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下屬盡心搜尋,查給岑妄的也隻是乞兒人生中的隻言片語,沒有上文,更不會有下文,似乎連日來的辛苦都隻是幾張廢紙而已。


    眨眼間就到了寧蘿與林深大喜的日子,岑妄深深地記得那個日子,因此他特意留在了軍營裏處理公務,哪兒都不想去,就連軍賬都不願踏出一步,就怕聽到有人在和林深祝賀道喜。


    到了夜間,下屬端來飯菜,數不清是第幾次催岑妄用晚膳了,他才第一次從案桌上抬起頭來,放下筆,盯著燭火瞧,忽而問道:“什麽時辰了?”


    下屬回答:“已是戌時。”


    戌時啊。


    想必已經是酒闌燈灺,洞房花燭時。


    岑妄的心驀然揪疼,他拿手掌在胸口一捂,好像這樣就能安撫住它一樣,可是岑妄知道不能。


    下屬見岑妄忽然如此,當他是突然害病,忙要找軍醫,岑妄閉目道:“你下去吧。”


    下屬猶豫:“那這晚膳……”


    “不吃了。”岑妄道。


    下屬掀開簾子退出去後,帳子裏又安靜了下來。


    岑妄無力地坐著。


    他成過親,知道婚禮是個什麽樣的流程,也知道在那天新婚夫婦會受到怎樣的祝福。那些在他從前覺得不耐煩,充滿功利性的祝賀詞,此時卻成了割他心頭肉的刀。


    他比上輩子更明白婚姻是什麽,因此也比上輩子更心頭,隻是那淚水卻無論如何都流不出來了,他隻是眼眶幹澀地坐著,看著那一跳一跳的燭火,想到了自己婚房中被寧蘿毫不猶豫吹滅的龍鳳喜燭。


    其實也是等到了後來寧蘿離開,岑妄有意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新婚夜的龍鳳喜燭是不能吹滅的,最後能燃一整個晚上,如果真的燃了一整個晚上,那就是可以白首的喜兆,反之,就是凶兆。


    但寧蘿那晚,為了能安穩入睡,毫不猶豫地吹滅了喜燭。


    其實在知道寧蘿並不喜歡他時,這些舉動並不奇怪,可不喜歡的傷害並不隻來源於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而是各種細節疊加出來的冷漠與不在意。


    就如同你會覺得冬天很冷,可冬天有多冷,沒有經曆過的人不會清楚,隻有經曆過的人才能說出雪花落入脖頸是怎樣讓人一個哆嗦,河水是怎麽冷到刺骨,人們的手腳是怎麽無論用盡什麽辦法都沒辦法暖起來。隻有這些細節才能撐起冬天的寒冷,也隻有那些細節才能讓岑妄一遍遍重複寧蘿的不愛帶來的傷害。


    也直到此時,岑妄才知道桑蘿對他造成的最大的傷害不在於她不愛他,而是從沒有愛過他,因此每一次的懷念都伴隨著苦澀與心痛,讓岑妄的心髒翻江倒海的疼痛。


    可是如果因為害怕苦澀與心痛就停止懷念,那麽他的記憶裏將會徹底沒有了寧蘿。


    這才是對他的最大報複。


    *


    林深因為成親,得了三天的假,但岑妄見到他,其實是在新婚之後的第六天。


    不用他多言語,岑妄從他的笑容就可以知道他過得多幸福,岑妄原本隻是路過,瞧了眼,就見林深的同僚看到他後立刻用胳膊肘杵了林深一下,等他們齊齊轉頭看到林深後,笑語就淡了,神色變得拘謹嚴肅起來。


    或許對於他們來說,岑妄是個還在守孝的鰥夫,既然他還處於悲傷中,那麽在他的麵前分享所有的幸福對於他來說,都是一種殘忍,所以要貼心地停下來。


    殊不知,這落在岑妄眼裏更加刺眼,他故意走上前問道:“你們剛才在說什麽?有說有笑的,好不熱鬧,怎麽等我到跟前,就都不言語了?”


