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禾勾勾手,問二妖,“可有帶筆。”


    倆小妖對視一眼,一個小妖從懷中掏出一支毛筆,蘸了蘸吐沫,恭恭敬敬遞上去。


    溫禾鄭重地往兩冊書的扉頁右下角,落上自己的大名:哂公子。


    這份親筆簽名,算是送給兔子的新婚賀禮吧。


    簽名畢,溫禾繼續去尋赫連斷,魔頭愛吃糖,她嚐了嚐老狼同小兔子的喜糖齁甜,符合魔頭的重口。


    揣著一袋糖球,串了四個山穴,終於瞧見魔頭的身影。


    他正坐至石案前,左掌間滾著一顆赤金色的珠子,正是打大妖舌心摳出的火魘珠,右手捏個小金錘,閑閑敲著案上金缽。


    缽中的金蟾,連聲痛嚎,“別敲了,再敲五髒要廢了,七竅要出血了……”


    赫連斷丟了手中金錘,放出缽裏的金蟾。


    大妖跪地,一身血傷,捂著大嘴哭哭啼啼。


    赫連斷斜倪毫無半點大妖氣派的癩蛤~蟆,“我問你,半卷經在何處。”


    大妖驀地一怔,上下牙打顫,“你你你……你要尋半卷經。”


    看來此人有備而來,早知他身份。


    赫連斷又去拿石案上的金缽,大妖跪地求饒,立馬說實話,“在浮生菩薩手裏,浮生菩薩在三十二佛國梵靜海。”


    —


    梵靜海,天水相接,目之所及,唯有聖潔的白,與淨澈的藍。


    浮生菩薩坐臥水中蓮花,闔目修禪,一滴水珠自海中浮起,裏頭映出個一頭黧黑卷發的男子,眉眼生戾,唇角勾邪。


    蓮花般的指尖,輕輕一撥,滴的一聲脆響,浮空的水滴複沉入深海,驚得仿似睡著的梵靜海,蕩出圈圈漣漪,眨眼間,空靜水麵萬蓮綻放,如火如荼。


    浮生菩薩朱唇輕啟,空遠模糊之聲,如山穀梵音:“你終於要來了。”


    第83章 半卷經【01】


    仙魔小分隊,自湘陵鎮分道揚鑣。


    一行向南,返歸少室山,一行往西,朝三十二佛國邁進。


    淺雪打雲頭瞧見一步步朝西行的幾人,疑惑道:“聽水仙說,魔頭打算去佛國,他一個大魔頭總歸不是去拜佛上香,那他究竟去佛國做什麽。”


    赫連斷幻出的霾雲,驀地變作粉紅一團,粉團飄至天際最終消失不見,雲汲方將視線收回,垂了眼睫,駕雲而行,“魔頭的心思,我怎知。”


    雲汲順利取得誅邪筆,三大長老不勝欣忭,齊聚守心閣。


    誅邪血符可抑邪祟,但雲汲體內的戾魔渾息,非同尋常,單憑雲汲一人之力,三大長老不大放心,便圍坐一圈,替人護法加持。


    雲汲割了腕間血,取出完好保存五百餘年的胎毛筆,汲血畫靈符。


    他凝神運息,盤坐於地,將指尖靈符緩緩浸入心口。


    血符微微顫動,行進極慢,似被體內某種強大力量排斥。


    三大長老一道輸了靈力,注入符籙,欲穩固壓製與血符相抗的濁息。


    雲汲緊闔著目,長睫微抖,額心滲出一層細密汗珠,血符帖至心口,便不再行進,赤紅光暈一閃,血符內閃過一幀幀生動鮮活的畫麵。


    與此同時,雲汲的心緒被拉回五百年前,那個陰風旋繞,電閃雷鳴,滿眼滿耳皆是淒厲哀嚎不斷的深夜……


    一聲悶雷,打破湘陵鎮平靜的深夜。


    鎮郊墳塋百十來口棺材,於驚雷中破土而出,或腐朽或描有豔漆的棺材板,被一隻隻彎曲變異的鬼手撕裂,狂暴颶風中,百屍眸底散著瑩瑩綠光,如深夜野獸,屍群帶著惡臭,活動著哢哢響的關節,朝鎮子襲去。


    已是戌時三刻,鎮民大半安歇,街頭簷下依稀亮著照明的幾盞風燈。


    率先發現異樣的是打更先生,陰涼夜風鑽入脖頸,他不禁打個寒顫,旻天氣爽的時節,怎會突然打雷。


    他眯眼瞧見前方烏壓壓來了一團黑影,黑影中浮著一顆顆綠瑩瑩的光暈,不知是何,伴著催人欲吐的濃烈腥臭味。


    他挑著燈籠小心翼翼挨進幾步,方驚覺那綠瑩瑩的物什,是眼睛。


    他掉頭便跑,手中的更錘敲打如急雨,口中的天幹物燥小心火燭變作尖厲的一聲怪物來拉,快跑啊!


