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到了他一生中最值得留戀而又是最傷心的時刻了。


    頭頂上,夜空浩渺無際,但隻有一輪孤零零的月亮,星星都在它遠處膽怯地閃爍著寂寞的微光,並且小心翼翼地向更遠、更深的太空隱去。


    崖底下有個漩渦,“嗬嗬”地唱著深不可知的詠歎調。有時候,河水又像老太婆悲慟時拍巴掌那樣,一邊抽泣一邊敘述:“啪啪”、“啪啪”……這聲音白天被別的嘈雜聲所淹沒,夜間卻顯得純淨而清晰。這聲音使他飄然進入了如夢的境界。


    月亮已偏向西山。驢車繼續走在高坡上。驢背上,馱著一片憂鬱而清冷的月光。他孤獨的身影長長地拖在光禿禿的坡頂上,無精打采地顛簸著……


    三年困難時期過去了,農村很快恢複了生機,老賀說的也對,搞了多少年集體化沒有白搞。要不是集體,“黃毛鬼”的五個娃娃能養活大麽?要不是集體,韓玉梅能直起腰板又正正經經做人麽?那些年,還沒有提倡計劃生育,莊戶人生活的改善首先反映在添丁進口上。莊子上,幾乎家家門口都晾著五顏六色的尿布;“哇,哇——”差不多每鋪炕頭上都有落地不久的娃娃在嚎叫。每天上下午,在稻田裏薅草薅到半截,你看吧,挺著衣襟上已經濕了一片的胸脯,或是甩打著像麵口袋一樣的大奶子的婦女,就紛紛爬上田埂,成群結隊地往回跑,光腳丫子啪嘰啪嘰打著渠堤。


    “大嫂,還不喂奶去呀?”


    “走呀,我奶頭子早脹得疼啦!”


    “可不唄,娃娃也不知哭成啥樣子啦!”


    看她們那副驕傲的樣子,如同一群平了番、抗了金回來的女將,從蹲在渠堤上的大隊書記魏天貴麵前昂首而過——雖說“讀書人怕趕考,莊戶上怕薅草”,可給娃娃喂奶,誰也管不著!


    “媽的,你們這些懶婆娘,可得快去快回呀!”


    “那咋的?也得讓娃娃吃飽呀!”


    更有那輕佻的說:


    “要不,你書記也幫著咂兩口呀!”


    田野上、大路上、莊子上,到處洋溢著婦女的笑聲。啊!那簡直是黃金歲月。魏家橋大隊合莊並點,家家翻蓋了新房。一座座農舍列成排,莊子按幾何圖形規劃了起來,集體化化到了莊戶人生活的每一個領域裏。現在你走進莊子,就可以看到嶄新的黃泥牆在太陽下粲然發光,宅旁的林木高矮不等,卻都鬱鬱蔥蔥。筆直的渠道排溝,呈井字形地圍著莊子,從暮春到深秋,像顫動的琴弦一樣始終淙淙地唱著歡快的歌。


    莊戶人從三年困難時期中的禁欲狀態蘇醒過來。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於是一下子掀起了一個婚配嫁娶的熱潮。羅寡婦門前擁擠得不下於八十年代的婚姻介紹所,大田的活她也不幹了,忙得腳跟打後腦勺子。當然,河灘上的這位鳳凰——韓玉梅家裏也少不了她的足跡。


    一九六二年,魏家橋大隊就拉上了電,當年,又買來了碾米磨麵的機器。石頭碾子石頭磨的碾房,已經成了娃娃們樂不知返的遊樂場。新的米麵加工房建起來的那天,他就派韓玉梅專門負責。那是個又輕省又得利的活,一天光拉合個電閘,壞了有工人修理;機器旁邊隨便一掃,麩子、糠屑就夠喂雞養鴨的了。


    魏家橋大隊一共是十個生產隊,沿著黃河邊自南到北一字兒排開。他所在的生產隊,也就是大隊部所在的莊子排行第五,正在魏家橋大隊領地的中央,是黃河沿通往縣城的鄉間土路的起點,當然也是這條鄉間土路的終點。韓玉梅的加工房在莊子頭上,現在也裏外翻蓋一新。房頂上,拉著好幾條動力線,確有一股“現代化的氣派”。黃泥牆上特別粉刷了一層白灰,在一片綠陰黃牆的掩映中更為耀眼奪目。好耍的學生娃娃,還用大排筆在上麵濃塗重抹地刷上了一行兒童體的大字:


    魏家橋糧食工廠廠長韓玉梅同誌!!!


