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小說的第一章。寫到第二章,我們就需要變換一下人物和場景。這就是所謂小說的章法。


    現在我們來看這位郵電局的女營業員。這裏又要聲明,這位姑娘僅僅代表她“這一個”


    ——如黑格爾所說的,絕不代表全體可敬的郵務人員。鑒於經常會有“難道我們的什麽什麽是這樣的嗎”的文藝責難——不是文藝批評,這種聲明是必要的。當然,她有她的真名實姓,但按《百家姓》的順序她應該姓孫了,我們就叫她孫菊香吧。


    孫菊香其實是個天真幼稚、模樣俊俏的姑娘。她現在是坐在高高的水磨石櫃台後麵,如果她站起來走兩圈,你會發現她的身段非常窈窕,自有天然嫋娜的風韻。上中學時,她最高的理想是將來到文工團裏去,她自信舞蹈、唱歌、表演都拿得下來,會成為一名全能演員。


    但中學畢業後,投考藝術院校和本市的歌舞團都沒有被錄取,在家閑呆了一年。後來頂替她媽媽進了郵電局。由於她有一定的文化程度,人也活潑可愛,不久就從裝郵袋、搬郵包的工作調到前台來當營業員。不過她並不喜歡這種工作。不管是裝郵袋、搬郵包還是收電稿、開發票,她都覺得煩悶枯燥。


    在平時,她是個迷人的、嫵媚的姑娘,不但注意梳妝打扮,也很懂得運用自己的一顰一笑博得同誌們和鄰居的喜歡,所以人人都說她是個好姑娘。追求她的男青年不少,但她還想再等一兩年才結婚。這樣的年齡,正是女人的黃金時代。


    可是,隻要她一走進這間c市郵電局的營業大廳,坐在櫃台後麵這把人造革包的椅子上,就像被施了一種什麽魔法似的,模樣即刻變了:不隻麵若冰霜,並且態度生硬,和這間大廳裏散發的那股特殊氣味完全和諧地融為一體。今天上班,她本來就不痛快。百貨大樓新到了一批外國進口卷發器:電吹風、電剪夾、電梳子等等全套才賣四十一塊錢。盒子的裝璜很漂亮,印著一個風騷的白種金發美女,櫃台的“露布”上寫道:“進貨不多,欲購從速!!!”光那三個大驚歎號就夠刺激人的了。吃早飯時,她跟媽媽商量,要買一套。媽媽大吃一驚,說是從來沒聽過搞“毛毛”的玩意兒要賣幾十塊錢的!她媽媽在五十年代初期參加工作時剪掉辮子,直到如今快六十歲了還是土話說的“二道毛”,從來沒有在頭發的花樣上翻新過,嘟噥說:“那又不是碧玉簪,又不是金釵,要好幾十塊錢?!”而她的正嚼著油條的爸爸,一個土產雜貨門市部的副主任,忿忿地說:“現在,隻有搞投機倒把的人才有那麽多閑錢買那種玩意兒!”


    提案在家庭會議上沒有通過,倒惹了一肚子氣。上班來,她又聽旁邊管長途電話的姑娘說,那種電氣卷發器昨天就賣完了。可見現在有錢的人還是不少。這更使她鬱鬱不樂,自怨自歎沒能加入文工團。在演出單位,像這種化妝用品都是公家出錢買的。於是,她不自覺地就要在一件什麽事情上發泄一下。憋著氣辦了幾件平常的業務以後,一份這樣的電報稿伸到她麵前:r市西大街市文聯眾星散她把電報稿朝水磨石台麵上一摔:“打電報,不能用隱語和雅語!”


    “請問,這怎麽是隱語和雅語呢?嗯?”櫃台外麵的人用嘲諷的語氣質問她。她抬起頭:這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白麵書生,戴著一副式樣新穎的寬邊眼鏡,穿一件米黃色的風衣。


    風衣裏是隱條花呢的西服和雪白的襯衫領子。從他的上身,她可以想象到他下身穿的一定也是筆挺的褲子和三截頭皮鞋。她暗自思忖沒有找對發泄對象,語氣和緩了一些:“請你把意思寫明白一些。”


    “還要怎麽明白呢?這難道還不明白嗎?”白麵書生仿佛對她比對打電報還感興趣,風度瀟灑地跟她貌似說理辯論,而實際上是自我介紹起來。他是r市文聯的編輯,來本市參加什麽“詩會”的。這個“詩會”很盛大,全國有名的詩人都薈萃一堂,言下之意他也是位名詩人,r市有些業餘作者也想來見識見識,但今天“詩會”散了,他打電報回去報告那些著名詩人已各奔東西,意思是叫他們不要趕來。


