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她耳邊,發出噤聲的氣流音,食指封住了太後的唇。


    薑月見完全不敢動彈,若發出一點兒聲音,便會被楚翊察覺。


    耳中響起了一串不啻於驚雷鼙鼓一般的腳步聲,小皇帝將門輕輕地往裏推開。


    此刻,正藏在門後的兩人,一個姿態閑閑,一個頭皮緊繃,呈菟絲纏樹的姿勢,緊緊依偎纏鬥在一起,除了彼此的呼吸聲,沒有一點消息。


    陛下沒有在院裏看到母後,他疑惑地說了聲“去哪了呢”,便又朝著裏邊尋過去了。


    薑月見隻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蹦出喉嚨,眼眶因為緊張不斷發抖、顫栗。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是一副雲閑風淡的沉靜姿態,將封住她紅唇的食指撤去之後,微笑,用極低極低的氣流音,貼上太後備受煎熬的耳膜:“嫋嫋。”


    “……”


    太後娘娘的身子激烈地發著抖,最終,她敗下陣來,包羞忍恥地道:“哀家信你,信你就是了。”


    信了,總該能放開她了。


    蘇探微移開手指,一瞬恢複如常:“臣謝太後隆恩。”


    她不明白,這才過了幾個月,那個看起來正經得比柳下惠不遑多讓,曾一度令她十分苦惱,懷疑後半輩子自己將不再有男女之歡的男人,居然變成了這樣。流氓!


    好在他還是聽了話,終於放開了對她的鉗製。


    就在他後退半步,陰翳徹底在眼前挪開去後,薑月見還沒鬆一口氣,就聽見小皇帝咚咚咚幾步狂奔了過來,著急地道:“母後!”


    抱住娘親之後,楚翊又疑惑地看見了身旁,那個恭恭敬敬的,看不出一絲狎昵與諂媚的清風雅月的太醫。


    陛下疑惑地幽幽道:“母後,你們在作甚麽,總是不出來。”


    薑月見被陛下問得噎住一晌,隨口謅了一句假話:“母後,呃,天太黑,母後過台階時,不小心,崴了腳了,蘇太醫回來扶母後來著。”


    說罷,又朝蘇探微遞了一個冰冷的顏色,口吻的溫柔與之截然相反:“是不是?”


    “是。”蘇太醫臉不紅心不跳,撒個謊如信手拈來。


    看得太後娘娘一陣腹誹與鄙夷,某些人的狐狸尾巴藏不住了,已經本性漸露。


    果然,日久見人心,嗬。


    楚翊充滿擔心憂愁地摸了摸母後的臂膀,“母後,走路要看著腳下,要仔細呀。”


    她人小鬼大,還知道教訓起母親來了。


    薑月見隻好壓抑火氣,笑吟吟地摸了摸陛下的腦袋,“嗯,母後一定注意。”


    楚翊看起來一點兒也沒有懷疑的跡象,薑月見知道自己這關是過了,任由陛下牽上手出門去。


    太後娘娘跟在陛下身後,手心將溢出唇形的紅痕一點點擦去,整理了一番亂糟糟的裙衫,直至步入禦麟車,將全身露在燭光下時,太後娘娘又已經是那個端莊得體、鳳儀萬千的太後娘娘了。


    小皇帝看得驚奇,正要說話,車門驀然被拉開,露出轅木下玉姿清逸的男子身影,楚翊高高興興地讓開座位,“蘇哥哥,你快上來。”


    蘇探微朝他微笑頷首,隨即目光轉向一旁太後,長腿從容不迫地邁入車中,甫一入內,太後便輕輕一哂,撇開了視線,故意不看他。


    耳朵裏傳來陛下不好意思的聲音:“蘇哥哥,多謝你啊。”


    太後娘娘支起的耳朵微微聳動。謝他?謝他作甚麽。


    蘇探微也詢問:“陛下為何謝臣?”