    在“同誌”後麵的三個大驚歎號,足以使任何剛到魏家橋來的客人肅然起敬。


    他和韓玉梅沒有再單獨來往,但是,隻要他聽見那“糧食工廠”隆隆的機器聲,心中總感到溫暖和安慰,而且也和那馬達的運轉一樣,全身洋溢著一種歡快的活力。要是哪一天加工房裏悄無聲息,他就會擔心起來:莫不是病了吧?


    韓玉梅在那連守了十年寡的寡婦都躍躍欲嫁的婚配熱潮中,卻使羅寡婦非常失望,任羅寡婦磨破了嘴皮子也矢誌不嫁。那時候,指名要韓玉梅的人在羅寡婦手頭能編成一個班:有精簡回鄉,手頭有兩個錢而又能自謀工作的工人,有靠倒騰胡蘿卜土豆、發了“三年自然災害”財的莊戶人,有退了職、存著一筆退職費的幹部,甚至還有一個戴著“右派”帽子、被打到公社衛生院來當醫生的大學生。可韓玉梅不知怎麽,老是橫挑鼻子豎挑眼,這樣一直拖到六四年。


    那一年,莊子上來了個河南木匠,是串村串戶給人打家具的手藝人,一副流裏流氣的模樣,可韓玉梅卻看上他了,也沒談幾天,就倉促草率地嫁給了這個叫宋天貴的小尕子……


    啊,想到這裏,他的心都揪了起來,盡管這一切過去多少年了,盡管這一切像那一絲遊雲一樣,不知飄散到了何方……


    頭一年,他還沒有聽說他們夫妻倆的感情如何好或如何壞。莊戶人,成了家就是過日子,生兒育女唄,隻要沒有三災兩病,就不算有什麽波瀾。第二年,漸漸有人向他反映——他是不缺耳報神的,說那個河南尕子有了錢就喝酒,在外麵掙的錢不給韓玉梅,偷偷地從縣上的郵局往老家寄,反過來又伸手向韓玉梅要錢。小尕子雖然不打老婆——一個外鄉人,敢嗎?可經常給韓玉梅氣受,隔壁鄰居有時在晚上聽見她一個人痛哭流涕。


    “呸!”對這些機密,他又想聽又不想聽。而莊子上那些長舌老婆子卻好像故意要在他麵前嘮叨。他自己呢,隻要一聽“韓玉梅”三個字,又沒出息地馬上支起耳朵。後來,他去井台上挑水,有意識地觀察了她一下,看到她肚子雖然鼓了出來,臉麵卻比過去蒼白憔悴了……


    終於,河南木匠和韓玉梅的家庭裂痕暴露了,並且一發即不可收拾。


    一九六七年,正在他騎著高頭大馬,耍著紅纓槍,威武不可一世的時候,韓玉梅臨產了。當晚,韓玉梅捂著肚子,哼喲哎喲地在炕上打滾,屋裏擠著一堆老婆子,連“黃毛鬼”的爛眼婆姨都跑去幫忙了,可就不見她的男人。羅寡婦急忙打發一個半大小子去找河南木匠,叫他趕緊回來套車送到縣醫院,半大小子在莊子上跑了個遍,才在離莊子二裏路的小學教室裏找著。


    原來,河南木匠正跟幾個外地來打零工的泥瓦匠耍撲克。學校裏僻靜,燈泡大,地方寬敞,幾個年輕人耍得很起勁。河南木匠頭上頂著一摞帽子,聽說老婆要生娃娃了,謹慎小心地扭過脖子——不然頭上的帽子就要崩潰,隻咕嚕了一句:


    “我打完了這一把就去。”


    這“一把”打到半夜十二點,河南木匠哼著豫劇擺呀搖地回來了,一進門,先掀掀鍋蓋,再瞅瞅碗櫃,看看什麽吃的也沒有,歎了口氣,才問羅寡婦:


    “生了個啥?”


    “生了個啥,”羅寡婦氣得一拍巴掌,“生了個死娃娃!找你回來套車找不見,把多胖的一個丫頭耽誤了!你尕子還是人不是人?”


    “喲喲喲!”河南木匠瞥了一眼在炕上有氣無力地哭著的韓玉梅,“誰叫她選在我正興頭上生娃娃啦?好好的一把牌,全讓她給我衝了!”


    “呸!”羅寡婦抖得話也說不出來,狠狠地啐了他一口。而韓玉梅卻好像很有涵養,兩眼直直地瞪著房頂的椽子,反倒停止了哭泣。


    這一下,河南木匠犯了眾怒。當晚他不在家,第二天下午他才從縣上開完“縣革命領導小組”的會議回來。還沒有進大隊部,一群老婆子就跟造反似地把他圍住了,像剛下了蛋的母雞一樣咯咯咯地叫喚起來。


    “還了得!翻了天了!”他怒發衝冠地從大青騾子上一個鷂子翻身跳下地,“去把那驢日的給我叫來!”