    他故意地揭穿,讓林深他們都有些下不來台,最後作為話題中心的林深還是出來把責任攬了過去,他道:“拙荊的酒樓剛開張,承蒙幾位兄台不嫌棄去吃過幾次,都與我稱讚拙荊的手藝好,我與他們說,拙荊隻是掌櫃,並不下廚,但酒樓裏的菜色口味都是拙荊決定把控,因此這個稱讚拙荊倒也擔得起了。”


    岑妄要守孝,自然沒有人會不長眼色跑來和他說錦端又開了家酒樓,又因為寧蘿要成親,他獨自苦悶許久,也沒去關注過寧蘿,因此竟然不知道寧蘿開了家酒樓。


    岑妄麵無表情:“叫什麽名字?若果真好吃,倒也可以叫桌席麵去王府,這些日子,母親總嚷嚷著沒什麽好吃的,王府裏廚娘的手藝她都吃膩了。”


    林深便報了名字,又笑道:“世子爺去了,報我的名字,叫拙荊給你打折。”


    岑妄很想說他缺這銀子嗎?但很快又忍了下去。


    他確實不缺銀子,可是林深更不缺的是寧蘿的愛,這樣一比較,似乎還是岑妄更可憐些。


    岑妄轉身就走了。


    他沒有去,倒是讓李枕去了,但銀子是他給的,給完了酒菜錢後,又多給了李枕一筆封口費,李枕接過時還覺得莫名其妙,但等他去了趟回來後倒是嚇得魂都出來了。


    李枕誇張地和岑妄道:“我看到櫃台前那個身影總覺得在哪兒見過,於是走近了細細一看,這不是桑蘿嗎?嚇得我差點腿一軟就跪在了那裏,還以為桑蘿還魂了。”


    岑妄瞪他一眼:“怎麽說話的?”


    李枕道:“我倒要問問你,你怎麽說話的,這樣的事竟然都不與我支一聲,我看你也知道人根本沒有死,你這還有意義嗎?”


    他指的當然是岑妄為寧蘿披麻戴孝的事。


    岑妄悶聲道:“怎麽有意義?我是真的沒有娘子了。”


    李枕心道,你可不隻是沒有娘子,你娘子還跟別的男人成了親,小日子過得挺甜蜜的。


    這樣一想,李枕覺得岑妄更慘了,娘子在那洞房花燭,鴛鴦帳中度春/宵時,而他寒衾孤枕,冷衣粗食,好不可憐。


    於是李枕看著岑妄的目光不自覺地充滿了同情,岑妄受不了他這目光了,問他:“酒樓裏一切還好?”


    李枕聽出他話語裏的關係,語氣就更加同情了:“一切都很好,看得出桑蘿對酒樓很上心,裝潢得很好,菜色也很精致,雖然開張沒多久,但食客很多,也沒見著有誰鬧事,畢竟還有林深在那,對不對?”


    他言下之意是想說有林深這個夫君在,實在輪不到岑妄去關心桑蘿,但看岑妄的神色便知道他是完全未理會到這層意思,


    岑妄隻是鬆了口氣,點點頭:“那很好。”


    李枕不自覺潑他冷水:“看得出來,桑蘿與林深感情深厚,她一點也不嫌棄林深的過往,剩下的飯菜她都沒有當泔水賣掉,而是都救濟給了窩棚裏的乞丐,她從前有這樣待過你嗎?”