    “打電話不是和寫詩一樣,要用最簡潔、最精練的語言麽?”詩人臉上掛著揶揄的微笑。“你難道要我寫上‘著、名、詩、人、已、回、全、國、各、地、你、們、不、要、白、跑、一、趟、了’這麽多字嗎?要不,你替我擬個稿子吧!”詩人一麵說,還一麵詼諧地掰著手指頭算字數。排在後麵的人早就嫌她辦事太慢,趁此發出了一片有傾向性的笑聲。


    聽到詩人要她代擬電報稿,又見她張目結舌的樣子,笑得更歡了。


    如果是在公園裏,在電影院門口,詩人的風度和外貌她還是很欣賞的。但偏偏他們是在這間營業大廳裏,偏偏她被施加了某種魔法,偏偏她今天非常不愉快,再加上詩人的話引起了人家對她的嘲笑,這樣,詩人的賣弄不但沒有使她動心,反叫她更加惱火。她像被狗惹怒了的小貓,虎虎地說:“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你重寫一張!”她順手扔出去一張電報紙,“再交一分錢!”


    詩人對女性都有細膩的審美能力。他起初對她完全沒有惡意,不過是想趁“詩會”的餘興逢場作戲地開個小玩笑。但她冷若冰霜的麵孔和寒風般的口氣,卻一下子激怒了這位生性敏感而又自尊心很強的年輕詩人。詩人也出奇地固執起來,臉色陡然一變,漲得緋紅。他把那張電報紙又摔進櫃台,堅持要按自己擬的電報稿發報;他還拍著水磨石台麵說,他寫的詩寄到大刊物的編輯部,都不允許編輯改動一個字的!


    毫無條理、東拉西扯地爭吵了一會兒,總算在後麵的人的催促勸解下平息了。當然是幫著詩人說話的多。孫菊香姑娘被奚落了一番,噙著眼淚收下了這份或者是“隱語”、或者是“雅語”的電報稿;詩人得勝,揚長而去。


    我們這位趙信書同誌正碰在孫菊香姑娘十分傷心、十分委屈、十分惱怒的時候去打那份叫別人看來莫名其妙的電報。


    他第一次買電報紙時,孫菊香還沒有顧上注意他,隻一心想著要是我在舞台上,哪怕隨便唱支歌,隨便朗誦一段台詞,下麵也得鼓掌,而坐在這個倒黴地方,即使我態度再好,也有人找碴生事……。第二次,他又排著隊來買電報紙。因為他個子瘦小,隔著櫃台遞那一分錢,胳膊要伸得老長,孫菊香一眼就瞄見他幹枯得像公雞趾的腕上戴著一塊瑞士名牌的全自動雙曆金表。孫菊香是常逛百貨公司的,知道這塊表至少值十套電氣卷發器的錢。這明晃晃的玩意兒和他的袖子、和他的胳膊完全不相稱。又看見這個衣著寒酸的老家夥一副畏畏葸葸的、欲進還退的、目光張惶的神情以及放在櫃台上的鼓鼓囊囊的提包,倒猛然想起她爸爸的庭訓:“現在,隻有搞投機倒把的人才有那麽多閑錢買這種玩意兒!”就開始懷疑了。到他第三次捏著電報稿,帶著一臉惶惶不安的神色交給她的時候,她一看電文,豈止什麽“隱語”、“雅語”,簡直是不折不扣的暗語黑話。她小時候聽爸爸說,舊社會把鴉片不叫鴉片,叫“黑土”、“黑膏”;她媽媽有次生病,她爸爸就說過:“要是有點‘黑膏’就好了!”現在,走私販子不是還把贓物叫做“黑貨”麽?孫菊香姑娘還最愛看電影,什麽《407號謀殺案》、《r4之謎》、《39級台階》等等她都看過。她有一個在電視台工作的男朋友,還帶她去看了幾部內部資料的錄相片,演的是《117在東京》、《女皇陛下007》之類詹姆斯?邦德的特工故事。所以,凡是莫名其妙的數字都會使她聯想到可怕的事情和某種特殊人物的代號。如果她沒有和前麵那位詩人發生過爭執,她就會義正嚴詞地嗬斥這個家夥一頓,叫他重寫或是幹脆拒絕發這樣的電文。可是,在一秒鍾之內,她腦子突然機警起來,想起了那位詩人給她的教訓,就按捺著報複的激情和為社會除害的衝動,不露聲色地把這份電報稿收下來。而那老家夥連單據也不要,急急忙忙地溜出人群,更使她確信這份電報大有問題了。


    到中午下班的時候,她把“失黑炮301找”交給了郵電局主管這方麵事務的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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