    自然有老婆子登登登跑去叫。


    大隊部變成了臨時法庭,魏天貴審開了宋天貴。屋裏站著兩個民兵,一個背著槍,一個拿條麻繩。窗子外麵人挨人地圍著一堆男女社員。


    “嘿嘿。”他先陰森地冷笑一聲,“我看你尕子是不想過好日子了!”


    “被告”河南木匠坐在它麵前的凳子上,側身對著他,揚著頭,噘著嘴,蹺著二郎腿,好像比他這個“審判官”氣派還大,根本不理睬他這個難以回答的審問。


    “說!”他在桌上猛砸一拳,驚得會計的算盤賬本嚇了一大跳,他自己也不明白要河南木匠說什麽,隻想替韓玉梅出出氣。


    “我說啥?”河南木匠宋天貴是個遊過四方,見過世麵的人物,不但不怕,還頂了他一句,“你應該說說她才對。”


    “我應該說誰不用你教!”他蠻橫地把頭一揚,虎虎地站起來,用粗壯的手指頭戳著宋天貴的腦袋,“我就要說你!你尕子還有人心沒有?人家在家給你生娃娃,你倒跑去耍撲克……”


    “對啦,魏書記。”“被告”避開他的手指頭,向他翻個白眼,理直氣壯地陳述道,“你想想,我一個外鄉人,吃了好些苦,單身跑到貴方寶地,一下子娶了個俊老婆,人標致不說,又能勞動,房子啥都現成的,我還要啥?隻要是個人,不是牲口,當然得好好侍奉她啦。可我現在偏偏不好好侍奉她,連她生娃娃也不稀罕。這裏麵就沒有原因?你魏書記就不問問?”


    “唔。”他想道:這話也對。繞了一個圈子,又回到太師椅上坐下。


    “那你說說是啥原因吧。”


    “啥原因?頭一年我咋對她來著?叫她自己捂著心口說說。在家,我就跟三孫子一樣,啥不是敬著她,讓著她?可她不是給我個寡婦臉,就是給人個後脊梁,像家裏沒我這個大活人一樣。打不能打,錢也哄不轉;熱臉貼個冷屁股,你魏書記幹不幹?實話告訴你,結婚兩年多,她跟我就同過兩次……”


    “行啦!”他打斷宋天貴的訴苦,“我不聽你們的私房話。你說別的!”


    “說別的,”宋天貴氣惱地嘟囔著,“反正,沒法過,我早看出來,她心裏……老想著一個人哩!”


    “啊!”


    他猛丁震顫了一下。抬眼偷偷看看宋天貴,而宋天貴也正狡黠地盯著他。兩人的目光“砰”地撞在一起,幾乎冒出了火花。他即刻把眼睛避開了。


    頓時,臨時法庭的森嚴氣氛急轉直下。停了片刻,他扭過僵直的脖子,對那兩個民兵懊喪地揮揮手。


    “去,叫外麵的人都散開。這兒是談家務事,又不是審案子,有啥好看的?”


    屋裏隻剩下他們兩個“天貴”了。鎮靜下來以後,他問:


    “你看咋辦呢?你們還能好麽?”


    宋天貴咂咂嘴,意味深長地回答:


    “我看?我看要不離開這個大隊,她跟我好不了。”


    “那麽,”盡管他心裏很難受,還是準備這麽辦,“她願意離開這個大隊麽?願意的話,我就給你們兩口子的戶口遷出去,找個好點的地方。”


    “嘿嘿,”宋天貴冷笑著斜眼看了看他,話外有話,“槍子兒打她都離不開!”


    兩個人都沉默了。


    “唉,那咋辦呢?”“審判官”束手無策了,向“被告”討教。


    “咋辦?”“被告”耐心地指導“審判官”,“你魏書記有的是辦法。你隻要給我在別的地方——要好的地方,找到工作,安上戶口,我的歸我的,她的歸她的——我也不是坑人的人,決不多要;‘一夜夫妻百日恩’,好賴她還跟我過了快三年哩,我就離!反正我在外麵跑慣了,窩在她手上還憋氣。”


    “離……這多不好。”“審判官”還想盡量調解。


    “算啦,別哄娃娃啦!”“被告”根本不聽,腦袋一晃,“我早看透了,她壓根兒就不是想著跟我過日子,我也不是擋人道兒的人。”說完,小木匠又含蓄地瞟了他一眼。


    “嗯,那麽,柴山口公社咋樣?那兒有木材加工廠,書記我也熟。我讓楊會計給他寫封信,你帶去就行了。”


    “唔,”“被告”居然有權參與擬定對自己的判決,考慮了好半天,終於點點頭,“行!”


