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男孩顯然是在上海長大的,說一口上海話,細皮白肉,長得跟他媽一模一樣。玩了一會兒,我問他:“你長大了想幹什麽?”


    孩子一字一板地說:“我、姆、媽、叫、我、長、大、了、當、叔、叔、格、樣、的、司、機!”


    我的鼻子裏像一下子滴進了醋,眼睛倏地被淚水蒙住了。為了不使眼淚流下來,我別過頭去,假裝哈哈大笑了幾聲。這孩子的話比任何獎狀、表揚都使我感動。這時,好像有一隻細嫩柔軟的小手在揉我的心,把我心裏所有的話都擠了出來,一股腦兒湧在我的喉嚨上,反叫我說不出口。


    孩子用小手指頭勾著我的手指頭,問這問那。我胡亂地應承著,心裏卻產生了一種對這孩子不可推卸的責任感,好像他就是我的兒子。是的,他就是我兒子!他將來會遇著什麽事呢?他從黃浦江邊的大城市一下子跑到這滴水貴如油的戈壁灘能習慣嗎?上海“知青”的生活我清楚。頭一批來新疆的上海“知青”就是我們車隊拉的,全是十七、八的姑娘小夥子。他們在車上舉著紅旗,唱呀笑呀,見了硝堿地說夏天也下雪,見了毛驢也高興得不得了。第二年,他們有回家探親的,坐在我的車上就哭開了。後來,搞了七、八年,“知青”都不年輕了,像她這樣的,在人眼裏已經成了“羊杠子”,但是住的還是地窩子,吃的還是老鹹菜,喝的還是澇壩裏的積水……唉,這些情況我不說你當記者的也比我了解。那時候,我也沒到有個“四人幫”,更想不到會打倒“四人幫”,以為他們的日子隻會這麽捱下去,那麽,這孩子在這裏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了。


    “你們不是去肖爾布拉克麽?”我說,“明天我送你們去!”


    她的臉紅了,低著頭說,“順路麽?哪能再麻煩你……”


    我說:“順路不順路你就別管了。明天你收拾好東西等我。”


    實際上,是這小家夥用他那小手指頭把我的心勾住了。我想隨著他去見見他爸爸,跟他爸爸交個朋友,以後他們有什麽困難我能照應一下。


    第二天,我跟一個同誌換了貨,讓他拉著博湖出的葦席回烏魯木齊,我拉一車化肥向南,向尉犁。


    我去醫院接她。他們已經收抬好了。她圓圓的臉裹在拉毛圍巾裏笑著,眼睛挺亮挺亮。孩子伸出手來要我抱,在我懷裏,又回過頭去跟護士說“阿姨再見”。啊,這一天的太陽多麽好!我從來也沒有過這麽高興的一天,好像是我把剛生了孩子的老婆和剛生下來的兒子從醫院接回家似的。


    上了路,孩子更活潑了。果然和別的孩子一樣,一會兒摸摸變速杆,一會兒摸摸儀表盤;他從來沒有坐過大卡車,看見什麽都新鮮,嘴裏不停地問些天真的話。我第一次覺得這小小的駕駛室裏這樣有生氣,也和孩子一樣,第一次發覺我天天摸的這些東西竟這樣有意思。這天,馬達也轉得特別歡暢,簡直像在唱歌硬繃繃的座墊的彈性也特別好起來,稍微一彈就會把我的頭彈到車棚上去。


    十點多鍾,到了群克。卸完化肥,我買了幾個麵包,關上車門,說


    “走吧,咱們上肖爾布拉克!”


    這一條路線不知你走過沒有。這是逐漸地深入到塔裏木盆地,也就是塔克拉瑪幹大沙漠邊緣去的。很多地段經常被沙子埋住,隻有從車轍上才看出一點路的痕跡。這一帶的地名有的叫“艾肯布克拉”,有的叫“必爾阿塔爾布拉克”,有的叫“克孜勒布拉克”……這“布拉克”是漢話“泉水“的意思。你可別以為這兒的水多,相反,正是因為水珍責才取這樣的名字,就像甘肅幹旱山區的地名多叫“喜集水”、“營盤水”、“一滴泉”一樣,你就可想像,這條路是越走越荒涼。開始,還能看到瀝瀝拉拉的胡楊和紅柳,不一會兒,刮起了風,窗外一片黃沙,車就像在霧裏行駛,外麵什麽也看不見了。


    汽車越走越慢,孩子失去了興致,躺在她懷裏睡著了。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我說


    “來,咱們把他安頓得舒服一點。”


    我把車停下,在車座背後給孩子墊了個窩,讓他睡在裏麵跟睡在搖籃裏一樣。孩子在我背後打小鼾,小鼻子小嘴呼出的小氣氣噴在我的脖子上,叫我癢癢的,別提有多舒服了。


    一望無際的黃沙,隻有我們這輛車像隻小蟲蟲似地爬著。這樣,外麵就有一種無形的壓力,使車裏的人互相親密起來。走著走著,她細聲地歎了口氣,好像自言自語地說:


    “看,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是的,這地方可真不怎麽樣。我問:“他爸爸呢,他會到鐵幹裏克來接你們嗎?”


