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有日曆牌——這個隊家家都沒有日曆牌。據說原來隊部辦公室有一份,但在我們沒有來時就被偷跑了。後來想買也買不到,因為日曆牌是六月份丟的——六月裏,哪家商店還有日曆賣呢?謝隊長跟我們說:“那驢日的會偷,把一百八十天光陰都偷跑了。再沒比他更厲害的賊娃子了!”大家估計,那個賊娃子也不是為了看日子,而是偷去卷煙抽了。謝隊長辦事,會計記帳,就靠三兩天到隊上來一趟的場部通訊員“捎日子”。有時,誰要上場部辦事,去鎮南堡買東西,或是走別的隊串親戚,謝隊長碰見了就會朝他喊:“喂,把日子捎來呀!”“捎日子”,成了每個外出農工的義務:看看今天陽曆是幾月幾號,陰曆是幾月幾號,是什麽“節氣”,離重大節日還有多少天。星期幾是不用看的,我們從來沒有在星期天休息過;發工資的第二天準休息。因為沒有星期的概念,所以去鎮南堡辦事的人經常白跑——人家可是按星期休息的。


    去年沒有日曆牌,過了元旦仍然沒有日曆牌。大概不照日曆過日子已經習慣了,瘸子保管員年前去城裏采購工具和辦公用品,獨獨忘了買這樣東西。謝隊長罵他:“你驢日的怕見老哩,總想過去年的皇曆是不是?你他媽買本皇曆來,也能挑個你娶媳婦的好日子呐!”罵得他臉一紅一白的。他老婆死了好幾年,至今沒有續上弦,人卻快四十歲了。


    這樣也好,日子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直到有人“捎日子”來,我們才驚喜地發現:“喲!又要過春節了。”


    其實,春節和元旦一樣,在這困難的年代裏,農場並沒有什麽特殊供應。但人們體內那隻生物鍾,總使人到這時候就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農工們臉上都洋溢著節日的喜氣。並且,農村人看重春節,每個隊私下裏都有所表示。能給農工們多少東西,那要看這個隊有什麽可以拿出來的和這個隊領導的為人了。這幾天幹活的時候,男女農工們議論的話題就是羊圈要宰幾隻羊,一家能分多少肉,下水輪著誰家了。因為羊下水沒辦法按斤論兩地分,隻好當作額外供應,三家給一副羊下水——包括腸、肚、心、肝、肺和頭、蹄,論他們拿回家去自己分。但一次一次宰羊的間隔時間太長,誰也記不準確這次輪到誰家了,額外供應又無帳可查。於是,一場比聯合國大會的辯論還要激烈、還要複雜、還要冗長的辯論就在馬號、羊圈、田頭上展開了。不過,氣氛還是活潑愉快的。羊肉也好,羊下水也好,是沒有我們單身職工的份的。如有,也要由夥房的炊事員做熟了給我們分,頂多有指頭大的三兩塊肉。所以我們對此漠不關心。況且,組裏大部分人的戶口、工作、糧食關係都有了著落:中尉已經和我們告別了,這時候大概正在自己家裏準備過節哩;“營業部主任”家在省城,那邊郊區農場的準遷證前些日子就開出來了,隻等著這個農場批準,他早宣稱要回家去過春節的。


    還有三天就是春節。下午,陰霾的天空下起了小雪。冰涼的雪花飄進我們的脖領裏,落在我們的鐵鍬把上。一會兒,鍬把濕漉漉的,握著它的棉手套也浸透了。謝隊長習慣地抬頭看看天,無可奈何地罵了聲“驢日的”,喊叫道:“收工吧!”今天我們在田裏鏟土蓋肥,工地離村子比較遠,謝隊長一聲令下,都拔起腿往家裏跑。


    雪越下越大。我不緊不慢地走著。土路上轉眼就均勻地鋪上了一層幹燥的雪花;鳥雀們費力地扇動著淋濕的翅膀,急急忙忙投進落光了葉的小樹林裏,然後用喙慢條斯理地梳理著羽毛,一邊梳理,一邊也和謝隊長似的,抬起小腦袋無可奈何地看看陰沉沉的天。西北的雪落地也不化,即使落在手背上,也能看到它從雲端上帶來的那種隻有天工才會繡出的花紋。