    盡管韓玉梅的婚姻又失敗了,可是人很快就恢複了青春——其實,那年她也不到二十八歲。滿月過後,天漸漸熱了,男男女女都換上了單衣衫。韓玉梅穿著這兩年做的衣服,胸脯和臀部都像黃河裏的風帆一樣飽滿。她的頭發又烏黑而有光澤了,皮膚又白皙而細膩了,眼睛裏又現出了活潑熱情的神采。在“糧食工廠”和井台邊,又能經常聽到她那爽朗的天真的笑聲。


    夏天,莊戶人多半是捧著碗蹲在房頭吃晚飯的。他去挑水的時候,一路上總是遇到一連串親熱的問候:“吃了沒?天貴。”“挑水呀?書記。”“來我們家嚐點新鮮,剛摘下的豆角。”……唯獨韓玉梅不答理他。她端著碗坐在自己的門前,一支筷子噙在嘴裏,另一支筷子耷拉著,癡癡呆呆地凝視著他。她的眼睛裏包含著一種帶有強烈吸引力的拒絕,一種極其熾熱的冷漠,一種憐憫的責怪,一種愛的恨。他放下扁擔,拎起桶撂到井裏,左右一擺,往下一鬆,再猛地一提,抓住桶環,順手倒到另一個桶裏。然後又重複一遍這套動作。然後兩個桶都滿了,然後挑著一擔水回家。在這整個過程中,他仿佛不是在井口,而是緊貼著煉鋼爐口一樣,在高溫的輻射下幾乎要被熔化掉。直到拐過她的房角,他甚至還能感到這種熱輻射的追擊。每天,為了挑水,他要被弄得兩頭大汗——一天兩擔水,是少不了的。


    離了婚的韓玉梅,使他熄滅了多年的情欲複燃起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想到河南木匠的抱怨,對照著睡在自己身邊的女人,卻和那個外鄉人同病相憐起來。是的,跟一個老是“拉下個寡婦臉”、“給人個後脊梁”的女人在一起過日子是不快活;“熱臉貼個冷屁股”,滋味確實不好受。他的女人呢,也別冤枉她,決沒有“心裏老想著一個”。她是天生的感情淡漠,關心男人、體貼男人的女性本能很弱,不僅不能理解自己丈夫的種種想法和某時某刻的心情,還動不動發點小脾氣。有一種人——男人或女人——就是這樣:在家庭生活中沒有什麽了不起的缺點和錯誤,在法律上構不成必須離異的依據,但由於這種人——男人或女人——缺乏激情,缺乏溫情,缺乏同情心,從而無形中具有了一種磁場。於是,在瑣瑣碎碎的日常生活中,會比她或他有了外遇更使他或她難受。因為這種折磨是長期的、無法發泄的,也就特別令人意誌消沉。他的女人就是這樣一種人,其實,懶、饞等等缺點,都可以用女性的柔情和溫情來抵消掉。世界上有許多懶饞的婦女,也能讓她丈夫覺得滿意,而有許多勤勞節儉的婦女,卻使丈夫陷入既說不出來,又道不明白的痛苦之中,其原因就在這裏。


    不錯,他們生了三個娃娃,但夫妻兩人在精神上卻始終沒有溝通。他本是個熱情的、容易激動的漢子,但她卻是黃河上遊漂流下的大冰淩,輪船撞在上麵都會熄火的。四十歲以後,他逐漸發覺自己的性格越來越暴躁、陰沉、憂鬱,這和不順心的夫妻生活有很大關係,常常纏繞在不可解脫的苦惱裏。現在,有了韓玉梅,他好像在困境中看到了一線光明……


    在他和賀立德掛上鉤不久,有一天,他們家吃著晚飯,韓玉梅突然找到他門上來了。


    “吃飯啦?書記。嬸,吃的啥?”


    他一看是韓玉梅,險些失手把碗掉在地上。韓玉梅看見他張皇失措的樣子,心疼地抿嘴一笑,旋又瞥了他女人後背一眼,擺出一副正正經經的談公事的麵孔。


    “書記,我跟你請假來了。我要進城去幾天。”


    “啊?”他的一口飯還塞在嘴裏,仍不明白韓玉梅說的什麽。


    韓玉梅顯然理解他此時此刻的心理,真是咫尺天涯,柔腸寸斷,不由得低下頭去,又輕聲要求了一遍。


    “啊,進城幹啥去?城裏亂得雞飛狗叫的。”他無心吃飯了,把碗筷放在小矮桌上。


    韓玉梅在炕上坐下。他現在在縣醫院當醫生的女兒當時還小,坐在炕前麵的小板凳上吃飯。韓玉梅一麵替他女兒編辮子,一麵說:


