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簡短的一章,在小說中是必要的過場。現在我們再跑回趙信書那裏,看他在幹些什麽。


    這是間和招待所客房一樣的住房,開開門就是長長的走廊,門上還編了號碼。房間有十五平方米,一對帶茶幾的簡易沙發,一張寫字桌,一張單人床和兩個大書櫥就擠得滿滿的,但收拾得卻很幹淨整齊;牆上的空間也利用了,掛著三角板、直尺之類繪圖器具。老單身漢不像小單身漢,多年的獨身生活使他學會了自己照顧自己。從c市回來,受了錢如泉的薰陶,他居然還弄了兩盆花放在窗台上,一盆文竹,一盆吊蘭,其實不算是花,而是草。


    前十天,廠裏忽然把他從設計室抽出來,要他到二十裏路以外的一個礦場作“現場指導”。那不屬於他的工作,他並不能幫什麽忙。但他還是服從調動,按時去上班。上下班都有交通車接送,可是下了班必須在那個礦場吃飯,因為到他回來的時候,這邊的食堂已關門了。所以,他每天都很晚才能回“家”。這天,他下班回來,翻了翻帶回來的資料,見沒有什麽可辦的,就把棋盤鋪在茶幾上,照著從南京買回來的一本《象棋譜大全》,一個人研究起棋局來。


    他正在研究第二局——“雙炮雙士勝炮雙仕”,李任重敲門進來了。“啊,老李,你怎麽來啦?有什麽事?”他很驚訝。李任重從來沒到他住處來過。一個有家室的人是很少到單身漢那裏串門的。“沒什麽事,”李任重跟他握了握手,“路過這裏,順便來看看你。”他請李任重坐在沙發上,沏了一杯從南方帶來的茶,遞到廠長手裏。兩個隨便扯了幾句,李任重問:“漢斯來了,正在安裝wc,你知道嗎?”


    “知道。”他心裏想,也許又要調我去跟漢斯一起工作了吧。他很希望去,見識見識wc究竟“先進”到什麽程度。


    “你去找過他嗎?”李任重把茶杯放在茶幾上,瞥了棋盤一眼。“找過。第一趟去,招待所的人說不在。上個星期天去,看門的老頭子叫我不要再去了,說周副書記告訴過,漢斯這次來是幹活,除了那個姓馮的翻譯,誰也不要放進去,免得打擾他。這樣,我就沒有去了。”


    “嗯,是這麽回事……”李任重似乎明白了點什麽,但沒有說下去。“老李,”趙信書懇切地說,“漢斯上次來,跟我坦率地說過,wc其實是很落後的東西,在非洲都推銷不出去。買這樣的機器,對我們的幫助並不大。上次你出差去了,我在局裏的會上提過,可是……”下麵,他謹慎地把話咽回肚子裏。


    “唉!”李任重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茶葉很好,和wc一樣,也是s市買不到的。


    “這是局裏弄來的,我沒插手。你知道,我們出國采購的人裏麵,有一些根本就不懂專業,不是看需要,而是看手頭有多少外匯來買東西的;什麽東西便宜買什麽……東西既然已經買來了,那就安上吧,至少它還能幹活,是不是?”沉默了一會兒,李任重驀然想起來:“哎,他怎麽會把這種話告訴你呢?我聽局裏的人說,漢斯還口口聲聲說wc如何如何先進哩!”


    “哦,”趙信書呆笑道,“那還不是混熟了,他是把我當作朋友才說的。”“那麽,”


    李任重緊盯著他問,“他是不是曾經托你辦過什麽事?私人的事?”“沒有,”趙信書斷然否定,想了一想,又說,“沒有!”


    從他的神態上,李任重看出來他說的是實話;從多年的經驗上,也深知這個人不會撒謊。李任重鬆了口氣,同時更覺得這個人老實得可憐;不讓他去當翻譯,他也不問個所以然;有意隔離他和漢斯,他也看不出來個跡象,還一個勁兒地為wc先進不先進的問題操心。


    李任重默然地又把茶杯放回茶幾。這時,他注意到了那副棋盤。他心中一動,俯身在上麵細細地看了一遍,發現棋盤上有一顆棋子,是由一個牙膏蓋代替的,他急忙問:“老趙,這個牙膏蓋是顆什麽?”


