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她還是每天收工時叫我上她家去。如果不去,她會跑到我們“家”來叫。我怕她天天來“家”找我,引起“營業部主任”的懷疑,所以我每天都如約前往。去了,照例是在忸怩中先吃一頓,而且吃得很飽。她有雜七雜八的糧食:麵粉、大米、黃米、玉米、高粱、黃豆、豌豆……凡是黃土高原出產的糧食都有,家裏就像一個田鼠倉一樣。她經常用大米、黃米、黃豆摻在一起燜幹飯。這種雜合飯特別香,就是頓頓吃飽飯的人也會覺得它比純粹的大米飯好吃。這時候,報紙上和廣播裏,都在大力提倡“粗糧細做”。在勞改農場,我就聽過一個炊事員用一斤米做成七斤幹飯的“先進事跡”,大喇叭上還說他為此出席了“先代會”,聽得我直咽口涎。她從來不做這種實際上在物理學中叫“過飽和溶液”的“幹飯”,而是真正的幹飯,一粒一粒的,圓潤透亮。當然,她燜的稗子米幹飯我也吃過。燜稗子米幹飯,才顯示出來她比那出席“先代會”的炊事員還高超的技術。


    稗子,自古以來不當做糧食,“五穀”中就沒有列入稗子。一九五八年,正在水稻分蘖的時候,掀起了“全民大煉鋼鐵”的運動,農民、農工全上山開礦砌爐去了。山上爐火熊熊,水稻田裏仿佛也被火燒了一般,一滴水也沒有。到了秋天,水稻顆粒不收,稗子卻如原始森林似的茂盛。比人高一頭的株稈密密層層,連螞蚱都飛不進去,穗頭還特別大。這個地區的農業領導人靈機一動:幹脆吃稗子!並且允許稗子可以當公糧。應該公允地說,他這一招倒是個救急的辦法。於是,稗子堂而皇之地步入了供應糧的行列,還後來居上,坐了第一把交椅。最普通的吃法是把稗子連殼一起磨,這就是我們天天頓頓吃的稗子麵。它沒有粘性,蒸熟的饃饃不過是靠萬有引力聚集在一起的顆粒。講究一點的,和處理稻穀一樣去掉皮,加工成小米般大小的稗子來。稗子米的確如那些砸糞肥的婦女說的,隻能餷稀飯,然而,她卻史無前例地把這種不見經傳的糧食燜成了一粒粒的幹飯!


    我的忸怩,不是裝出來的,我是真正為她心疼,為自己白吃白喝感到羞愧。可是,我又非常想去。她家裏,總有一種朦朧的幸福、愉快、舒適、自由在吸引我。我幾次跟她說,我不吃糧食,給我熬一碗土豆白菜就可以了。她卻說:“咋不咋!你把心放在肚子裏,我有糧食,要不人家咋說我開‘美國飯店’呢?你沒見,爾舍不是長得很壯實麽?”


    是的,爾舍的確長得很壯實,很有精神,天真可愛。她不像營養不良或老吃不飽的孩子,見了別人吃東西就眼饞。我吃的時候,要是她沒有睡,也一個人在炕上乖乖地玩,用海喜喜給她捏的小土灶、小土碗“過家家”。兩歲多的孩子不會裝模作樣,更不會客氣,她對別人吃東西不感興趣,就是她吃飽了的明證。我隻好“把心款款地放在肚子裏”了。


    日子長了,從農工那裏,我也知道了說馬纓花開著“美國飯店”是什麽意思。這個概念很不準確,不能照它的字麵去解釋。那必須先熟悉了這裏的農工們對世界的理解程度,才能夠透過字麵洞悉到它微妙的內容。“美國飯店”,並不是指她那兒賣飯,誰都可以去吃,而是指哪個男人都可以去串門子,閑聊解悶,準確一點說應該叫“茶館”。其所以和“飯”字聯係起來,是暗示著馬纓花通過給人提供這種方便而撈取到定量外的糧食。妙就妙在“飯店”之前冠以“美國”兩個字。在農工們看來,美國是個荒唐的、汙七八糟的、充斥著男女曖昧之情的地方,卻又是個富裕的、不愁吃不愁穿的國家。把這個國家加在馬纓花頭上,是完全沒有惡意的,至多不過是種嘲笑而已。謝隊長對她的態度就很典型。有一次,我們大車回到馬號前麵裝肥,正碰上馬纓花和謝隊長在對罵。


    “你說我開著‘美國飯店’,那你也來呀!”馬纓花站在肥堆上,拄著鐵鍬憨笑著。


    “球!”謝隊長一邊翻肥一邊罵,“你當我稀罕你那達……”“嘻嘻!”馬纓花指著他,“隻怕你饞得口水流了出來,把毛胡子都打濕了哩!”這時,謝隊長恰好罵得唾沫四濺,胡子上也沾著口涎。周圍的男女農工看著謝隊長,哈哈大笑了起來。


    馬纓花占了上風,謝隊長大掃了麵子。但我知道,謝隊長沒到她家去過,並且,隻要馬纓花和一幫婦女一起幹活,謝隊長總要派個強壯的男勞力去幫助她們;對她,謝隊長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批評過,更談不上“報複”了。


    一個沒有丈夫、又帶著一個不知父親是誰的孩子的單身婦女,現在家裏還有男人進進出出,在農村是最容易招人非議的了。但農工們似乎認為隻有馬纓花可以這樣做。我漸漸地理解了,她能取得農工們的好感,絕不是憑她的姿色或采取了什麽方法;隻有對人人都抱有善意和同情心的人,才能自然地取得人人對她的善意和同情。真誠和善良,有時能把違反習俗的事也變得極有魅力,變得具有光彩。


    從農工們的話裏,我還知道,近幾個月來,好像海喜喜已經“獨占了花魁”,別的人很少去了。“美國飯店”成了一個曆史的概念,一個巴比倫。可是我堅信自己的直覺,海喜喜並沒有占有她,更談不上什麽“獨”。他還有個情敵——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就是那個瘸子保管員。有一次,我去她家,瘸子保管員蹺著二郎腿坐在我常坐的那個土坯凳子上,她背對著他在炕前擀麵。見我進來,瘸子保管員好像有點無趣地走了,臨走時,操起土台上的一個空麵袋揣進懷裏,看樣子他是帶著一點什麽東西來的。還有一次,在我吃完飯和她聊天的時候,外麵響起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馬纓花急忙跳下炕,抓起頂門杠把門頂上。瘸子在外麵叫門,她卻喊叫道:“睡啦,都睡下啦!”搞得我十分尷尬,屏聲靜氣,心跳不止。一會兒,保管員一輕一重的腳步聲遠了,她才朝我調皮地一笑,叫我接著講故事,並不提那瘸子跑來幹什麽。


    我和她接觸的時間長了,越來越感到她並不是農工們印象中的那種跟誰都有曖昧關係的女人;她天真、坦蕩、調皮、開朗……然而,我又感到她身上還有什麽地方我並沒有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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