    她半晌沒回答,最後,忽然說道:“他沒有爸爸。”


    “啊!”我又有點驚奇,又有點意外的高興。“那麽……是怎麽回事?”


    她朝我淒涼的微微一笑,隨後皺著眉頭說:“這件事,我們家裏的人都不知道……但是,我總想告訴一個人。不說出來,我心裏老憋得慌……”


    原來,她的家庭是資本家,六四年她高中畢業,學校敲鑼打鼓地把他們送上火車,她是抱著改造自己、建設邊疆的決心到新疆來的,剛來的時候還當文化教員。可是,到了六七年,一批“造反派”奪了她們團場的大權,就把她下放到連隊勞動了。以後,當然越來越受到歧視。有一天,當了連長的“造反派”頭頭突然看得起她來,叫她拿上槍跟他一塊兒去荒灘上打黃羊。打黃羊是為了改善連隊的夥食,每個星期都打,不過隻有出身好的民兵才有扛槍的資格。她當時興奮得不得了,以為自己在貧下中農眼裏算是“再教育”好了,跟著這小頭頭跑出老遠。結果被小頭頭在一片紅樹林裏欺負了。不久,她發覺自己懷了孕,但既無處控告,又沒法流產,更不好意思說出口,隻好回上海生下這孩子。為了不使爸爸媽媽傷心,還扯謊說她在新疆已經結了婚。這孩子一直放在她家裏,直到前不久,上海搞“批林批孔”,又刮起什麽“紅色台風”,把她爸爸媽媽掃地出門,趕到鄉下去,她不忍心再拖累他們,才把孩子領回來。


    她說,“我要把他養大,孩子是沒有罪的……同學們都勸我別領回來,我一定要帶。我什麽苦都吃過了,在我眼裏,已經沒有再困難的事情。”


    “那個壞家夥呢?”我這才明白那晚上她為什麽那樣膽小,氣憤地問她。


    她苦笑了一下,說:“他早不知調到哪個團當保衛科長去。”


    生活裏常有這樣的事:你會把你的秘密告訴不相幹的人,告訴陌生的人,就像我今天跟你這樣。她說得很從容,不動感情,就如同說別人的事。我知道她是說給我聽,更是說給自己聽:她既不是想引起我的同情,也不是想求得我更大的幫助,她是要把自己過去的生活捋一遍,以應付更大,更多的困難。她這種口氣就表明了這點。


    雖然她很平靜,但她的話卻在我腦子裏引出一幕一幕這樣的情景:她怎樣天真地笑著跟那個人跑,還自以為光榮地扛槍……以後,嚇得撂下槍尖聲大叫……以後,在女宿舍裏怎樣東蓋西掩,抬不起頭來……以後,怎樣來回幾千裏地奔波……以後……不錯,她們現在住的還是地窩子,吃的還是老鹹菜,但是能怪他們麽?光這樣生活過來就不容易了,就夠有英雄氣概了。我別過頭看了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很深沉。不像那晚上淚水漣漣的。我相信她能做到她說的話,在她眼裏的確是再沒有困難的事了。


    正因為這點,使我不由得產生一種對她的欽佩和憐憫的感情,我關心地問她:“那你為什麽不真結婚呢?”


    她說在他們那兒已經沒有單身的上海小夥子了,可她又不願意跟外地人結婚,盡管有很多上海姑娘嫁給了外地人。她說如果嫁給外地人,那連能夠活動回上海的一線之機都失去了。


    我大著膽子說:“我也是從‘口裏’來的,我的經驗是:日子好過不好過,不在於在什麽地方,而在於跟什麽人在一起。”


    她笑了笑,說:“這話是老生常談了。”


    我說:“巴基斯坦有句諺語:‘見了貓趕快跑,這是老鼠的老生常談,可對老鼠來說,卻是千真萬確的真理’。”我說:“有好些生常談,對人來說也是真理。”她朝我看了一眼,輕輕歎了口氣:“你說的也許有道理,可是真理和實際總有距離。”


    幸好,我們是空車,太陽快沉下戈壁的時候,總算爬到了肖爾布拉克。這是沙漠裏的一片綠洲,風景很好,土地也肥沃,可是全叫那些欺負她那樣的人給糟蹋了。來車旁邊接她的一群上海“知青”,男男女女都有一肚子牢騷。一個穿得邋裏邋遢的,人家叫他“美國兵”的上海小夥子,拍著我的肩膀說:


    “謝謝你啦,師傅!要在上海,總要請你上‘老正興’,愛吃西餐,請你上‘紅房子’。可在這兒……他兩手一攤,表示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知道我在這兒住下一定會使他們為難——吃沒吃的,住沒住的,她剛回來,也需要收拾一番。我說:“我回鐵幹裏克有事,就不殊煩你們啦。”


    孩子跑過來拉著我的手,嚷嚷說“你也住在這裏,我不讓你走!”


