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車艱難地翻過嘎嘎作響的拱形木橋,就到了我們前來就業的農場了。木橋下是一條冬日幹涸了的渠道。渠壩兩旁挺立著枯黃的冰草,紋絲不動,有幾隻被大車驚起的蜥蜴在草叢中簌簌地亂爬。木橋簡陋不堪,橋麵鋪的黃土,已經被來往的車輛碾成了細細的粉末。黃土下,作為襯底的蘆葦把子,齜出的兩端參差不齊,幾乎耷拉到結著一層泥皮的渠底,以致看起來橋麵要比實際的寬度寬得多。然而,車把式仍不下車,盡管三匹馬呼哧呼哧地東倒西歪,翻著乞憐的白眼,粗大的鼻孔裏噴出一團團混濁的白氣,他還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車轅上,用磕膝彎緊夾著車底盤,熟練地、穩穩當當地把車趕過像陷阱似的橋麵。牲口並不比我強壯。我已經瘦得夠瞧的了,一米七八的個子,隻有四十四公斤重,可以說是皮包骨頭。勞改隊的醫生在我走下磅秤時咂咂嘴,這樣誇獎我:“不錯!你還是活過來了。”他認為我能夠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跡;他有權分享我的驕傲。可是這幾匹牲口卻沒人關心它們。瘦骨嶙峋的大腦袋安在木棍一般的脖子上,眼睛上麵都有深窩。它們使勁時,從咧著的嘴裏都可以看到被磨損得殘缺不全的黃色牙齒。有一匹棗紅馬的嘴唇還被籠頭勒出了裂口,一縷鮮紅的血從傷口涔涔流下,滴在車路的沿途,在一片黃色的塵土上分外顯眼。


    但車把式還是端坐在車轅上,用一種冷漠而略帶悒鬱的目光望著看不見盡頭的遠方。有時,有機械地晃動一下手中的鞭子。他每晃動一下,那幾匹瘦馬就要緊張地抖動抖動耳朵。


    尤其是那匹嘴唇破裂了的棗紅馬更為神經質,盡管車把式並不想抽打它。我理解車把式的冷漠與無動於衷:你餓嗎?餓著哩!餓死了沒有?嗯,那還沒有。沒有,好,那你就得幹活!


    饑餓,遠遠比他手中的鞭子厲害,早已把憐憫與同情從人們心中驅趕得一幹二淨。可是,我終於忍不住了,一邊瞧著幾匹比我還瘦的牲口,一邊用饑荒年代的人能表現出來的最大的和善語氣問他:“海師傅,場部還遠麽?”


    他分明聽見了,卻不答理我,甚至臉上連一點輕蔑的表情也沒有,而這又表示了最大的輕蔑。他穿著半新的黑布棉褲褂,衣裳的袢紐很密,大約有十幾個,從上到下齊整的一排,很像十八世紀歐洲貴族服裝上的胸飾。雖然拉著他的不過是三匹可憐的瘦馬,但他還是有一種雄豪的、威武的神氣。


    我當然自慚形穢了。輕蔑,我也忍受慣了,已經感覺不到人對我的輕蔑了。我仍然興致勃勃。今天,是我出勞改隊走上新的生活的第一天,按管教幹部的說法是,我已經成了“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了。沒有什麽能使我掃興的!


    確切地說,這隻是到了我們前來就業的農場的地界,離有人煙的居民點還遠得很。至少現在極目望去還看不見一幢房子。這個農場和勞改農場僅有一渠之隔,但馬車從早晨九點鍾出發,才走到這裏。看看南邊的太陽,時光大概已經過中午了吧。這裏的田地和渠那邊一樣,這裏的天更和渠那邊相同,然而那條渠卻是自由與不自由的界線。


    車路兩邊是稻田。稻茬子留得很高。茬口毛茸茸的,一看就知道是鈍口的鐮刀收割的。


    難道農場的工人也和我們一樣懶,連鐮刀也不磨利點?不過我遺憾的不是這個,遺憾的是路兩邊沒有玉米田。如果是玉米田,說不定田裏還能找出幾個丟失下來的小玉米。遺憾!這裏沒有玉米田。