    “我要去上訪。文化大革命,也叫我腦子開竅了。過去,我根本就不是那麽回子事,全是那科長騙的!他騙了我不說,還編了一套胡話,害了跟我啥關係也沒有的技術員。我這要去把事情搞清楚。”


    韓玉梅雖然識字不多,但有線廣播的大喇叭就安在莊子頭上,正對著“糧食工廠”。“革命造反聯合宣傳部”、“紅色電波”、“縣毛澤東思想廣播站”、“公社毛澤東思想廣播站”的節目,轟隆轟隆地,像飛機輪番轟炸一樣,從天亮鬧到天黑。


    “嗐,提那些幹啥!”他無著無落地搔搔剪得很短的平頭,“這些年,啥運動也沒運動到你頭上嘛,誰也沒有對你咋嘛!”


    “我知道書記……跟鄉親們對我好,可你們越對我好,我心裏越不踏實。”韓玉梅把他女兒的辮子編好,又細心地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越這樣,我越要清清白白地站在你……跟鄉親們的麵前。是啥就是啥,真金不怕火煉,再說,還得為那三個技術員說句公道話哩。”


    韓玉梅雖然不會用“恢複名譽”這個詞,但他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你找誰去哩?”


    “廣播裏不是說了嘛,有群眾上訪接待站。我都打聽好了,就在西門旁邊。證明我也請楊會計開好了。”


    一家人都好奇地看著她,莊戶人進城,當時還看成是一件大事。他女兒羨慕地問:


    “秀蓮呢?秀蓮也去麽?”


    秀蓮就是那年在炕上睡著,韓玉梅給她去求香灰的嬰兒,這時已經有八歲了。


    “我把你妹妹放在羅渠公社她姨那兒住幾天。”韓玉梅笑著回答他女兒的問話。


    沒有理由叫她不去。但他心裏總有一種隱隱的不快。


    “那,啥時候走?”他怏怏地問。


    “今兒夜裏。”


    “咋走得這麽急?”他吃了一驚。


    “城裏給九隊拉炭的車夜黑返回去。現時他們正喝酒哩,說好夜黑來帶我。我早去早回。”


    他肘子支在膝蓋上,抱著頭想了一會兒,其實他什麽也沒想,而是莫名其妙地、也是不可抑製地產生了惜別之情。然後抬起頭,心緒煩亂地搓搓手,眼睛視而不見地望著門外藍中透紅的暮靄。


    “那……就去吧。”


    韓玉梅再沒有說什麽,下了炕,向他女人細聲細氣地告別了一聲,很快從她身邊走了出去。她卷起的那股令人心碎的氣流,繞著他嫋嫋地旋轉著,旋轉著……


    唉,當初為什麽讓她去呢?


    他是共產黨員,他不相信有鬼魂,但卻希望有鬼魂。


    驢車緩緩地向坡下走去。夜風突起,在驢車前麵卷起一柱西北高原特有的小小的旋風,碎草細塵拔地而起。在偏西的月光下,旋風亭亭玉立,嫋嫋婀娜,但倏忽之間又不見了,消失在遠處的黑夜之中。啊,他還沒有來得及再去把抱她一下……


    他女兒收拾了碗筷,撤了小矮桌。門外的暮色漸濃。各家各戶煮飯的青煙,都匯集在莊子四周,使夕陽的一抹餘輝變成了一片半透明的迷蒙的霧氣。歸寞的鳥雀在門前的白楊樹和柳樹上聒噪不停,生靈們都在忙碌了一天之後,放開自己全部的感官在享受這片刻無憂無慮的歡樂。然而,他卻如同一頭關在籠子裏的野獸,在屋子裏轉來轉去,也和籠子裏的野獸向往山林泉水、向往同類、向往自由一樣,怎麽也按捺不住向往幸福、向往溫存、向往親切的撫慰的衝動……最後,他終於不顧一切地跨出了房門。


    韓玉梅一個人坐在炕上,身邊放著一個灰色的人造革提包。她顯然在等他,見他推門進來一點也不驚奇,向他粲然一笑。隨後,略低了低頭,又高高地揚起,柔情留連地看著他。


    他默默地打量了一下房子:東西已經歸置妥當,被褥雜物都放進箱櫃裏去了;爐火也熄滅了,鍋台四周掃得幹幹淨淨的。韓玉梅是個勤快仔細的女人,盡管現在房子裏顯得空蕩蕩的,看著也讓人心裏舒暢。他拉過一條板凳,在她身邊坐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有滋有味地咀嚼著一秒一秒流來的時間,而這時間也就一秒一秒地流去。