    它在手背上化成水,也頑強地保持著花紋的圖形。


    烏雲凍結住了,天卻更亮了。天地之間漾著黃昏的回光。地平線大大地開闊了。在遙遠的天幕下,火車的青煙在紛紛揚揚的雪片中黑得耀眼奪目。它在天邊逶迤著,像是一支神奇的畫筆在地平線上加了一條平行線,會把人的情思引到虛渺的遠方。我回到村子,馬號前麵已經沒有人了,馬纓花當然也早跑回家去了。整個村子沉寂在深邃的嚴冬當中。我們的土房裏非常暖和,沒有出工的報社編輯把爐子捅得通紅,火苗亂躥。還有一件高興的事:在夥房吃飯的單身職工受到破格優待,年前每人就發了半斤真正的小麥麵。炊事員剁了一些黃蘿卜,調了蔥和鹽,給我們包了一頓餃子!


    大家快分別了,即將天南海北,各奔前程,今生恐怕是再難得見麵了。所以這幾天組裏的人都很和氣,老會計特別照顧我,把我的一份餃子打了回來,放在爐子旁邊熱著。


    大家吃著餃子,歡歡喜喜地談論著回到家第一件事幹什麽。“營業部主任”最大的願望是“美美地吃一頓羊肉揪麵片”;老會計計算回到上海,大約要在正月十五了,那是吃元宵——上海人叫“湯團”——的時候;報社編輯的家在蘭州,親戚已經給他在一家街道工廠聯係好了工作,現在正興高采烈地給我們介紹蘭州小吃的風味……“每逢佳節倍思親。”我既回不了家——其實也無家可歸,去看一趟媽媽也不可能。從省城到北京,慢車的硬席票也要二十多塊錢。可是我這裏,那條做絨褲的棉絨毯的錢,還沒有還給馬纓花哩;現在,她手頭上又在給我做鞋子。雖然我知道我即使有錢還她,她也不會要,但正因為如此,我就麵臨著一種抉擇:我們這樣的關係,往什麽方向發展呢?


    和馬纓花結婚,在農村成立個小家庭,這個念頭曾經是那樣強烈地誘惑過我,一度在我眼裏,還仿佛是我的一個不可攀及的目標。可是現在,在我清醒地意識到的差距麵前,我已經退縮了。當然,我還是天天到她家去,幾乎把那裏當做自己的家。爾舍已經和我很熟了。


    我也不再說那些隻有成人才能聽得懂的童話故事,讀《資本論》讀累了,也逗著她玩一會兒。她白天在寒風黃沙、冰天雪地裏玩耍,營養比一般孩子好,所以看起來像個男孩子,而又沒有男孩子那種莽撞的調皮勁兒,還保持著女孩子文文靜靜的天性。她喜歡我拉下“羅宋帽”,光露出一對眼睛來嚇唬她。這樣,她就咯咯地笑個不停。


    但是,馬纓花仍一如既往,從來沒有明確地表示過要和我或是和其他人結婚的意願。後來,爾舍又一次笑著叫我“布娃娃”,她還像上次一樣罵爾舍,叫她喊我“爸爸”。我注意看了一下,她臉上並沒有什麽意味深長的表情,仍是帶著她那特有的、開朗的、佯怒的微笑。她是有意識地用微妙的方式來調情?還是遵循著一種什麽粗鄙的鄉俗?抑或是她本性就是愛自由的鳥兒?我搞不清楚。有時,她對我的感情使我很困惑。在深夜,我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她和我的關係,常是我考慮的內容。當我意識到我已經成了正常人,已經開始“超越自己”,我就不能再繼續作為一個被憐憫者、被施恩者的角色來生活。我可以住在這間簡陋不堪的土屋裏,我可以睡在這一堆幹草上,我可以耐著性子聽老會計磨牙……我覺得這些我都可以忍受。因為我一旦“和人類的智慧聯係起來”,從馬克思的書中得到了“頓悟”,我生命中就仿佛孕育出了一個新的生命。這個生命頑強地要去追求一個願望。願望還不太明確,因為任何人,包括馬克思,也沒有把共產主義社會描繪得很具體周詳。這個願望還隻是要去追求光輝的那種願望,要追求充實的生活以至去受更大的苦難的願望。


    可是,我在她的施恩下生活,我卻不能忍受了,我開始覺得這是我的恥辱,我甚至隱隱地覺得她的施舍玷汙了我為了一個光輝的願望而受的苦行。於是,事情就到了這一步:不是斷絕我和她這樣的交往,就是結合成為夫妻。


