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月也看她。


    主仆兩人都從各自的眼神裏看到了‘離譜’二字。


    喚月先道:“姑娘嫁過去,還是該想著如何與世子爺好好過日子才是,別總想著往世子爺房裏塞人這種晦氣事。”


    桑蘿道:“挑漂亮的放屋裏,我看著開心,也是可以的。對了,喚月,離了上京後,你想去哪裏?”


    “胡說,姑娘都不喜歡屋裏有人的,還放漂亮的在屋裏,唬誰呢。”喚月道,“姑娘放心,奴婢知道日後是要跟著世子爺去錦端的,奴婢無父無母,能跟姑娘一起去。”


    桑蘿道:“錦端是要去的,去問一個人願不願意與我私奔,但之後就要挑個城市住下了,我沒想好,你有喜歡的去處嗎?”


    喚月震驚到失語。


    桑蘿道:“提前告訴你一聲,如果你不願的話,正好我也不把你帶去王府了。”


    喚月道:“姑娘,為什麽啊?你要和誰私奔?你連離開這府的時間都是少的,更不可能去過錦端,哪裏怎麽會有人要和你私奔呢?你要成親了啊。”


    桑蘿道:“暫時隻能告訴你這些,你好好回去想想,若是願意與我走,我便帶你走,若是不願,你就當沒有聽到,下去吧。”


    喚月憂心忡忡地出了去,迎頭看到平姨娘站在院門口,做賊心虛般唬了一跳,深怕桑蘿方才那番話被平姨娘聽了去,平姨娘倒是笑得毫無心事:“你這丫鬟怎麽冒冒失失的?你姑娘在嗎?”


    桑蘿聽到動靜也出來了。


    平姨娘道:“妾帶丫鬟婆子來布置新房了,會有些吵鬧,還望姑娘包涵。”


    上京習俗,一般都是成親前三日開始布置新房,桑蘿站在階上,聽得倒有些恍惚,原來這麽快就要成親了嗎?


    這日子過得可真快。


    桑蘿對於成親該是怎樣的,並沒有什麽概念。她上輩子的親事成得不明不白,連身紅都沒穿過,其實認真說出來,也不算做過新娘。


    後來她倒是想做了,但葉唐不願和離,還反說她偷/情,於是日子也隻能繼續這麽渾渾噩噩地過著。


    所以桑蘿看到那身王府送來的嫁衣時,心裏還是兜過了千回百轉地感慨,最末化成了唇邊的一聲歎息。


    喚月在旁道:“多好看的嫁衣,姑娘緣何看了還歎息呢?”


    桑蘿笑:“怎麽,誰規定做新娘就該高高興興的?”


    “連扮家家酒的小孩子都知道新娘是最漂亮的,都搶著要扮新娘,姑娘明日就是最漂亮的新娘了,怎麽就不該高高興興了?”


    桑蘿道:“她們是小孩子呢,不知道做喜歡的人的新娘才是該高興的。”


    喚月道:“那姑娘很喜歡那個想要一起私奔的人嗎?”


    桑蘿沒應。


    喚月猶自道:“如果姑娘很喜歡的話,那奴婢陪姑娘去見他吧,跨過千山萬水去見他。”


    桑蘿抬眼,眼裏有驚喜:“真的嗎,喚月?”


    即使早就做好了獨自上路的準備,可是若真有同行者,桑蘿也必須得承認,她終究還是個害怕孤獨的人。


    喚月道:“自然是真的,我和姑娘從小到大都沒有分開過,往後也不該有什麽能把我們分離。”