    沒有。


    甚至於,那時岑妄還當寧蘿是個沒有心的人。


    隻可惜,在這些日子自虐地回憶中,岑妄已經麻木,李枕的這些言語傷不了他幾分,所以他隻是冷冷地看著李枕道:“現在她叫寧蘿,和桑家已經沒了關係,別叫錯了。”


    李枕瞧著他,隻覺他已經病入膏肓,徹底沒了救。


    但寧蘿這酒樓並沒有開得很安穩。


    大約是半個月後,酒樓裏負責給窩棚送飯食的夥計一去不複返,連人帶家夥都沒有回來。


    那時已經很遲了,寧蘿收了店後又等了他一個時辰也沒把他等回來,直覺是出了事,她先叫其他夥計又沿路去尋了一遍,也沒見著身影,問起幾個乞丐,都說是早就回去了,這時候還沒到酒樓是不應該的。


    寧蘿又趕緊去他家裏問,家裏人都說沒回去,寧蘿意識到大事不好了,因此趕緊去報官,隻是衙門裏已經沒了人,自然沒有人應答。


    寧蘿看著兩扇緊閉的高門,知道失蹤這樣的事,拖得越久越不妙,於是她和幾個夥計滿城尋了起來。


    寧蘿的想法很簡單,夥計是為她幹活時不見了的,她作為雇主,於情於理都不該放下夥計不管,因此她願意通宵去尋那夥計。


    但事情就是湊巧,寧蘿與喚月打著燈籠沿街尋著的時候,正碰上了從軍營裏回來的岑妄。


    岑妄是許久沒有見到寧蘿的,因此認出她時倒是愣了會兒,下意識就去端詳她的神色與裝扮,想看她過得好不好,直等寧蘿走到跟前,他才反應過來出了事,因此趕緊回神,下了馬,小跑到寧蘿麵前。


    寧蘿尋人尋得焦急萬分,猛一看有人過來還被嚇了一跳,喚月更是拚命攔到了寧蘿麵前,等兩人看清了是岑妄時,寧蘿方才鬆了口氣。


    岑妄問她:“已經快到子時了,你如何還在外麵?林深呢?再往前頭走幾裏地都可以出城了,這兒地偏,你們兩人深夜來此,也不怕出事?”


    寧蘿道:“我店裏有個夥計找不見了,恐他出事,便讓合店的人都出來找。”


    於是便把丟夥計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岑妄,寧蘿想得簡單,什麽事都沒有人命重要,岑妄熟悉錦端,而且又有下屬,如果他願意幫忙尋人的話,自然可以事半功倍,若不願意,說來也沒什麽損失,因此寧蘿才這樣不假思索地道來。


    但誰知岑妄聽了卻皺眉思索,道:“是去了窩棚之後就沒再回來了?你能保證他確實是失蹤了,而不是跑到哪兒去玩樂了嗎?”


    喚月以為岑妄在質疑寧蘿的話,道:“不相信就算。”


    岑妄忙道:“不是我不肯相信,隻是此事或許有些貓膩,為了穩妥起見,我以為還是要問清楚為好。”


    “貓膩。什麽貓膩?”寧蘿也疑惑,但事態緊急,容不得她多想,便道,“我很確定,這夥計做事勤勉,為人老實,不是那種遊手好閑的人,絕不會活都沒幹完就沒了人影。何況他每回去窩棚,都是要拉獨輪車去,小車上今日放了三個木桶,都很笨重,不是可以帶著走遠的,就算他中途要棄車,那車應當很紮眼才對,可是我們在城裏尋了一圈都沒有瞧見。”


    岑妄道:“有這樣笨重的獨輪車在,還要人消失,恐怕隻能在城外了。”


    他沒有把話說得很清楚,但寧蘿聽懂了,她神色一下子緊張了起來道:“或許往好處想,他隻是被綁架了呢?”


    “在城裏綁架一個人難度有多高?能做酒樓夥計的,想來家境平凡,好端端的,綁匪又為何要冒如此風險綁架一個無法為他帶來利益的小夥計?”


