂不亂花錢。都是要成親的年紀了。”


    說到這個辛鞍紅通通的臉上又咧出笑來:“嘿嘿,我不急!等姐姐出嫁了,娘再安排我的事!”


    “你小子是不急,有的人急呢,最近幾個月總能看見有媒婆在裕平伯府裏進進出出,哈哈哈!”老定國侯指著辛鞍大笑起來,“蘇小姐生得好,品性家教又好,不知多少人求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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