    更夫的一嗓子,喚醒不少沉睡的鎮民,本是陷入黧黑的屋子,漸次亮起燭火。


    又一道驚雷劈下,更夫被前路一個渾身玄光,身罩黑盔的人,一劍割掉腦袋。


    鎮民陸續被驚醒,發現街頭異常,忙喚醒家人鄰裏,鎖好門窗,縮至牆角大氣不敢出。


    暴雨忽至,生屍大軍毀門破窗而入,咬死不少人。不少鎮民倉皇逃至街心,哭嚎叫喊聲響作一團,間或聽到有人呐喊傳遞信息:捂著鼻子莫要呼吸,捂著鼻子莫要呼吸,生屍就聞不見……


    六歲的雲汲,被爹娘自小床搖醒,他手中還緊抓一隻木雕小鴨,一家三口縮至門後角落,緊封的門窗猛地一震搖晃。


    婦人捂住雲汲的嘴,緊張的叮囑:“雲兒乖,忍一忍不要出聲,不要呼吸。”


    雲汲猛地點頭,掐緊手中的木鴨,憋氣憋得紫了臉,三五個生屍破門而入,喉嚨裏發出嗬嗬聲,張牙舞爪滿屋子遊逛。


    雲汲實在憋不住,推搡開緊捂著他嘴的手,大口大口呼吸。


    生屍聞得生人呼吸,一致掉頭向雲汲撲來。


    一雙大人往前一撲,擋住襲來的生屍,男子朝雲汲大喊:“跑,雲兒快跑,不要回頭,跑。”


    雲汲拔腿往外跑,透過大敞的院門,可見外頭慌亂逃竄的鎮民,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生屍已將他爹娘包圍,撕咬著爹娘的骨肉,一位身罩黑盔的人影,驀地現身,圍聚爹娘的生屍立刻化作飛灰。


    他瞧見,套著冷盔的手,朝奄奄一息的爹爹探去,黑盔人喉嚨裏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天問紫玉交出來,饒你不死。”


    男子顫巍巍自懷中掏出一塊紫色玉石,緩緩遞了上去。


    黑盔人拿到玉石,五指施力,碾於掌心,指縫漏下一縷縷紫色玉沙。


    然後大步朝外行去,反手丟出一團火,將整個屋子點燃。


    男子於火光中匍匐大喊:“雲兒,快跑快跑……”


    雲汲站在院中發怔,那火不知何火,頭頂的瓢潑大雨竟也澆不熄。


    黑盔甲一步步朝他逼近,裹了一身火光的男子自屋內撲出,猛抱上黑盔人的腿,喉嚨裏的那個跑字,被暴雨聲澆熄,雲汲卻讀懂父親的口型,趁著黑盔人踢開父親之際,掉頭往門口跑去,他跑至街心,隨著鎮民無頭蒼蠅似得亂衝,四處是張牙舞爪的生屍……


    他被橫躺街道的一截腿骨絆倒,眼看著後頭的幾個生屍欲撲來,一道幽光自霾夜劃空而來,地上落下一位手持長劍的道人。


    道人一揚袖中利劍,滿街生屍被定。


    寬厚溫暖的大掌朝他探去,抹去他滿臉的水光,“孩子,別怕。”


    小雲汲冒雨返回家宅,熾火已將屋子燒得隻剩輪廓,院中父親的殘屍被雨水澆灌,已辨不出形貌,木雕鴨子淌在水窪裏,汙了身子,小小的他站在院中哭著大喊:“爹……娘……”


    祝心長老見雲汲被一縷執念牽繞,有走火入魔之兆,他大喊一聲:“雲汲。”


    雲汲驀地掀開眼皮,祝融長老又提點道:“切忌分心。”