    “哦,那是個黑炮。”“你是丟了顆黑炮?”“嗯,這趟出差丟在路上了。”


    書呆子莫名其妙廠長問這些閑事幹什麽,而李任重卻是廠黨委委員,他無權把黨委會上議論的事泄露給當事人。這樣做,是違犯組織紀律的。在一瞬間,他自持地穩住了神色,沉靜地靠回沙發上,笑著說:“老趙,你還喜歡下棋啊?”


    “嘿嘿!”書呆子訕訕地笑了笑。“沒有事的時候,下兩盤消磨消磨時間。”李任重還是在上小學時下過棋,隻知道“馬走日字象飛田”。以後四十年來不是忙於學習,就是忙於工作,忙於家務,如今工作擔子更重了,他對這項娛樂更失去了興趣。他已經達到了此行的目的,就抬起眼睛四處看了看。他發現這間房間雖然收拾得很整齊,書籍雜物都放得井井有條,卻不知怎麽,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這裏有一種讓人看不見、摸不到、說不出的冷清、寂寥、落寞和沒有勃勃的生意。就連窗台上那盆吊蘭和文竹,也是死樣怪氣的、蔫蔫乎乎的,仿佛是它們不願來,而是被主人拚命地把它們拽了來似的。


    這裏缺少什麽呢?似乎什麽都有,一應家具齊全,可又似乎什麽都沒有,空空如也。李任重端起杯子慢慢呷著茶,琢磨了一下,才猛然想起來:這裏缺少一個女人!


    是的。他自己從學校畢業後不久就結了婚、入了黨,夫妻雙雙來到這個偏遠的礦山。那時生活條件雖然艱苦,但新婚夫婦的日子過得還很快活。以後有了孩子,一個、兩個、三個,現在每晚圍在電視前的已經是一大家子人了。


    而眼前的這個書呆子呢?比自己還早畢業兩年,到這裏的時間比自己還長。可是多少年來他都是在這種冷清的、寂寥的、落寞的氣氛中生活著。在人家一家人熱熱鬧鬧地看電視節目的時候,他卻一個人孤獨地呆在房子裏自己跟自己下棋。過去,當然談不上組織對他有什麽關心,不整他就是他的福氣。現在呢?記得就是為了使他一個人能住這麽一間房子,廠裏還有人喋喋不休地說閑話:礦上的單身漢都是兩人一間,工人還四個人擠在一間裏,憑什麽他一個人獨占一間?


    驀地,李任重又想到,廠黨委會從來沒有為這個長期以來埋頭礦山建設、叫幹什麽工作就幹什麽工作的書呆子的生活、工作、組織問題開過半次會,隻是發現他有什麽“黑炮”事件了,才急急忙忙在兩天中開了三次黨委會,緊緊張張、鄭重其事。一時,廠長的感情激動起來,他決心要改變這種不公道的事情,首先,要解決書呆子的終生大事。這事是不必經過黨委會,他自己就能作主的。


    “老趙,”李任重深情地說,“你也該成個家了吧!老實說,我今天來,就是想給你談談這件事。計財處有個會計,叫陳淑貞,跟我愛人在一起工作,常到我家來玩。我看她人不錯,長得也很端正,還是個南方人,跟你一定合得來。她丈夫是職工子弟中學的教務主任,前年得癌症死了,身邊隻有一個上中學的女孩子,沒有多大的家庭負擔。怎麽樣?你有意思沒有?要是願意談談,我明天就叫我愛人去跟她說……”


    趙信書見了女同誌都會臉紅——比如上次和孫菊香打交道,聽見別人給他介紹對象,他更忸怩不安了。他全身縮在沙發裏麵,埋著頭盯住棋盤,一言不發。


    李任重問了半天也問不出他的意見,以為他算是認可了,就站起身告辭。臨走時,又盯了那黑色的牙膏蓋一眼。


    李任重決定明天一早上班就提議召開廠黨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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