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桑至這一問,讓桑夫人頃刻間落下淚來。


    桑至皺眉道:“夫人緣何無故落淚?”


    桑夫人用手帕輕輕地擦著眼淚,道:“妾身辜負了夫君的信任,還是讓夫君失望了。妾身沒有把阿蘿教好,素日裏她便慣會頂撞妾身,欺負阿芙,妾身不僅沒她教好,三天前,妾身還偶然間發現她竟與那管事的兒子有染。”


    桑至大掌拍在扶手上,道:“什麽?”


    大召並無什麽男女大防的規矩,隻要男女之間沒有突破最後的防線,私定終身,都不會被指責,桑夫人此時特意點出桑蘿與葉唐有染,就是在暗示兩人已經交付彼此了。


    桑至豈能不怒。


    桑家與岑府的婚事,本就是因燕王重情重義才得以高攀,如今桑蘿不懂事聽話,還出了這荒唐事,讓桑家成了笑柄不說,還牽連了燕王府,與恩將仇報,狼心狗肺無異,桑至一想到此,臉色就更黑了。


    桑蘿胡作非為至此,他該如何向待他情深意重的燕王交待?


    桑至道:“此事你是如何料理的?阿蘿現在何處?”


    桑夫人道:“妾身愚鈍,想到這畢竟事關與燕王府的婚事,不是妾身能做主的,因此妾身隻把他們二人分別關押,隻等夫君回來做主,對外隻說兩人病了,因此外人還一概不知。”


    桑至臉色方才稍霽:“你做得不錯。把阿蘿帶過來,我先問過她究竟是怎麽回事。”


    其實依照方才的表現來看,桑至已經信了大半,桑夫人對自己每月一分的家信的作用還是很有信心的,而待會兒等桑蘿來了,隻會幫她更加穩固這一信心。


    桑夫人閉著眼都能猜到桑蘿會如何。


    桑蘿一定不會承認自己沒做過的事,這父女兩的脾氣又都如出一轍,非常得強,所以桑蘿在越說不清楚的情況下,就越不會認,桑至就會越生氣,而桑至越生氣,桑蘿就越不認,兩人情緒推到頂時,就會徹底爆發。


    而桑至也會越發覺得桑蘿果真如家信般所說的那樣,目無尊長,滿口胡言狡辯,是已經被養廢的性子,萬不能嫁進燕王府,給王爺惹是生非。同時又會厭惡桑蘿糟蹋了王爺的心意,讓他在王爺麵前抬不起臉,對桑蘿越發不聞不問。


    而桑蘿那脾氣向來眼裏揉不得沙子,桑至既然願意相信桑夫人而不相信她,她也就會越委屈和失望,此時隻要再推波助瀾一下,桑夫人有自信,就能讓這對父女翻臉,甚至斷絕了父女關係。


    如此一來,不僅桑蘿的婚事能落到桑芙的手上,便是她母親留下的嫁妝也能落到自己的口袋裏了。


    桑夫人兩全其美地想著,就看到桑蘿走了進來。


    她還穿著那條皺巴巴的裙子,更沒有心情梳理頭發,整個人都亂糟糟地站在那兒,桑夫人正要嗤笑,桑蘿竟然這般配合她,以如此不雅的麵目見桑至,卻見桑蘿的小臉一抬,露出滿臉淚痕。


    桑夫人一怔,猶如見了鬼,瞪著她,一時之間不知道懷疑麵前的人是他人假扮,還是懷疑桑蘿被奪舍了,哪個更合適。


    就見那即使被千夫所指也要抬著頭的桑蘿此時卻滿含悲戚,哭道:“父親。”


    這哭聲亦是愁腸百結,激得桑夫人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了,猶如看到戲台上的竇娥喊冤,她下意識回頭看了眼桑至,桑至似乎也在錯愕中沉吟。


    桑夫人的心一沉。


    桑蘿捂臉哭道:“女兒被平白汙了清白,卻百口莫辯,原打算以死明誌,隻是父親尚未歸府,女兒恐怕當真死了,後麵不知道還要被人如何編排,父親又要如何誤解女兒的為人,因此女兒才苟活至今,隻為了向父親證明,女兒不是羞愧而死,而是為了自證清白而死!”