    岑妄的問話讓寧蘿一時失語,岑妄見她黯然的神色,也有些後悔自己的話說得過於直白了,沒考慮過寧蘿的神色,因此他道:“是我把情況想得太糟糕了也為未可知,你先與喚月家去歇著,我出城找一找,興許就找到了,人也好端端的。”


    寧蘿搖搖頭道:“我什麽事沒有經曆過,哪裏就這麽脆弱了?人是因我丟的,無論是死是活,我作為掌櫃的,都有責任替他的家人找到他,所以讓我與你一同去吧。”


    岑妄瞧著寧蘿堅定的神色,沒有辦法把拒絕的話說出口,於是他道:“上馬吧。”


    寧蘿是學過一點騎術的,雖然那次結果並不好,但也不影響她上下馬,何況還有岑妄替她牽住韁繩,安撫住馬兒。


    隻是等岑妄也坐了上來,寧蘿才察覺出些不妥來。


    兩人在馬上靠得實在是太近了,雖然她也知道馬背上位置有限,兩人都並非故意如此,可是當她被納入了岑妄的懷裏,看著岑妄兩條有力的胳膊從她腰側伸到前頭扯住韁繩的姿勢時,寧蘿還是有些不自在。


    岑妄還在和喚月交待:“馬上位置不夠,勞你跟在馬旁走會,前頭有晚間巡邏的將士,我得把你交到他們手裏,由他們送你回去,才是穩妥的。”


    喚月倒不擔心自己,隻擔心寧蘿:“世子爺,你可別欺負她。”


    岑妄無奈道:“我哪敢欺負她。”又道,“你回去後,不要同林深說什麽。”


    喚月立刻瞪大了眼:“我瘋了與他說你?阿姐與姐夫還要不要過日子了?”


    理確實是這個理,但入了耳,岑妄總覺得刺得慌,於是便不吭聲了,一扯韁繩驅馬向前,喚月忙跟上。


    等把喚月交到巡邏的將士手裏,岑妄方才一扯韁繩,往軍營疾馳而去,但岑妄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打算隻叫自己的心腹。


    岑妄吩咐的時候,寧蘿就在旁邊,她很敏銳地聽一個將士說了句:“那些乞丐真的有問題?”


    這話讓寧蘿的心都沉了下去,她不願相信地看向岑妄,岑妄沒有直接回答,隻是道:“先找吧。”


    於是都四散分開來找,獨寧蘿有些邁不開腿,她道:“剛才那將士什麽意思?若乞丐有問題,那與我害了夥計有什麽區別?”


    岑妄安慰她:“人還沒找到,興許未出事呢?何況這與你有什麽相幹,你又非先知,哪裏能預見這些乞丐有貓膩,不然依著你的性子,你還會讓他去送飯食嗎?你隻是心善而已。”


    寧蘿沒吭聲,隻是咬著下唇。她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也不妨礙她難受。


    岑妄很想抱抱她,安慰一下寧蘿,可是他也知道他做什麽在寧蘿眼裏都是越界,譬如方才在馬上,那樣的境地,寧蘿仍舊想盡了辦法挺直了脊背想離他遠些。


    其實這個舉動是沒有意義的,寧蘿也清楚,可她偏偏就是要這樣做,這叫岑妄很傷心,可是傷心多了的好處是,當傷心成了習慣就慢慢地不會爬臉了,於是他當沒有察覺似的,什麽話都不說。


    寧蘿是個堅韌的姑娘,她自己會想明白的,他要做的隻是陪著她而已。


    果然,一小會兒功夫後,寧蘿就振作了起來,道:“先找人吧,但是那窩棚理的乞丐有什麽問題,你可不可以告訴我?”


    岑妄沉默了一下,道:“還沒有結論,方才也與你說了,隻是些貓膩罷了,等日後事情都查清楚了,我再告訴你吧。”


    他也不願意瞞著寧蘿,可是這中間還夾了個林深就讓整件事複雜了起來,因為寧蘿對他的印象實在太差了,在拿不出確鑿的證據前,他做什麽都隻會讓寧蘿覺得在栽贓汙蔑。


    因此,還不能說。


    他們這一行人在城外找了差不多兩個時辰,終於在天快要破曉時,那個夥計被找到了。


    “他死了。”


    第五十九章


    岑妄幾乎是立刻停下搜尋, 朝寧蘿看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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