    井台邊,牛在哞哞地叫,驢在噢噢地嚎,羊在咩咩地絮語,還有懶漢到現在才想起來挑水,扁擔鉤打得桶哐哐地響;娃娃“啊、啊”地在她家牆後“捉特務”,小腳板跺得地上咚咚地響……但是,這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和他倆無關。他們在這問房裏發生的那戲劇性的場麵己過去了七年。這七年,五洲震蕩、四海翻騰。肯尼迪被刺、勃列日涅夫上台、中東戰爭、石油危機、南極洲的爭奪、黑大陸的覺醒、西方的經濟起飛、中國的文化革命……但這一切的一切,對他倆來說卻完全是個空白。仿佛是他剛生氣地甩手出去、又回來了;而她呢,仿佛是趴在炕上哭了一會兒,才坐起來……


    他們倆就這樣默默地坐著、坐著。好久好久,韓玉梅慢慢伸出手,輕輕地放在他的頭上,逆著發根捋上去,捋上去,又捋向腦後,好像要在昏暗的光線下檢查他有沒有白發似的。隨後,一把將他的頭摟進自己的懷裏,用自己的臉龐揉搓著他像板刷一樣的頭發。


    “還念著郝三麽?”她柔聲地問。


    他沒有回答,深沉地歎息了一聲。一團熱氣透過韓玉梅薄薄的衣裳,使她心口感到一陣熨帖和溫暖。隻有這一聲歎息表現了時間,表現了時間的流逝,表現了時間的流逝對人的記憶的衝刷——一切都會成為過去,不然的話,人是無法生活下去的。


    “年年清明夜裏,我都在郝三房前頭給他燒紙。”韓玉梅摟著他的頭微微地晃動著,好像摟著一個嬰兒,用夢一般的聲音說,“燒紙的時候,我就說,‘你收下吧,這是我跟天貴兩個人孝敬你的。以後,哪一天,我們兩個一塊兒來給你燒紙。’哦,我還帶給我爹、給你媽跟你弟弟燒哩。你不說過你還曾有個弟弟麽?”


    他這個支部書記不但沒有責怪她,還在她懷裏感激地點點頭——他那個弟弟,他自己早已忘了。


    “現時天黑了,咱們到外麵去吧。”韓玉梅放開他。“說不定司機路過這兒要來敲門。咱們在外麵,能看見他,他看不見咱們。”


    他順從地隨韓玉梅走到外麵。一點餘輝早已熄滅。亮晶晶的星星在天空這裏那裏發光,閃閃爍爍地,好像到處都響著它們銀鈴般的聲音。青煙散去,夜氣清涼。被陽光烤灼了一天的田野彌漫著一股苦艾和薄荷的清香;成熟的小麥沙沙作響,散發出一種暖烘烘的麵粉味。韓玉梅在麥田邊坐下,背靠著田埂,讓他把頭枕在她的腿上。蚱蜢在他們四周劈劈啪啪地跳躍,流向水稻田的渠水在他們背後汩汩地輕唱……


    “我為啥要嫁給那麽個人呢?就因為他也叫天貴。”她摩掌著他的頭、耳朵、眼睛、鼻子……“我原先以為,嫁給他就等於嫁給了你。我能這麽想:我這是和天貴在一個屋頂下哩,我是在給天貴做飯哩,給天貴洗衣裳哩,跟天貴睡在一個炕上哩。可一結婚,就覺著不行,他跟你比.越比我越惡心他……”


    “啊,別說了!”他的心口突地隱隱作痛,他轉過頭埋在她的小腹間,呻吟著,“你別說了,別說了……”


    停了一會兒,他又轉過頭,看到滿天星鬥,看到銀河在她的背後,看到無數的星光在她的頭頂上形成一個光圈,看到她那一對熱情的、溫柔的、明亮的眼睛,感到她一陣陣灼熱的鼻息噴在他臉上。


    “我比你大十四五歲哩,你不嫌麽?”


    “那正好!你老了,我還年輕哩。我讓你吃好,穿好,休養好,我不惹你生氣,叫你心裏舒坦……”


    “你別到城裏去吧。啥‘曆史清白’,我不在乎這個!明天我就跟她解決……”


    這七年中間,他們倆從沒有單獨在一起過,卻一下子跨越了原來製定的界線。


    “不,我一定要鬧清楚。這會兒,我更得鬧清楚了。我不能讓人說,你們看那魏書記有本事,可娶了個管製分子當老婆。你是場麵上的人,咱大隊沒人說,縣上肯定會有人指你的後脊梁。原先,不是為了這個,上麵憑啥指著要我去蹲勞改?”


    他無話可說了,是的,曆史、身份,這對一個莊戶人也是非常重要的。


    “天貴,這些年,我老偷偷地盯著你。我看你心裏好像總不舒坦,有時候,跟社員講著講著話,就愣神了;有時候,講的話跟臉上的神氣又不對號;有時候突然發開了火;有時候又蔫蔫的,天貴,你心裏到底有啥事,你就吐出來吧。”


    唉,他那女人這十八年來哪怕問過他這麽一句呢,沒有!