    我蹲下來,摸著他的頭說:“叔叔還要去拉東西哩,好多好多東西都在等著我去拉。你乖乖地跟媽媽在這裏。”


    他偏著小腦袋,想了想,又問,“你還來嗎?”我說,“我還來。”“叔叔還開著車來?”“我還開著車來。”“一定來?”“一定來。”這時,她站在孩子旁邊。我站起來,又像是對孩子,又像是對她重複了一遍:“我一定來!”


    回到烏魯木齊,她和孩子的影子老印在我腦子裏,怎麽也磨滅不掉,一天喪魂失魄的,好像心丟在肖爾布拉克了。我師父回來以後,我跑到他那兒去,把我的情況和我的心情一五一十地向他老人家端了出來。“好!”我師父一拍桌子,“你不去找她還找誰?!‘肖爾布拉克’,漢話是‘堿水泉’的意思。在堿水裏泡過的資本家小姐,比金子還寶貴!”


    我買了好些年貨,又特地買了好幾輛不同的玩具汽車,搭上同誌的車,在大年三十終於趕到鐵幹裏克。我頂風冒雪走到肖爾布拉克,推門進她“家”的時候,正是他們上海人吃“年夜飯”的時候……


    後來,她老要反反複複地迫問我“你為什麽要愛我呢?”


    我說:“我總覺得,愛,是說不出米‘為什麽’的。我挺愛看評劇,可《劉巧兒》裏的一段唱詞我卻聽得不順耳。什麽‘我愛他,能寫能算,能勞動,回家來,他能給我做先生’。愛,哪會有這樣冷靜的分析,哪能這樣稱斤論兩。不瞞你說,我結過一次婚……”我把我跟那陝北姑娘的前前後後告訴了她。我說:“客觀地看,不論從哪方麵來說,我都比那陝北小夥子強。可那姑娘偏偏不愛我,偏偏願意跟那小夥子受苦。住在窩棚不像窩棚,窯洞不像窯洞的破房房裏,夏天脫土坯曬得臉蛻皮,冬天糊火柴盒糊得手裂口。這是為什麽?我過去也搞不懂,老納悶。現在我明白了:這就是愛情!我對你,也就和那陝北姑娘對那陝北小夥子一樣,你又怎麽能叫我說出個‘為什麽’……”


    她聽了,眼睛紅紅的,真點頭說,“我也有點明白了……”好了,前麵就到你要去的地方了!你在哪兒下車?……沒關係,我送你到門口……


    現在?現在當然都好了。她在肖爾布拉克中學當副校長,每年寒暑假,他們就上烏魯木齊來。我呢,領導照顧我,專跑這條路線,一個星期能回家一趟。孩子已經上中學了,不過他不再想當汽車司機了。他的理想是當作家,他說他將來要寫我和他媽媽。我說,“我和你媽媽又不是英雄,而且有好些經曆是不能寫的,寫了人家要批你,說你寫了陰暗麵。”他說:“爸爸,這你就不懂了,文學的生命是真實。我認為你和媽媽都是真正的人!”嘿嘿!記者同誌,我也不知道這小家夥的話對不對。


    她爸爸前年落實政策了,又補發了工資、定息。要是不跟我結婚,她完全可以辦回上海去。有一次,我一高興,多喝了兩口,我說:“你看,你懊悔了吧,要不跟我結婚,不就回上海照樣當小姐了麽?”


    她當時沒說什麽,晚上睡在我旁邊卻嚶嚶地哭了,說:“你說的針麽話?!你不是說了嗎,‘日子好過不好過,不在於在什麽地方,而在於跟什麽人在一起’。我為什麽非要回上海當小姐不可?你把人看扁了。”我知道這個玩笑開重了,哄了半夜才把她哄笑。從此,我再不喝過量了……


    啊,肖爾布拉克,肖爾布拉克!堿水泉,堿水泉,記者同誌,從我這一輩子接觸的人來看,不單單在堿水裏泡過的她是寶貝,凡是吃過苦、喝過堿水的人都是咱們國家的寶貝,都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你說是不是,記者同誌?


    …………


    《文匯月刊》1983年第2期


    1983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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