    但是,我能娶她作為妻子嗎?我愛她不愛她?在萬籟俱寂的深夜,我冷靜處分析著自己的情感,在那輕柔似水、飄忽如夢的柔情下,原來不過是一種感恩,一種感激之情。我對她的愛情,其實隻是我過去讀過的愛情小說,或藝術作品中關於愛情的描寫的反光。我感到她完全不習慣我那表達愛情的方式,從而我也認為她不可能理解我的愛情,不可能理解我。我和她在文化素養上的差距是不可能彌補的……總而言之,盡管我心裏也暗自感到不安,但我仍然覺得:她和我兩人是不相配的!不過,吃完了餃子,我還是到馬纓花家去了。


    天昏暗下來了。雪花比下午時分更加稠密。在灰糊糊的天空、灰糊糊的田野、灰糊糊的村莊上,到處飛著潔白、閃亮的雪花。雪花不像雨點,它不是直落向下的,而是像小蟲蟲一樣,上下左右地亂飛,弄得我更加心煩意亂。


    她家門大開著。她站在門口圍頭巾,好像要出門;爾舍也穿得厚厚的,手裏拿著一塊餅子,呆呆地站在旁邊等她。她見了我,笑著往門邊讓了讓,示意我進去。我進了門,一眼就看見那土台子上放著一大盤生餃子,絕不是我們三個人能吃得完的!我認識那盤子,它經常放在我們夥房的案板上。


    我心裏本來就思慮重重,現在更增添了一絲不知是衝著誰的憤懣。我陰沉著臉問:“這餃子是哪兒來的?”


    “哪達兒來的?人家給的呀。”她匆匆地係著頭巾,漫不經心地回答。“誰?是誰給的?”我在土坯凳子上坐下來,一手把那盤餃子推得遠遠的。“誰?誰愛給我誰就給。”她的眼睛在頭巾下斜睨著我,鼻翼翕動著,滿不在乎地笑道。


    “好吧。”我冷冷地一笑,“我可不吃!”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我的火氣很可笑。我怎麽能幹預她的生活方式呢?我究竟是她的什麽人?什麽也不是!同時,我心裏也在暗暗地說:“完了!我們隻能到此為止了!”


    “好好好!不吃不吃,咱們拿它喂狗去!”她用哄孩子的語氣嘻嘻地笑道。在她的腦子裏,好像從來就沒有什麽嚴重的、大不了的事情。有許多次,我的思慮、顧忌、猶豫,都在她這種嘻嘻哈哈的神態麵前冰釋了。我拿她毫無辦法。


    “嘿,好事來了!”她又向我眨眨眼睛,嬉笑著說,“隊上要宰羊,宰十隻哩!白天宰怕人去接羊血,那羊圈就該擠破啦;場部知道了也要找謝胡子的不是。謝胡子叫連夜宰,接下的羊血給夥房——便宜了你們!瘸子叫我幫忙去哩。你看這還不是好事?你等著,回來我給你煮羊頭羊雜碎吃……飯在鍋裏哩,你先吃點飯。十隻老乏羊,又要宰,又要剝,又要剁開,一家一家地分成份兒,我怕是要幹到天亮才回來,爾舍我帶到羊圈去睡,那達兒也有熱炕。”


    我呆呆地坐著。那盤餃子肯定是瘸子保管員從我們嘴上刮下來送給她的了!“美國飯店喲!美國飯店喲!……”我心裏忿忿地反複這樣念叨。盡管我知道馬纓花在剝羊、做飯上都是一把快手,隊上有這類事,總是派她去,但我仍然懷疑她和保管員有某種“交易”,不然為什麽會把這種“好事”給她?“真是個不可救藥的風塵女子啊!”我心裏又念叨了一句。


    “那你幹活去吧,”我站起來,不悅地說,“我回組裏去了。”


    “你這是幹啥?”她睜著美麗的大眼睛,不解地問,“你先吃點飯,念會兒書。等不及我了,就回去睡。走時候把門鎖上……我的傻狗狗喲!”她噘起下嘴唇,用疼愛而又帶幾分揶揄的神情在我臉上擰了一下,旋即一把把我揉到炕上,抱起爾舍跨出房門,像一陣風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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