    “是呀,”從他胸腔中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我心裏是有事呀……”


    於是,他把他辦的那些不可告人的勾當一件一件攤開在她麵前:最早,是對“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尤小舟的敬仰,接著是放跑“黃毛鬼”,又捅了二十隻羊,隨著把郝三送進了勞改隊,然後在酒裏麵兌水,欺騙忠厚的蒙古族牧民,腳跟一踅,又去謊報水情,糊弄領導賀立德,社教的時候瞞田瞞產,蒙混過關,文化大革命裏又左搖右擺,先放走了吳尚榮,以後為了尤小舟又得罪了王一虎,現在又不得不去投靠賀立德……唉,他自認為從來沒做過壞事,可又覺得渾身都是罪孽。為啥他最忌諱他的名字上打叉叉呢?就因為他感到這麽下去很可能會挨槍子兒……他十分恐懼,又萬分羞愧——因為他是“兩麵派”、“半個鬼”!


    韓玉梅靜靜地聽著,溫存地撫摩著他。星光下,她眼睛裏閃爍著凝神傾聽的神采。聽到他談到驚心動魄的地方,就插一句:“啊,你是我的好人!”聽到他搞的那些鬼,還是這麽說:“啊,我更心疼你了!”他像一片長著薄荷、雛菊、蒲公英和牽牛花的草地,他的話像黃河決了堤,語言的洪流不論流到哪裏都漫無阻擋。啊,還有什麽比這更幸福的呢?大自然大概正是為了這個才把人分為男人和女人的吧!你可以把自己成熟的或幼稚的、嚴肅的或荒誕的、深奧的或淺薄的、崇高的或可鄙的、聖潔的或狼褻的、公正的或自私的……把肺腑裏所有的東西都抖落出來,即使你隻不過在對著她自言自語,她那一對忠貞的、無私的、愛戀的目光就給了你一道光亮,使你能把自己料理出個頭緒。


    銀河悄悄地在夜空轉了方向,時間不知不覺從他的絮語中流走,夜風沙沙地刮過水稻田和玉米地,送來一陣陣稻花和嫩玉米的甜香;成熟的小麥點頭晃腦地,似乎也聽得津津有味。拉炭的汽車還沒有來,可能是司機喝醉了酒。終於,他沉默下來,抱著一種剛痛痛快快地洗完熱水澡的舒暢心情,眯著眼枕在她的腿上。他有了一個知心人,他能把所有的心思告訴她;他的話說完了,他的靈魂也得救了,他的兩重性格在她的懷裏重新統一起來。他堅定地相信了自己不是“半個鬼”,而是一個人!


    這一個男人和這一個女人,第一次愉快地體驗到,有比肉欲更高、更愜意的享受;這一對沒有多少文明知識的莊戶人,第一次欣喜而新奇地發現,兩顆心合在一起比兩個肉體摟在一起更為美好。


    她最後的一句話是:“你等著我回來。”


    這樣一段本來應該是刻骨鏤心的回憶,由於以後的一個巨大衝擊,反而像被磨損的影片一樣模糊不清了。現在,當時的全部過程已經不可能再以清晰的圖像在他腦海裏重現。因為那已化成了他胸腔中最脆弱的一個病灶,略微一觸,就會使他全身痙攣起來。


    驢車現在走下了高坡,夾板上的麻繩陡地拉得筆直,皮脖套也吱吱地叫了起來。毛驢不情願地擺了擺耳朵,想了一想,隻得仍然不緊不慢地拉著車子向前,這時,古道彎向了河邊,這一段河灘上沒有茂密的蘆葦,在月光下能一直看到對岸的沙坡。深藍色的沙坡筆直地向南北兩邊伸展,沒有起伏,也沒有止境,風從沙坡那邊刮來,帶來一股河水清冷的潮氣,他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當天晚上,司機喝醉了酒,第二天清早,車才路過他們五隊的莊子。她坐車走了。那一天,“糧食工廠”停了工,莊子上空前地寂寞冷清。


    她告訴他頂多去三天,可是,五天,十天,半個月過去了,她仍杳如黃鶴。他越來越焦灼不安,並且直覺地感到出了不幸,他進城去鑽天覓縫地尋找她。


    她所說的群眾來訪接待站門前排著長龍。頭擱在西門,尾巴一直拖到護城河橋頭。臉色憂鬱、陰沉和憤慨的人們在隊伍裏互相探詢案情,打聽消息,嘈嘈叨叨,熱鬧得就和自由市場一樣。他擠進接待站,工作人員仿佛被無數痛苦的申訴折磨得麻木不仁了,對這麽一個農村婦女毫無印象。他以為韓玉梅走進城來,人人都會看她兩眼,可偏偏人人都沒看見過她。第二天,他拿來賀立德的條子找著接待站的負責人。這個負責人過去是賀立德的部下,搬出一大摞小本子,幫他從她離開莊子那天一直查到當天,沒有一個叫韓玉梅的上訪者。


