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種不把他掐出淤青就不罷休的狠絕。


    太後娘娘似乎覺得自己張揚舞爪的,看著特別凶,虎牙尖尖,露出崢嶸的輪廓,口中叫囂道:“反正,反正他比你好,千千萬萬倍……反正世上所有男人都比你好……你、你就會對我壞……哀家,哀家又不是找不到漂亮麵首,哀家才、才不會為你守節……你死了,哀家快活著呢……”


    話剛說完,又緊緊抱住了楚珩。


    “嗚嗚嗚……”


    嚎啕大哭充斥了耳膜。


    過高的調門,和震耳欲聾的聲響,配上毫無意義的噪音,就算有著再美妙的音色那也是折磨。


    楚珩皺了眉。


    雖然聽到她這樣說,他卻一點沒有生氣。


    手掌繞向薑月見的背後,將她因為哭泣而發抖不停的香肩輕輕地撫摩,安撫她大起大落的情緒。


    她忍了太久了,三年。


    好容易有一個宣泄口,讓她哭吧。


    掐他,咬死他。


    隨便,都沒關係。


    是他留她在這世上,孤孤單單一個人過了這麽久,還丟下了萬頃江山,讓她一個沒有任何經驗的女人,去獨自挑起大梁。


    她不知道,他心裏有多疼。


    楚珩意識到自己喜歡薑月見,是在兩年以前。


    當他不得已要用刀片刮下原來的皮囊,將那張臉割開,換上陌生的容顏時,他心裏的不舍,全是來源於她。


    他不怕麵目全非,卻想過,倘若沒有了那副皮囊,他的妻子,隻怕永遠不會再喜歡自己了。雖然從前大約也未曾真正入過她的心。


    不再為她所喜,對麵不相識。他發現,其實那才是他在意的。


    薑月見吃醉了酒,又哭又笑鬧了這麽久,體力揮發得殆盡了,終於堅持不住,聲息逐漸地弱了下去。


    隻剩風卷紗簾動,太後娘娘的哭鬧聲湮沒無聞。


    那兩條掛在楚珩頸後的軟軟的胳膊,也似無力地滑落。


    她乖乖地靠在懷中,呼吸均勻而長,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出,如同一件精美的瓷娃娃。


    楚珩大掌按在她的腰後,垂下麵容,在她靜止的臉蛋上印下了一個吻。


    “嫋嫋,怪我不是。”


    換水的翠袖,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水入了寢殿。


    因為太後醉酒了,身上發了一點薄汗,本想著給太後擦拭身體,但冷不丁撞見楚珩,端水的翠袖差點兒沒被嚇暈過去。


    “起居郎,你怎麽——”


    娘娘偏心葉驪,這段時間頻繁地召見那個小太醫侍疾,翠袖還以為,那個起居郎以後都不會再來坤儀宮了。


    猝然撞見,駭得不輕。


    她放下了麵盆,往盆裏兌了冷水,試好水溫,投進了帕子,取出絞幹,要為娘娘擦拭玉體。


    “我來。”楚珩朝她伸出了手。


    翠袖更加惶惶,她給,還是不給?


    雖然娘娘和這個蘇郎君早就有了肌膚之親,可是,可是,他畢竟隻是一個起居郎啊,還是已經被娘娘拋棄的舊人,娘娘若是知曉被她服侍擦身,醒來後會否大發雷霆?


    翠袖躑躅不敢進,楚珩耐心不足,眸色轉涼。


    那一眼過去,翠袖的心霍地像是擊鼓。這種熟悉的震懾之感,是她許久沒有領教到了的。


    倒像是,在哪兒見過一般。


    翠袖的身體根本不及反應的時間長,便將擰幹的毛巾遞了上去。


    楚珩握著濕熱的毛巾將薑月見臉上的淩亂的水露紅痕拭淨,沿著沾惹了酒露的雪玉頸部,直至沒入鎖骨,薑月見沒有任何要醒的跡象,安順地閉著漂亮的眼睛,林檎似的臉蛋上,五官精致如畫。


    誰能不垂憐。


    連翠袖同為女人,都不敢多看。


    楚珩將毛巾拋還給她,翠袖忙不迭接住,正要去換洗,剛轉身,忽聽背後傳來一道磁沉聲音。


    “先帝戰死,太後得聞噩耗後,這幾年,究竟過得如何?”


    是她口中那般恣意瀟灑,左擁右抱麽。


    以前楚珩幻想過,薑月見一心盼著自己早死,等自己真的死了,她守了寡,一定揚眉吐氣了,過得痛痛快快,揮灑得酣暢淋漓。


    最近他才知道,極有可能,不是這樣。


    翠袖卻是呆若木雞。


    那是……先帝的嗓音?!