    太陽暖融融的。西山腳下又像往日好天氣時一樣,升騰起一片霧靄,把鋸齒形的山巒塗抹上異常柔和的乳白色。天上沒有雲,藍色的穹窿覆蓋著一望無際的田野。而天的藍色又極有層次,從頭頂開始,逐漸淡下來,淡下來,到天邊與地平線接壤的部分,就成了一片淡淡的青煙。在天底下,裸露的田野黃得耀眼。這時,我身上酥酥地癢起來了。虱子感覺到了熱氣,開始從衣縫裏歡快地爬出來。虱子在不咬人的時候,倒不失為一種可愛的動物,它使我不感到那麽孤獨與貧窮——還有種活生生的東西在撫摸我!我身上還養著點什麽!大車在丁字路口拐了彎,走上另一條南北向的布滿車轍的土路。我這才發現其他幾個人並不像我一樣呆呆地跟著大車,都不見了。回頭望去,他們在水稻田後麵的一檔田裏低著頭尋找什麽,那模樣仿佛在苦苦地默記一篇難懂的古文。糟糕!我的近視眼總使我的行動非常遲緩。他們一定發現了可以吃的東西。我分開枯敗的蘆葦,越過一條渠,一條溝,盡我最大的力氣急走過去時,“營業部主任”正拿著一個黃蘿卜,一麵用隨身帶的小刀刮著泥,一麵斜睨著我,自滿自得地哼哼唧唧:“祖宗有靈啊——”“祖宗有靈”是勞改農場裏遇到好運道時的慣用語。譬如,打的一份飯裏有一塊沒有溶化的麵疙瘩;領的稗子麵饃饃比別人的稍大;分配到一個比較輕鬆而又能撈點野食的工作;或是碰著醫生的情緒好,開了一張全休或半休的假條……人們都會搖頭晃腦地哼唧:“祖宗有靈啊——”這個“啊”字必須拖得很長,帶有無盡的韻味,類似俄國人的“烏拉”。


    我瞟了一眼:他手中的黃蘿卜不小!這家夥總交好運道。“營業部主任”也是“右派”,但聽他訴說自己的案情,我卻覺得他不應屬於“右派”之列,似乎應歸於“腐化分子”或“蛻化變質分子”一類才恰當。他自己也感到冤枉,私下裏說是百貨公司為了完成“反右”任務,把他拿來湊數的。當在“生活檢討會”上,他知道我的高祖、曾祖、祖父、外祖父都是近代和現代的稗官野史上掛了名的人,父親又是開過工廠的資本家時,會後曾悄悄地帶著羨慕的口氣對我說:“像你,才是真正的‘資產階級右派’哩!浪過世麵,吃過香的喝過辣的!像我,從小要飯,後來當了兵,他媽的也成了‘資產階級右派’!熊!哪怕讓我過一天資產階級的日子,再叫我當‘右派’也不冤哩……”


    可是,他並沒有從此對我態度好一點,相反,還時時刻刻帶著一種刻骨的忌恨嘲諷我,以示他畢竟有個什麽地方比我優越。他年齡比我大得多,比我更為衰弱,一臉稀疏肮髒的黃胡須,鼻孔常常掛著兩條清鼻涕。他不敢跟我鬥力,卻把他的外援和好運道在我麵前炫耀,以逗引出我的食欲和饞涎。他知道這才是最有效的折磨。我對他也有一種直覺的反感,老想擺脫他卻擺脫不了。因為都是“右派”,分組總分在一起。這次釋放出來,他也由於家在城市,被開除了公職,又和我一同分到這個農場就業。


    這是一塊黃蘿卜田。和青蘿卜田不一樣,黃蘿卜田裏是沒有畦壟的,播種時就和撒草籽似的撒得滿田都是。撒得密的地方黃蘿卜長得細小,挖掘的時候難免有遺漏下的。但這塊田已不知被人翻找了多少遍,再加上地凍得梆梆硬,我蹲在地上用手指頭摳了許多有苗苗的地方也沒找到一個。


    “營業部主任”刮完了泥,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和嚼冰糖一樣把蘿卜嚼得嘎巴嘎巴響,有意把蘿卜的清脆、多汁、香甜用響亮的聲音渲染得淋漓盡致。


    “這蘿卜好!還不糠……”他趁咽下一口時,這樣讚揚。


    這種蘿卜隻有在田被凍得裂了口的裂縫中才能摳得出來。我是有經驗的。我又順著裂縫細細地尋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那必須是裂縫中恰恰有個黃蘿卜,也就是說恰恰有個遺漏下的蘿卜長在裂縫中,可想而知,這樣的概率非常非常之小。“營業部主任”的好運道就表現在這裏!


    然而我今天卻毫不氣惱。我站直腰,寬懷大度地帶著勉強的微笑從他麵前走過去,斜斜地抄條近路去追趕那輛裝著我們行李的大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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