    楚翊裝模作樣地點頭,歎了一口氣:“朕知道,其實帶朕出來玩,是你的主意吧。”


    蘇探微不解:“陛下為何這樣說。”


    楚翊抹了一把臉,將自己的小豬麵具重新戴上了,幽幽歎息:“因為母後不可能這樣做啊。”


    蘇探微淺淺蹙眉,因為太後娘娘似乎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嚴苛到有些過分,連外人都看不下去的程度了。


    太後不言不語,不冷不淡地哼了一聲。她倒是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決定都是對的。


    歲皇城望日燈節,突來雨訊,當街驚馬,險些傷人,若楚翊有一點閃失,都是國朝的災難。幸而今日……她突然想起,今日解圍之人之正是蘇探微,秀長的娥眉攢凝黛波,未置一詞。


    蘇探微對陛下說話的語調十分溫柔:“陛下想要生辰禮,這是臣能送給陛下最貴重的禮物了,望陛下笑納。”


    楚翊心中一跳。其實,他當時隻是隨口那麽一說,並未想要蘇探微記在心裏,而且他也根本沒有將自己的生辰日告知蘇探微。他應該是特意打聽了,知道他生辰在大狩期間,那時候恐怕不能很好地慶祝,所以才提前在這一天,帶他到龍雀天街看花燈。


    “可是,”楚翊歪歪頭,“你怎麽知道,朕最想看花燈呀?”


    難不成,這個蘇太醫,是他肚裏的蛔蟲?


    蘇太醫含笑頷首:“陛下,您的——”


    太後不曾回過頭來,因此也不曾看見那男人袖裏乾坤——那張皺皺巴巴的紙團晃了一下之後,陛下老實巴交地閉了嘴巴,並且兩頰漲得鼓鼓的,好似不滿。


    這是他遺落的心願單,找了好幾天,生怕被別人看了笑話,一朝天子,寫的心願居然是這麽幼稚俗氣的東西!


    沒想到,居然被蘇探微拾去了!


    陛下有點兒不高興他拾去了,又有點兒慶幸,畢竟是他拾去了。


    因為拾去的人是他,所以小皇帝才獲得了今天的花燈遊,結果他是很滿意的。


    陛下裝作寬宏大量,實際還是尷尬到兩隻小腳丫在柔軟的步履裏到處摳抓,直起雞皮疙瘩。


    禦麟車徐徐行駛起來。


    龍雀天街被一場雨勢澆滅了全部的花燈,陷入了一團黑冷的闃靜。雨停後,明月輾轉雲翳間,露出素淨的圓輪。


    車馬轔轔,劈開前路淡銀色的月光,平穩地向前駛去。


    這一路上,薑月見都在羞惱,抿緊嘴巴,並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


    她實在氣不過,怎會讓蘇探微這般大膽,駕臨到自己頭上,一次又一次為他妥協讓步。再任其發展下去,失了上位者對局勢的全權把控,自己麵對的就是楚珩第二了。


    她看來是真該找個機會,好好地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醫。


    明日便是既望日,大狩開獵,她想想自己有的是機會。太後便決定,忍一時風平浪靜,今夜先好好睡一覺。


    楚翊要回太和殿歇息,因為出來一天,明日又要隨去參與大狩,今夜看來是要多多用功的一夜了,從那天起,他就發誓要保護母後,他是真正的男子漢,自然要說到做到。


    陛下對今夜他在青石巷看到的一切,看起來並沒有一點懷疑。


    薑月見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暗自感到僥幸,與一絲無法言說的興奮之感。


    有一種背著兒子,與情夫偷歡的禁忌感覺。她甚至一路上忍不住會想,如果當時楚翊發現了呢?


    他發現自己和這個太醫好上了,會是怎樣一種場景?


    她是趁勢而為,挑明了“奸情”,亦或尋一個別的借口,將事情掩蓋下去,不管他信不信都一口咬死。沒有答案。


    可沒有答案就是一種刺激。連帶著,她此時的怒意已消散了許多,關於錢滴珠的事情,也並不那麽著急了。


    入坤儀宮,那個男人卻在身後不緊不慢跟著,她回頭,他卻說:“臣遺忘了東西,在娘娘宮中。”


    薑月見冷冷揮袖:“哀家乏了,明日再來取吧。”


    他卻快走幾步,正色凝視她:“太後,這東西很重要,請讓臣去取。”