    他去找司機。司機是他管轄下的九隊一個社員的女婿,人很老實。據司機說,因為她跟他老丈人在一個大隊,所以特別關照,那天早晨開著車直接把她送到西門。她看到接待站門前那麽多人,曾猶豫了一下,司機勸她先去吃飯,她說不,先排上號再說。司機又告訴她他家的地址,叫她中午到他家吃飯,沒住的地方,晚上還可以跟他女人睡在一個床上,中午,她真的找來了,挺高興地說有一個過去在什麽工廠受了處分的人很熱心,幫她把號掛上了。還說,要是省裏不解決問題,還準備上北京哩。一上午,她好像就增長了不少關於上訪和落實政策的知識,表現得很興奮。臨走,還跟他女人說好晚上來睡。他女人挺喜歡她,說她是個憨厚的莊戶人,又是一個大隊的鄉親,特地給她換了新床單,鋪了幹淨褥子。可是晚上她沒來,從此也就不見了。他們兩口子還以為她回莊子了哩。


    既然掛上了號,為什麽登記簿上沒有呢?問司機,司機除了“什麽工廠受過處分的人”幾個字外,提供不出任何東西。


    他喪魂失魄地在省城轉了兩天,要不是賀立德和劉衛青極力勸阻他,他就上北京了。不過,老賀還是夠朋友的,動用了自己所有的關係幫他尋找線索,第四天,賀立德告訴他,公安局軍管會的通報上說,半個月前,鹽海灣鐵路旁邊發現了一具無名女屍,從歲數、身材、發式上看,極像他要找的韓玉梅——老賀早已忘了韓玉梅就是他曾想逮捕的“壞人”,還以為是他魏天貴的一門親戚哩——叫他去一趟鹽海灣。


    鹽海灣是去北京途中的一個大站。他拿著省“紅革造”的介紹信找到鹽海灣公安局軍管會的負責人,負責人很認真地接待了他,說女屍已經焚化了,又沒留下一點遺物可供證明身份,隻拍了幾張照片。但因為在扭打過程中麵部被擊傷,所以麵部特征也不太清楚……他拿著幾張女屍全身的、頭部的、正麵的、側麵的照片,越看越像,別的話他都聽不進去,隻聽見自己耳朵裏清清楚楚地回響著撲通撲通的心跳聲,最後,一下子暈倒在公安局的辦公室裏……


    他又回來了。


    在火車上,他就心焦火燎,兩隻拳頭攥得緊緊地,替火車頭暗暗加勁:快呀!快呀!快呀……他還不知道他已經像頭老狼:硬發高奓,兩眼血紅,滿腮胡茬,一臉凶相。同車的旅客看著他,心驚膽戰,都以為他不是武鬥裏逃出來的凶手,就是越獄的犯人。他要喝水,但畫著鐵路路徽的茶缸老在他牙齒上磕碰,水灑了一身,卻喝不進嘴裏,他就這樣帶著兩片燎了泡的嘴唇回到莊子。


    回到莊子剛剛天黑,他沒有進家,一口氣跑到那塊麥田,一頭栽在他們倆曾在一起的田埂旁邊。


    麥子已經割過了。麥田上隻剩下短短的麥茬和被割去頂端的首蓿。他跪在已被烈日曬得板結的麥田上,在他們倆坐過的地方爬來爬去。同時,死命地揪著首蓿、揪著麥茬,把它們連根拔起來,用堅實的牙齒嚼著、咬著、撕著,牙齒和手指都滲出了鮮血。他要哭,卻沒有眼淚。他的喉嚨裏隻能發出陣陣暗啞的嘶嘶聲。初升的月亮照著他:他像一頭得了噎食病的老熊,伏在地上對著田埂幹嘔。


    他在那裏趴了一夜,天亮時,出工的社員才發現他……


    他也抱過她還會回來的希望。尤其在一九七一年,上麵發下來一份多少多少號文件,說是四川和廣西竟有拐騙婦女的集團,一鞭子吆好幾十,趕到缺少婦女的地方去賣。這曾激起了他很大的幻想,但若幹年過去了,她仍杳音訊。從此,那塊麥田——僅僅是那麽巴掌大的一點,就和他老媽的墳墓一樣,成了他心中的一塊聖地。不管什麽學大寨、造平原、開溝渠、鋪農田,他利用自己的職權始終沒有在那裏動過一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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