    她說著,猛地衝向了柱子,速度非常得快,沒有一個奴仆能預料到桑蘿竟然能做出這樣的事,都還愣在了原地,倒是桑夫人先反應過來,尖聲道:“攔住她!”


    按照桑蘿那性子,她要撞柱,就真的是要撞柱,而絕無可能是演戲。但若是真的讓她這樣死了,那自己可就說不清楚了。


    因此桑夫人不能不緊張,但還是遲了片刻,桑蘿已經頭觸柱子,即使有奴婢拉住了她,也隻是替她減少了點衝勁力道,桑蘿的額頭仍舊破了,流出許多血來,她身子一晃,倒了下去,奴仆們忙七手八腳地攙扶住她。


    桑至已經三兩步走了過去,檢查桑蘿的傷勢,那傷口觸目驚心,鮮血淋漓的,絕非作戲,桑至看了眼,就忙讓人請大夫來。


    桑蘿哭道:“有人用女兒失去清白之事汙蔑女兒的名聲,這還是小事,就怕有人為此離間父親與王爺的感情,若當真是如此,女兒便是罪過。為了父親與王爺,女兒一命不足惜,還是讓女兒以死證清白吧。”


    桑夫人驚疑未定地看著桑蘿,桑至已經道:“好孩子,哪裏真能讓你以死證清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同理,你既然沒有做過,也就沒人能栽贓得了你,父親一定會幫你查清楚的。”


    桑蘿在心底冷笑,但麵上仍舊半是哀戚,半充滿希冀地看著桑至道:“父親果真如此能還女兒一個清白嗎?”繼而那眼裏的光芒微弱了下去,“可是娘親說證據已確鑿,女兒已無狡辯的可能,一切就等父親回府,把女兒趕出家門了。”


    猝不及防被桑蘿在這樣的情況下吐出自己放過的幾句狠話,桑夫人臉色微變,但她畢竟身經百戰,已經可以迅速反應過來了,道:“阿蘿,你記錯了,娘親不是不信你,說這些,隻是為了嚇唬你,看你是否真的還另有隱情。若娘親真的不信你,早就該把你關到柴房去了,而不是讓你仍舊好好地住在你的院子裏。”


    桑蘿沒說話,隻是咬著發白的嘴唇,楚楚可憐地望著桑夫人。


    桑至見她臉色有病態的白,身子也弱,如今卻還為了自證清白觸了柱,那原本對她的怒氣和質疑也消減了下去些,道:“阿蘿是小孩子,大人說什麽,自然就信了什麽。你是為了詐她話,她卻信了,才鬧出這樣的事來,日後還是莫亂用這種問話的手段裏,家人之間,開誠布公比一切都重要。”


    桑夫人勉為其難地笑著,掩飾著內心翻起的驚天駭浪。這桑蘿日日都在她眼皮底下待著,緣何突然轉了個性子?難道果真是心灰意冷,所以才打算如此自證清白?


    按照桑蘿那種寧折不彎的性格,倒確實有這種可能,隻是她方才楚楚可憐的目光,無論怎麽看,桑夫人都覺得是學足了十成十的自己的神色。


    此時大夫來了,桑夫人不好說什麽,隻能騰出自己的屋子,讓給桑蘿。


    桑蘿被扶起來時,小心翼翼地瞥了她一眼,道:“娘親還是給我一頂軟轎,讓我回我的秋月院去吧。”


    桑夫人不及答什麽,桑至就道:“大夫已經等著了,你還回自己院子做什麽?多折騰。”


    桑蘿抬眼,又瞥了眼桑夫人,細聲細語道:“可是裏麵是娘親的屋子,我怕……”