    來不及有所懷疑和揣測,翠袖本能地被舊日的陰影控製住,張口便回答:“娘娘過得很不好啊,噩耗從武威八百裏加急傳回來,沒等朝堂上大亂,娘娘就悲痛攻心先倒下了。”


    載著陛下山陵崩的噩耗的加急信,剛剛傳入歲皇城,皇後娘娘還在扶著太子殿下小小的搖籃,看著小殿下咯咯地笑,把玩著手裏五彩的風車。


    皇後娘娘臉上獨屬於母親的笑意停了。


    刹那死寂。


    所有人都不敢呼吸。


    娘娘什麽也沒說,甚至,都沒有回頭,再去確認第二遍。


    身體便崩塌了。


    先帝的頭七,娘娘都沒有出席。停靈時,娘娘扶持著時年三歲的新皇即位,那時候娘娘的神情裏已經看不出悲傷了。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事情很快便會過去,太後娘娘也終將從先皇陛下的死亡陰影裏走出來時,娘娘卻生了一場大病。


    她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了。


    那時候宮裏一片慌亂,群龍無首。有人甚至開始害怕大業國運不昌,氣數將盡。


    太醫來看診,斷言娘娘是哭傷了心肺,導致眼部血管淤滯,暫時失明。


    可翠袖和玉環,卻從來沒見過娘娘為了先皇陛下掉過一滴淚。


    闔宮上下心懷默契。


    原來娘娘在看不見的深夜裏,不知哭了百回、千回。


    是怎樣的傷心至斷腸,怎樣的絕望與孤獨……


    那些自詡忠君愛國的臣子,在先帝靈前日複一日地哭成河,卻不見身體有半分毛病,可想而知心意不誠。


    “失明?”


    男人如被石英砂刮擦過的嗓音,吐字變得艱難。


    如果說,剛剛那一聲,翠袖懷疑自己是聽錯了,那麽現在這一聲,就更像了!


    翠袖誠惶誠恐,哆哆嗦嗦地解釋道:“是、是的。娘娘,有過一段時日的失明。”


    失明的期間,由老太醫喬玄親自看診,給太後娘娘施針。


    她身上的皮肉,紮得到處都是針孔。


    太後娘娘比誰都更痛恨自己的無能,大業亟待一個主心骨站出來穩定局勢,而她卻為了男人哭得失去了光明。


    好在行針有效,過了大半個多月,娘娘的視力便有所恢複,後來慢慢地養好了,也不見有任何後遺症狀。


    別人不知道,坤儀宮裏伺候娘娘經年日久的女官,誰能心中不知娘娘對先皇那不可替代的深情?


    “下去吧,坤儀宮不要人伺候了。”


    楚珩的手握著懷中安枕的女子的柔荑,慢慢攏住指尖,將她完全地包容,垂眸,看也不看翠袖地命令道。


    “?”


    這人是誰啊,真的敢命令太後身邊的女官?


    宰相門前四品官,別說她可是太後娘娘的親信!


    然而也不知道為何,翠袖居然一個字都不敢反駁,他說了,她居然照做了。


    軒窗大敞,怕夜裏風大娘娘又受了涼,翠袖急去將門窗都掩上。


    直到離去,翠袖以手撫膺,還覺得胸腔裏的心髒跳動得噗通噗通的,她簡直難以置信,用力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肉臉——


    我一定是出現幻覺了,居然覺得那個姓蘇的起居郎,神色間有幾分先帝陛下的影,就連聲音,也幾乎一模一樣?


    蘇探微以前是這樣的嗓音麽?怎麽突然想不起來了?


    難道是太後娘娘喜歡替身遊戲,上癮入迷了,故意逼著起居郎學的?


    不對呀,那這種床笫私事,他平白無故地展現給自己幹嘛。


    她又不喜歡那位。


    想到他的臉便骨頭發麻。嘖。


    翠袖打了一個冷戰。


    偌大的寢宮裏,隻剩一片未曾熄滅的火燭散發著幽幽靜靜的紅光,默然照著室內一切。


    楚珩將她的掌心握著,送她回榻,讓薑月見能夠平躺下來,扯上了被褥。


    秋涼,她一貫手足冰冷,好在今夜吃多了酒,身上暖和些,他方才沒有給她解衣扣便是怕她著了涼,不管她身上這麽睡著舒不舒服,先過了今夜,酒醒了再說。


    楚珩守在薑月見的床邊,十指相扣,一臂揚起,將她的手背遞到了唇畔,落下淺淺的吻,薄唇封緘在她的肌膚上。


    他好像,認識了自己的妻子已有快十年,又好像,是今天才認識真正的她。


    嫋嫋。


    他居然,是夫妻數年,才得知了她的乳名。


    想來確實是可笑。


    他待她何嚐有過一分好?


    值得,她這般地愛著,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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