    桑蘿很用力地抱了喚月。


    與這晚的激動相比,次日的婚禮便顯得乏善可陳起來,也隻有全福人在給桑蘿絞臉時的疼痛才能讓她從昏昏欲睡中清醒過來,然後假模假式地應酬一番。


    很沒有意思。


    就當沒意思的桑蘿開始幻想岑妄半道跑路悔婚時,喜娘告訴她,花轎到了,該出門了。


    好吧,唯一可能的樂趣也沒了。


    桑蘿放下紅蓋頭,任喜娘攙著把她扶出門,她們一道拜別高堂時,她和岑妄之間的距離還能再塞進三個人,比任何一對中年夫婦更符合貌合神離四個字。


    轎簾快要落下時,喜娘提醒桑蘿好歹哭一聲,桑蘿實在哭不出來,她心裏想的是,我再也不想回到這裏來了。


    花轎在鞭炮聲中被抬了起來。


    王府迎接桑蘿的也是一串鞭炮聲,她與岑妄在青廬裏完成儀式,接著是婚房裏的合巹結發。


    她和岑妄就是司儀喜娘手中兩個任人擺弄的娃娃,讓做什麽就得做什麽,還得對觀禮的賓客露出得體的,一對新人該露出的笑容來,好滿足她們對新婚的期待。


    終於,等一切都結束後,偌大的婚房裏也就剩了她與岑妄兩個。


    此時的桑蘿已經被繁複的婚服,沉重的鳳冠與這些複雜的禮節弄得很沒有脾氣了,喜娘一走,就起身找喚月。


    岑妄看了她一眼:“你做什麽?”


    桑蘿道:“拆頭冠。”


    岑妄詭異地沉默了。


    桑蘿原本以為他問話是有意要和她作對,比如非要她戴著頭冠受刑什麽的,都已經準備好了滿腹的話回嗆,可誰知,岑妄卻沉默了,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什麽。


    神經病。


    桑蘿暗罵。


    算了,管他呢,拆頭冠要緊。


    第二十一章


    喚月進來時極為小心地往岑妄那瞥了好幾眼,聽說桑蘿是為了讓她拆頭冠時,著實是鬆了口氣。


    喚月借著拆頭冠小聲問桑蘿:“姑娘,世子爺沒有難為你吧?”


    桑蘿道:“尚未。”


    喚月往後匆匆一瞟,見岑妄的目光正落在這邊,唬得又趕緊轉過身去,道:“世子爺一直盯著這邊看,許是有話要說。”


    桑蘿‘哦’了聲,還沒等她再有進一步的反應,那岑妄便起了身,也沒有與她打聲招呼,便徑直離開了新房,喚月道:“世子爺要去哪?”


    新婚夜新郎不在新房過,算什麽樣子。


    桑蘿道:“許是要去敬酒吧。”她見頭冠都拆下了,自己終於輕鬆了,心情也明媚了些,“腳長在他身上,他愛去哪裏就去哪裏。”


    然而,岑妄確實哪兒都沒去,他隻是去前廳宴席上敬酒了,隻是敬酒時也魂不守舍的,李枕偷偷與他道:“都成親了,算了吧,大家都看著呢。”


    岑妄瞥他眼,道:“你知道什麽?”


    李枕道:“好,我什麽都不知道,王爺又在瞪著你了。”


    岑妄沒吭聲,隻悶頭把酒盞裏的酒都喝盡了。


    他昨晚,非常莫名其妙地夢到了桑蘿。


    而且與現實很不相同的,夢裏他極為順利地退完了婚,因為夢裏的桑蘿與桑府的管家之子有了首尾,自絕了這門親事。


    即使隻是在夢中,岑妄也感受到了偌大的輕鬆,他在上京度過了非常快活的兩個月,更因為在圍獵中上佳的表現而屢得皇帝的稱讚,真可謂是少年意氣風發。


    事情的轉折出現在某個午後,他與路邊酒壚買了壇桂花酒用馬載著,正準備撥攏馬頭打道回府,便聽兩個交談的酒客吐出了‘燕王府’的名號來,岑妄便止了馬,駐足一聽。


    很快他便知道了,他們談論的是一件正在發生的暴行,他那位未婚妻在與情郎私奔後,並沒有得到任何的善終,反而屢遭拳打腳踢,日子過得很難看,聽說光是逃跑,就在成親的短短兩個月裏有了不下三次。


    其實這件事說起來和岑妄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他對於那樁無聊的婚約最後的收場方式,除了頓覺輕鬆完,沒有任何的感覺,那麽現在,他也理當沒有任何感覺,事不關己地掉頭離開才是。


    岑妄沒想過,最後留住他的是一個婆子玩了命般的一嗓子:“快報官!要打死人了。”


    他未及細想,跳下駿馬,把韁繩扔給兩個酒客,隨著婆子進了近旁的巷子裏。


    巷子裏的看客更是不少,但大多數都是在嗑瓜子看熱鬧,對於發生的暴行並沒有任何勸阻的意思,其中還有一個還在得意洋洋地炫耀,他是如何發現這葉家娘子的鬼鬼祟祟,又是如何當機立斷給葉唐報信,這才截住了葉家娘子。


