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萬分小心地鑽進棉花網套裏,就像把一件珍貴器皿放進襯著緞墊的錦匣中一樣。因為我既要當心腳趾頭伸進破洞裏去,或是勾斷了線,把破洞越撕越大,又不能把被筒敞得太開,不然脊背就直接貼在稻草上挨紮了。隨後,從蓋在網套上的棉衣裏掏出早上得到的兩個稗子麵饃饃,在被筒裏嗅一嗅,玩味玩味,用洗臉的毛巾包好,埋在牆根下的稻草裏麵。夜,寂靜得使人以為世界已經離開了自己。而在勞改農場裏,半夜都有值班人員的腳步聲。


    於是,我的另一麵開始活動了。那被痛苦的、我不理解的現實所粉碎了的精神碎片,這時都聚集攏來,用如碎玻璃似的鋒利的碴子碾磨著我。深夜,是我最清醒的時刻。


    白天,我被求生的本能所驅使,我諂媚,我討好,我妒忌,我耍各式各樣的小聰明……但在黑夜,白天的種種卑賤和邪惡念頭卻使自己吃驚,就像朵連格萊看到被靈貓施了魔法的畫像,看到了我靈魂被蒙上的灰塵;回憶在我的眼前默默地展開它的畫卷,我審視這一天的生活,帶著對自己深深的厭惡。我顫栗;我詛咒自己。


    可怕的不是墮落,而是墮落的時候非常清醒。


    我不認為人的墮落全在於客觀環境,如果是那樣的話,精神力量就完全無能為力了;這個世界就純粹是物質與力的世界,人也就降低到了禽獸的水平。宗教史上的聖徒可以為了神而獻身,唯物主義的詩人把崇高的理想當作自己的神。我沒有死,那就說明我還活著。而活的目的是什麽?難道僅僅是為了活?如果沒有比活更高的東西,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可是,現在我是一切為了活,為了活著而活著。


    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詩句:當阿波羅還沒有向詩人要求莊嚴的犧牲的時候,詩人盡在瑣事上盤算,想著世俗的無謂的煩憂;他的神聖的豎琴喑啞了,他的靈魂浸沉於寒冷的夢;在遊戲世界的頑童中間,也許他比誰過得都空洞。


    我何止於“空洞”,簡直是腐爛!但怎麽辦?“犧牲”,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的目的。過去朦朧的理想,在它還沒有成形時就被批判得破滅了。盡管我也懷疑為什麽把能促使人精神高尚起來的東西、把不平凡的抒情力量都否定掉,但我也不得不承認,現實的否定比一切批判都有力!那麽,新的理想、新的生活目的究竟應該是什麽呢?


    據說,我這種家庭出身的人,一生的目的都在於改造自己,但是說“犧牲就是為了改造自己”,顯然是不合理的。因為那等於說我不死便不能改造好,改造自己也就失去了意義。


    今天,我已成了自由人,如果說接受懲罰是為了贖罪,那麽,懲罰結束了就可說是贖清了“右派”的罪行;如果說釋放標誌著改造告一段落,那麽,對我的改造也就進行得差不多了吧。今後怎麽樣生活呢?這是不能不考慮的。但是,這個農場並不能使我感到樂觀,並不能把我的文化知識發揮出來,以檢驗我改造的程度。我雖然自由了,但我覺得我並沒有落在某一處實地上,相反,更像是懸浮在四邊沒有著落的空中……我臉朝著牆壁。牆角散發著潮濕的黴味和老鼠洞的氣味,還有一股淡淡的、溫暖的幹草味。旁邊,老會計在堅韌不拔地磨牙,那不把牙齒咬碎不罷休的格格聲,仿佛象征著我們艱辛的未來。棉絮冷似鐵,我渾身沒有一點熱氣。“我怎麽會落到這種地步”的感歎又油然而生。我經常發這樣的感歎。這成了揣摩不透的謎。有時,我覺得勞改之前不過是場大夢,有時,我又覺得現在是場噩夢,第二天醒來我照舊會到課堂上去給學員們講唐詩宋詞,或是在我的書桌前讀心愛的莎士比亞。但是肚皮給了我最唯物主義的教育。你不正視現實嗎?那就讓你挨挨餓吧?我目前的境遇是鐵的現實!


    那麽,這是宿命嗎?但普遍性的饑餓正使千千萬萬人共享著同樣的命運。我耳邊又響起了哲學講師的聲音:“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是聯在一起的。”


    我悄悄摸了摸枕在我頭底下的《資本論》。“也許你還能從那裏知道,我們今天怎麽會成了這種樣子。”現在,隻有這本書作為我和理念世界的聯係了,隻有這本書能使我重新進入我原來很熟悉的精神生活中去,使我從饃饃渣、黃蘿卜、鹹菜湯和調稀飯中升華出來,使我和饑餓的野獸區別開……棉花網套被我微弱的體溫慢慢焐暖了。我感到暖烘烘的、軟綿綿的,感到了我的存在。


    存在是什麽?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活著多麽好,能夠思想多麽好!好得我都不想睡覺……但我還是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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