    至於怕什麽,她偏偏停在這兒,不說了。


    桑夫人哪能讓她如此餘音未盡,於是立刻接上:“夫君有所不知,原是有回阿蘿淘氣,打壞了我的一個美人觚,我為了叫她長記性,告訴她以後不準再進我的屋子。原本是打算她日後乖了,就讓她進去,誰承想……都是妾身的錯,是妾身不會教導孩子。”


    她自信得很,桑蘿過去十四年可是一天舒坦日子都沒有過過,孩子受了滿腹委屈,總會想向家長告狀討回公道,如今桑蘿公道沒到手,還被她反向汙蔑,桑夫人不信依著桑蘿的脾氣,不會暴跳如雷。


    因此桑夫人一說完,就安心等待桑蘿發火,結果她等來等去,隻等到桑蘿怯怯地回答:“娘親這話一聽就是在周全我,看阿芙妹妹的模樣,便知道娘親有多會教,女兒還如此冥頑不化,全是女兒愚笨的錯。”


    桑夫人再次錯愕。


    桑至一聽這話就皺起了眉頭。


    桑夫人確實在家信裏不止一次說過桑蘿冥頑不靈,不服管教,可是今日這一照麵,桑蘿的表現卻不是如此,相反,她非常的懂事聽話,沒有推卸過一次責任,有了錯,也不管什麽錯,全往自己身上攬。


    而且她不僅沒如書信裏說天天和桑夫人對著幹,還能主動為她說話。


    怎麽看,眼前的這個桑蘿都和家信裏所說的桑蘿是兩個人。


    如果桑蘿真的不是書信裏的性子,桑夫人不該教不會她的。


    桑至頓了頓,道:“別的話休要多說,現下是你的傷要緊,先進屋裏讓大夫看了再說。”


    桑夫人忙陪進去了,為表示手足之情,桑芙也立刻跟過去,卻是為了在別人不注意時,走到桑夫人身側,輕聲道:“娘,這桑蘿究竟怎麽回事,跟變了個人似的?你說爹爹會不會懷疑我們?”


    桑夫人也不知道桑蘿究竟是怎麽了,但畢竟今天的圈套不是一日布置成的,而是經年累月設下的,桑夫人不信就憑著桑蘿一時的轉變,能破局成功。


    而更重要的是,桑蘿能不能破解眼前這個由她精心設下的毒計還是個問題。


    所以桑夫人完全不慌張,她道:“我馬上就會讓她嚐到百口莫辯,隻能永墜深淵是什麽感覺。”


    作者有話說:


    第四章


    大夫在給桑蘿包紮,桑至坐在一邊看著。


    他是行伍出身,桑蘿的傷勢但凡摻了點水分,都騙不過他,可是眼前那傷口猙獰得毫不作假。


    桑至看著因為失血而臉色蒼白的桑蘿,又想到家信裏的字句,他慢慢意識到,這個家沒有如他想得那麽太平。


    桑蘿與桑夫人之間總有一個人在說謊,又或者更嚴重些,這對繼母女都意欲欺騙他。


    初回府的時候的柔情此時都散了,桑至隻要想到那些精心照顧與周全下藏的都是算計,他就有些惡心。


    “父親。”


    是桑蘿在叫他。


    桑至回過神去,看向她,麵上倒仍舊是和藹的:“現在傷口還疼嗎?”


    桑蘿道:“還有些疼,但不打緊了。”


    最打緊的是要把冤屈給解除掉,重獲一世,桑蘿可不想再嫁給葉唐。


    她輕聲細語道:“父親,其實在被關禁閉這幾天,女兒仔細地想過了,這其中的原委不是不能查的。”


    桑至道:“你細細說來。”


    桑蘿道:“女兒與那葉唐素日沒有交際,他不會無緣無故來攀咬女兒,何況他手裏的那個香囊確實是出自女兒之手的,女兒便想著能拿到女兒身邊之物的,一定是能出入女兒房內的丫鬟,不一定是近身伺候的,尋常灑掃的粗使丫鬟也有可能。但好端端的,他們也沒道理害女兒,想來還是受人指示,而能無端差使動人的,也無非財帛罷了。”


    她講話很有條理,不疾不徐地娓娓道來,更不像是那等粗鄙不堪的人了,桑至眸色深了些,道:“這些你娘親該想到的,她查過了沒有?”