    雲汲穩住心神,重新縷通脈息,終將血符浸入心口。


    三位長老起身,麵露欣慰。


    雲汲躬身向諸位長老致謝,送走三位長老後,他折回桌案,拾起胎毛筆,拿指腹輕輕捋了下柔軟的筆尖。


    她娘曾捏著他吃得滾圓的腮幫同他道,他爹當初給他留了胎毛筆,是想讓他考秀才,不成想他這般頑皮這般愛吃,看來秀才當不成了,那胎毛筆隻能當個念想。


    些許年過去,他以為他早已斷盡前塵,不留執念,不料父母慘死的畫麵,終究被他深埋心底。


    救下湘陵鎮無數性命之人,是鶴焉,亦是他後來的恩師。


    鶴焉仙尊道,是湘陵鎮郊的陰脈,被雷火擊中,衝了平衡之氣,才至死屍活化,攻擊鎮民。


    但他始終記得黑盔人,那個一手捏碎紫玉,又放火燒死他爹娘的神秘人。


    攤開五指,一塊圓潤紫玉落於掌心。


    當年黑盔人捏碎的乃假玉,真正的天問紫玉,在他身上。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正是因為這塊被他爹無意采來的紫玉原石,讓他爹娘丟了性命。


    依稀記得,下著蒙蒙雨的一個午後,他同扒拉算盤的孫賬房搗亂,一個勁揪他胡子,他家的方氏玉器店門口走進一位老翁。


    未曾擎傘,身子卻不曾被片雨沾身,老翁嗬嗬笑道他乃此方土地神,特來恭喜方氏挖出絕品靈玉。


    老翁道那塊玉乃天問紫玉,入凡塵俗子的眼,不過一塊色相頗佳的玉石,若到神仙手裏,便是塊可驗測謊話的寶器。


    有個天官聽聞了此寶玉,欲來人界討之,他手中這塊紫玉,將會給全家帶來無盡富貴財富,要他好生珍藏。


    後來,天官未來,倒來了一群生屍。


    雲汲道有所成,再去尋那位土地神,卻再尋不到。


    他隱約覺得,當年湘陵鎮生屍一案,另有玄機,鎮郊的陰脈,絕非恰巧被雷火擊中那麽簡單。


    —


    輕盈的粉色雲團,掠過山川湖泊曠野旱漠,最終落至西境佛國入口。


    一尊尊威武生動的羅漢像,列至丈寬的道路兩側,遠處寶刹廟宇,被輕雲鬱林半掩,冒了幾角簷或半扇塔尖,一重疊一重,蔚為壯觀。


    縹緲誦經聲打無數僧廟內傳出,再加上空中散逸的焚香,寬闊街道四處可見的行走僧,使得這異國門界,生出莊嚴神聖之感。


    雲上走下四人,赫連斷打頭陣,大妖隨後,溫禾同白烏並排而行。


    溫禾打量著與她擦肩而過,捧著成人臂腕粗香燭的老漢,小聲問身側的白烏,“半卷經是個什麽經,魔頭找那經書做什麽。”


    白烏搖著扇子,聳聳肩,“君後你都不曉得,屬下怎會知。”


    溫禾瞪對方一眼,怎麽瞧著白烏不像說實話的樣子。


    大妖擔心又被吸到金缽裏敲,可勁表現,寸步不離赫連斷,一臉諂笑道:“魔主找我帶路,算是找對了人,我於這佛國生活數千年,三十二佛國,哪一國都不陌生。”


    “比如入這佛國門口,得先燃香,有銀子的就去路邊攤位上買炷香,沒錢的,佛主亦不嫌棄,會有小沙彌無償贈香燭。隻要香著了,插~入路邊銅鼎,便可入內,若香不著,隻說明一個原因,與佛地無緣,請原路返回。”


    “不過魔主不用擔心,幾年出不了一個燃不著香的,即便是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抑或是朝廷欽犯,隻要虔誠燃香,佛祖一概不拒。”


    赫連斷自動忽視對方的呶呶不休,回身瞪一眼落在後頭,正與白烏扯閑話的蒜苗。


    白烏打個冷戰,朝冷氣襲來處瞥去,於是不動聲色放緩步子,待水仙挨到君上身邊,這才邁開腿前行。


    君上這醋勁,忒大。


    幾人隨著人群朝國門行去,溫禾躲過幾個十步一拜五步一叩的虔誠教徒,她拽了下身側的玄袖,有些忐忑道:“你是來尋經書的,不會往佛界耍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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