    岑妄冰冷的目光隻來得及在他的臉上停了瞬,就投向了施暴的葉唐和正在被打的桑蘿,隻一眼,岑妄就忍無可忍地擰斷了葉唐的手被他薅了起來,然後一腳,隻是一腳,伴隨著骨頭斷裂的聲音,就把葉唐踢飛了出去。


    那群看客終於在恐懼中散了。


    岑妄看著還如爛泥般黏在牆上的葉唐道:“這樣的人你別跟著他過了,回去和桑叔叔認個錯,讓他出麵幫你和離了吧。”


    他那時對桑府後宅的事一無所知,自以為了解地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並且由衷地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愛孩子的父母,也沒有不能原諒孩子的父母,所以他理所當然地以為桑蘿的這次出逃的主動權完全在桑蘿手裏,而不是桑至。


    現在想想,夢裏的他可真是天真極了,所以,他很快便遭了報應。


    就在他說完這個中肯的建議後,他若無其事地連帶慣性般轉頭看了桑蘿一眼,然後他愣住了。


    岑妄從未見過桑蘿,因此他不知道桑蘿生了這麽漂亮的一雙眼,那瞬間,就讓他想起了沙漠裏搖曳的月牙泉,因為是從荒漠裏生出來的清澈涼爽,因此顯得格外得聖潔以及震撼人心。


    即使你明知千裏流沙會把人的骨頭都吞噬幹淨,無人的城會在每個夜晚呼號不止,即使你知道此行前途未知危險重重,但為了這眼泉水,你會油然生出朝聖的勇氣與決心來。


    岑妄麵對著這樣一雙清澈中又帶著倔強的眼,慢慢地秉住了呼吸,繼而,他感受到了激顫。


    因為葉唐的□□入了他的耳,那簡直如夏日的轟轟雷鳴,讓他在恍惚中回過神來,繼而不可抗拒的,他看到了桑蘿身上的傷口。


    岑妄從沒有比此時更加清晰地清楚桑蘿的傷口是因何而來,那瞬間,道德的背棄感以及情感上的潔癖在同時抓住了他,岑妄的手因為過於激動而顫抖不止,隻能被他背在身後藏著。


    而此時更加可怕的是,他發現桑蘿似乎想要和他說話了。


    絕對不能讓桑蘿開這個口,否則,他真的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


    岑妄就這樣怯懦又勇敢地胡亂說了一句話,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自己究竟說了什麽,然後倉促地轉身逃跑了。


    這個夢結束在了這裏。


    岑妄醒來的時候,最開始,他並沒有把這個夢當回事,新的一天,他要做新郎,實在是有太多煩心事要去忙碌,因此他並沒有閑情逸致去東想西想。


    可是,當他在喜娘的指引下挑開桑蘿的紅蓋頭時,幾乎是差不多的高度差,幾乎是同樣的自下而望上的姿勢,讓岑妄有一瞬間錯以為他並非站在喜慶的婚房裏,而是仍身處那個巷子裏。


    而眼前的紅燭高燃,喜字剪紙,不過是他臆想後的癡人說夢。


    這讓他魂不守舍,猶如莊周般,分不清夢與現實。


    他喝得半醉,被小廝攙扶了婚房,卻見正房三間屋子蠟燭齊滅,非常得幹脆,連傳說中要一燃到天亮,否則不吉利的那對龍鳳喜燭也不能幸免。


    岑妄看了好會,喚月偷偷鑽了出來:“世子爺,奴婢給你打熱水?”


    喚月也是害怕不哄著岑妄,岑妄會生氣,即使桑蘿對夫妻關係再心灰意冷,最好還是不要鬧得太難堪才是。


    岑妄望了她一眼,認出了她是桑蘿的陪嫁,也是桑府廚房鬧事的主力,大約是個心腹。


    他道:“你們姑娘睡下了?”


    喚月猶豫了下道:“姑娘本是想等著世子爺的,隻是今日忙碌了一天,太乏了,故而先歇下了。”


    岑妄道:“行了,不用給她找理由了,你下去吧。”


    誰料喚月不退反進,道:“世子爺,我家姑娘人真的很好的,就是過了幾年苦日子,防心有些重,但她真的很好的,所以,你別欺負她。”


    岑妄停下腳步,瞧著眼前一臉憂容,還意圖阻止自己進屋裏去,隻怕欺負了她家姑娘的喚月,幾乎被氣笑了:“你覺得我會對你家姑娘做什麽?下毒手害她嗎?”


    岑妄極小聲地嘀咕道:“我又不是葉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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