    桑蘿道:“娘親隻說證據確鑿,讓女兒休得抵賴後,便把女兒關了起來,之後娘親又做了些什麽,女兒都不知道。”


    桑至道:“你不知道,我叫進來問問就知道了。”


    他等大夫收拾好醫箱退出後,就把桑夫人叫了進來。


    桑夫人未及開口,便聽桑至問她:“夫人,阿蘿之事,你查得如何了?”


    桑夫人麵露難色,道:“妾身盡力去查了,隻是結論不大利於阿蘿。那葉唐一口咬定他與阿蘿已私定終身,不僅有那香囊作證,便連阿蘿身上哪裏有痣都說得出來,親近伺候阿蘿的兩個丫鬟,一個叫喚月是抵死不認,但另一個銀月卻是連她們何時約會,在哪裏約會都說得清清楚楚,妾身想一個丫鬟哪有本事編造得如此周全,想來那十成裏也該有八成是真的。”


    桑至道:“隻查了這些?”


    這話問得桑夫人惴惴不安,桑至能問出這樣的話,分明是心裏已經存疑了,大約是因為桑蘿今日表現與書信裏相差太多,所以讓他生了疑心吧。


    桑夫人邊在心裏罵桑蘿不知吃錯了什麽藥,如此給她生事,另一方麵忙回道:“妾身實在愚笨,不知還能從哪查起,倒是想到了一個法子可以還阿蘿清白。”


    桑蘿想,終於來了。


    便聽桑夫人用那關切的語氣道:“既然阿蘿一口咬定與葉唐毫無關係,那便請婆子驗過身,若還是完璧之身,自然也就能還她清白了。”


    桑蘿的手在錦被下拽緊了衣裳。


    就是這個。


    前世她就是因此而徹底跳進黃河洗不清的。


    前世她的想法很簡單,做過就是做過,沒做過就是沒做過,驗身的方式雖然很屈辱,但確實能還她清白,所以她在葉唐清楚說出她身上哪兒有痣,桑至再不肯相信她的情況下,同意了。


    誰承想,那婆子根本就是桑夫人安排好的,說好的驗身其實是栽贓陷害,即使後來桑至看她死鴨子嘴硬又給她請了婆子來驗,也徹底沒了用。


    也因為她被驗過身,此事徹底鬧大,桑至嫌她丟臉,就和她斷了父女關係,把她匆匆嫁於葉唐。


    所以再活一世,桑蘿怎麽可能再讓桑夫人得手。


    她隻等桑夫人話音一落,狠狠揪了自己大腿一把,便哭道:“若是讓婆子驗過身,女兒就算還是完璧之身,也會招來非議,若是如此,女兒寧可以死證清白,也不願受此侮辱!”


    桑夫人還想哄騙她:“隻是我們關起門來驗一驗,安排的婆子也是極為妥帖的,怎麽能說是為了汙蔑你清白呢?我但凡還有點辦法,也不至於出此下策。”


    桑蘿便不理會她了,向桑至哭道:“父親,還有辦法的,事情還不到這個地步,就如方才女兒所說,無非財帛動人心罷了,還請父親去調查一番那葉唐,看他最近可有出入賭坊,或者買過什麽大宗的物件。”


    桑夫人心急速往下墜,忐忑不安起來,就聽桑至道:“依你的,查一查。”


    他叫來人,吩咐下去,那是他軍營裏的兵,不是桑夫人所能幹預得到的,桑夫人眼睜睜看著人進來又出去,不由道:“夫君……”


    桑至瞥她眼:“夫人還有什麽高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她死後第二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相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相吾並收藏她死後第二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