    他現在的態度,倒是有幾分可取。


    隻是薑月見想到自己被他親得泛紅的嘴唇,兀自心下幾分著惱,不想就這麽遂了他的意。


    沒等太後娘娘繼續拿喬,那膽大如臉盆的太醫已經一馬當先進了坤儀宮,她怔愣著,追了上去。


    隻見那個男人直奔南窗下,用幹毛巾包裹了長柄取下了爐子上的藥鍋。


    她定了定神,詫異地向他走去。


    蘇探微用藥碗盛了藥汁,手觸了碗沿的溫度,稍稍有點燙,便吹了幾口,遞了過來:“太後。”


    薑月見勾唇,側歪向美人靠,對他道:“你就為了這個?”


    “娘娘的月信,約莫會在三日之後。這是臣調配的溫補培元的良藥,娘娘已經按時按量服用了一個多月,也許這次會好受一些。今夜出門前臣特意用小火爐煨著,熬了幾個時辰的藥最精純,娘娘怕苦,臣加了飴糖與紅棗在裏邊,對藥性並無影響。”


    薑月見微微怔忡。


    “真難得,”太後接了過來,垂眸,黑色的藥湯映著她的臉蛋,不可否認,嫣紅的唇瓣是綻開的,早已沒有一絲慍惱,她輕笑道,“你居然會記得。”


    三天後,是她來癸水的日子。


    她自己都忘了。


    沒想到這個男人,會為她記得。


    作者有話說:


    明天開始,進入重要階段嘻嘻~


    第42章


    農忙暫時過去, 六月既望,是一年一度的大狩之日。


    名為大狩,實際上從大業立朝開始, 這種狩獵活動就一直是給官宦子弟遊樂賞景的, 先帝還是監國太子時,本意廢除,或改成與民同樂的競試活動。然而考慮到一係列新政實行下來, 朝中的一些習慣了養尊處優的老臣突然勒緊褲腰,一個個怨聲載道, 久而久之, 或引起人心不滿。


    因此太子非但沒取締大狩,反而親自主持了狩獵活動,還因為這活動辦得好, 在那個流言漫天的時候得到了不少支持與擁護。


    太後與陛下前往旻山的禦麟車, 華蓋寶頂, 瓔珞招搖, 沿日影下澈的清溪,一路不緊不慢地行駛。


    這還是小皇帝第一次參與大狩,車中,太後向陛下介紹大業關於大狩的舊俗,其中就提到一點:“狩獵也是曆代先王擢拔大將軍的好時機, 幾代先皇就是從大狩裏挑中了武舉剩下的人才。陛下要學會慧眼識人, 看到參與狩獵的人群裏, 有誰是堪當大任的。”


    又說到一個逸聞典故:“陛下, ‘走馬任驃騎’一直是我朝流傳的美談, 幾代大將軍都是先祖宗們在馬背上任命的。”


    陛下對這些顯然很感興趣, 好奇地眨著葡萄大眼:“是嘛, 父皇呢?有沒有指定哪個大將軍?”


    薑月見點了頭:“自然,也有。”


    楚翊興奮地問:“是誰啊?”


    薑月見思緒頓了一下,似乎不願意說,但被陛下問得緊,加上也無法隱瞞,她垂眸,柔聲道:“是冼明州。”


    一提到這個名字,楚翊的臉色就如同茄子似的,漲得紫紅紫紅的,細看來,眼眶裏滿滿盛著怒意。


    薑月見知道他為什麽生氣。


    在朝野內外絕大多數人的認知裏,是冼明州貪功冒進,挺進大漠,抽調走了大半兵力,卻中了胡羌聲東擊西、誘敵深入的奸計,害得三萬胡羌騎兵神出鬼沒地包圍武威,釀成了驚天慘案。


    楚珩戰死,王師回朝,立刻就要著手清算,那些人互相推諉,爭論著誰是這場戰役之中最大的戰犯,換言之,帝王駕崩,是誰之過,誰犯的錯誤最大,誰就應當受到最大的懲罰。


    當時百官議了一個月,最後,判定是冼明州好大喜功,論罪當誅。


    不怪楚翊,就算他不相信,他身邊的大臣也均是這樣對他灌輸這個認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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