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鑽進破棉花網套,還沒睡著,謝隊長就在窗戶外麵叫我:“章永掠拉,小章,小章……”


    他急促的叫聲使我心頭一沉,立刻想到是海喜喜出事了!我沒有應聲,裝著已經熟睡了,腦子裏卻在思忖應該怎樣回答領導的盤問。謝隊長還一個勁兒地叫:“小章,章永*”


    老會計用肘子捅捅我:“小章,叫你哩!”


    我慢吞吞地爬起來,用帶著睡意的腔調問:“什麽事啊?”


    “快,快,到隊部辦公室開會去。”


    我想,不會這麽快就發現海喜喜跑了吧;“開會”,大概是商量分羊肉的事,可能我們這幾個單身農工也有一份。我趕緊穿上衣裳,跑到隊部辦公室。


    各織的組長都在辦公室裏。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支自卷的煙卷,滿屋子煙霧騰騰。原來,辦公桌上有一笸籮煙葉子,這是隊部免費供給組長們開會時吸的自種煙葉。“勞駕,給我一張紙。”我也擠進去卷了一根,和別人一樣,話也顧不上說就呼呼抽了起來。一會兒,謝隊長提著一個麵口袋回來了,氣咻咻地一屁股坐在辦公桌前。辦公桌上有盞馬燈,照著他滿手血跡。我吃了一驚,煙卷差點從嘴上掉下來。這種場景使我聯想到福爾摩斯探案裏的描寫,我想到海喜喜,想到馬纓花……身子幾乎僵直了。幸好,謝隊長隻是說,海喜喜那“驢日的”跑了。是喂牲口的老漢——就是那“死狗派兒”車把式——發現的。老漢去馬號添草,看見他的門鎖著——我真不該鎖門!——拿馬燈隔著玻璃窗一照,“炕上啥也沒有,比水洗的還幹淨”,就去羊圈報告了謝隊長。謝隊長說,一定要把那“驢日的”追回來,眼看要春播了,沒人擺耬哪行?!“那驢日的哪怕過了春播再跑哩!”他叫我們幾個組長分頭去追。


    他像運籌帷幄的將軍似的調兵遣將:誰誰誰去北邊那條路,誰誰誰去南邊那條路,誰誰誰去鎮南堡,誰誰誰朝東北方向追。他說我穿得單薄,叫我沿著東邊的大路走,到三十裏外的小火車站去擋海喜喜。他特地跟我講:“那站上有個爐子,你烤著火,我去羊圈安頓一下,隨後就來。”


    我才想起來謝隊長手上的血是羊血,並且,他單單沒有注意到去山根的那條羊群踏出來的小路。我渾身輕鬆下來。尤其是,他解開麵口袋,又發給每人兩個凍得瓷瓷實實的稗子麵饃饃。“大家都辛苦點,這算是加班糧。”他這樣說,我更高興了。會散了,組長們出了辦公室。“熊!這大雪天的,哪達兒追去哩,回家睡去吧!”他們悄悄地議論著,也果真朝各自家門的方向散開了。我不能不到火車站去,謝隊長一會兒還要來和我會合哩。


    雪下得更大了。東邊、西邊、北邊、南邊,到處是白茫茫、灰糊糊的一片。雪花打得眼睛都難以睜開。這種鬼天氣,不迷路才怪哩!我有點為海喜喜擔心起來:他何必選在這樣的夜晚跑呢?可是轉念一想,這也正是他的聰明所在,那幾個組長不是回家睡覺去了嗎?


    我隻能朝著那條大路走。幸虧大路兩邊栽著一株株柳樹,走在兩行柳樹中間總不會迷路的。我把棉絨毯子縫的“羅宋帽”從頭上拉下來,我的鼻子、臉頰都立即感到了馬纓花的溫暖。我又想起海喜喜臨走時的建議,心裏雖然還在矛盾著,但也感受到海喜喜的無私的友情。我覺悟到:善良、同情、憐憫……人的美好的感情,本不是像我原來認識的那樣,被饑餓和艱辛的鞭子驅趕得一幹二淨了,而恰恰是越在這種條件下,越顯現出她的光輝。命運啊命運,既然用我從象牙塔裏拽出來,難道就對我沒有一點好處嗎?我所享受到的最深切的溫情,人生遭遇中最難得到的東西,不正是在這種時刻、這種條件下嗎?……一時,我感到我是十分幸福的。現在不知是幾點鍾,總該是半夜了吧!我隻聽見雪花柔和的沙沙聲和自己呼哧呼哧的鼻息。雪夜靜謐得令人的魂魄似乎都會脫離自己的軀體。前麵,在兩行柳樹中間,驀地出現了一座小橋,弓著背,一副忍辱負重的馴順的樣子。我陡然想起來,兩個多月前,僅僅六十多天前,海喜喜趕著大車和我們幾個就業人員曾經經過這裏。那時,我還滿田裏找黃蘿卜吃,而他,卻威風凜凜地坐在大車上,唱著那動聽的深情的民歌。腦子裏,肯定縈繞著馬纓花的影子,一心想早點趕回去跟她見麵。可是,轉眼之間,起了多麽大的變化啊!現在他成了一個失戀者,一個逃亡者,而我,這個得勝的情敵卻厚顏無恥地扮演著追捕者的角色。我想象海喜喜在這茫茫的雪夜中,背著沉甸甸的行李,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山根下跋涉的情景,幸福感頓時消失得無蹤無影。因為這種情景使我非常清晰地看見,我的幸福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的。我又不禁回憶起海喜喜對“月黑雁飛高,單於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的評論,才悟到盧綸的妙處:他的這幅畫麵在描繪唐將渾撓12燮胖攏嘎凍齙ビ詰謀成省9植*得海喜喜會從這首詩裏得出與一般評論全然不同的看法。在一千多年以後,在我們已經組成了一個民族的大家庭以後,難道我們還不允許他這樣地想嗎?是的,他本人就是個外表看起來粗豪不羈、暴躁蠻橫而心地卻是純樸的、多情的、具有悲壯性格的少數民族兄弟!我得到了純樸的勞動者的同情、友情和無私的關心,他們總把我想象得很好、很高尚,而我又奉獻給他們些什麽呢?什麽也沒有,除了痛苦之外!


    我呆呆地在小橋上停了片刻,垂著頭,俯視著片片雪花墜入橋下的黑暗裏。深刻的懺悔,固然是由於自己造成了別人的不幸,而被害者不但寬容了自己,還盡其最後的可能,再次施與了他的恩惠,那自己就不僅是懺悔,而是一種鏤心的痛苦了。啊!海喜喜,海喜喜,親愛的朋友,我怎樣才能報償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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