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列客貨混裝的列車,暗綠色的客車廂裏沒有一盞燈,黑黝黝的;平板貨車上不知裝的什麽,巨大的篷布上覆蓋著汙穢的積雪。老式的機車頭好像害了哮喘病,吭哧吭哧地停下來。謝隊長乘上了客車廂,火車又吭哧吭哧地走了,慢慢地隱沒在一團白霧當中。白霧散盡,四周又歸於沉寂;雪停了,連雪花飛舞的喧鬧聲也消失了,整個世界仿佛凝固了一般:上麵是青藍色的天,下麵是白茫茫的地。我離開蘑菇似的小土屋,跨過鐵軌,向那條兩邊有柳樹的大路走去。


    喀喳、喀喳、喀喳……我踽踽而行,心裏懷著一種寧靜的溫情。這一夜,人,“筋肉勞動者”和世界,一下子在我眼前展現出那麽美好、那麽富有詩意的一麵。現實,竟會超過幻想;人心裏,竟有那麽絢麗的光彩!他們魯莽的舉止,粗鄙的談吐,破爛的衣衫,都毫不能使他們內心的異彩減色。


    我一路走,一路沉思。我又發現,在我們的文學中,在哺育我的中國文學和歐洲文學中,這樣鄙俗的粗獷的、似乎遵循著一種特殊的道德規範但卻是機智的、智慧的、懷著最美好的感情的體力勞動者,好像還沒有占上一席之地。命運給了我這樣的機緣發現了他們,我要把他們如金剛鑽一般,一顆一顆地記在心裏。天蒙蒙亮了,天地間呈現出一片凝重的銀色的光輝。路邊一根柳樹枝哢嚓一聲被雪壓斷了,空中飛舞著水晶似的粉末,又如一樹梨花落英繽紛,四周,還仿佛響起了銀鈴敲擊的樂聲,我像是穿行在一個童話的境界裏。我被這種美的想象噎得透不過氣來,同時感應到一種自然的衝擊力。這種衝擊力激發起我大腦的功能,在一瞬間產生了難得的靈感。我突然領悟到:即使一個人把馬克思的書讀得滾瓜爛熟,能倒背如流,但他並不愛勞動人民,總以為自己比那些粗俗的、沒有文化素養的體力勞動者高明,那這個人連馬克思主義者的一根指頭也不是!資本家不是也學《資本論》嗎?肯尼迪下是也研究“毛澤東的遊擊戰術”嗎?是的,“勞動人民”絕不是抽象的,他們就是馬纓花、謝隊長、海喜喜……這樣的人!盡管他們和那些文學藝術作品中的勞動者的莊嚴高大形象相差甚遠。我懷著頓然窺見了人生的底蘊的那種狂喜,向隱沒在雪原那邊的、小得叫人心疼的村莊大步趕去。我並不冷,我感到熱乎乎的。那裏,有一個我所親、所愛、可以與之相依為命的人在等著我。我還這樣想,我和她結婚,還能改變資產者的血統,讓體力勞動者的新鮮血液輸在我的下一代身上。


    趕到村子,天已經大亮了。但雪地上還沒有一個足跡,農工們都沒有起床。我徑直向馬纓花家走去。


    她大概也是從羊圈回來不久,剛收拾完羊頭羊下水。地上放著瓦盆瓦罐,鍋裏冒著騰騰的水蒸氣,房子裏鬱積著一股濃烈的羊膻味。爾舍沉沉地睡在炕上。她蓬著頭發,一臉倦容,還在瓦盆瓦罐之間忙碌著。但見我進來,頓時精神一振,兩眼閃著喜悅的光芒,卻用埋怨的口氣說:“你咋傻乎乎地真跑去追?那幾個熊都回家睡覺去了哩。”


    她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但對海喜喜又去飄泊卻無動於衷,這使我有點惱火:我不喜歡我的妻子沒有同情心。我說:“我怎麽能不去追?是謝隊長派去的。”


    “‘怎——麽’,‘怎——麽’!”她用嘲諷的聲調學我,“要是真追上了,你還把他拽回來?”


    “當然要把他拽回來。”我生氣地說,“你知不知道,海喜喜是個好人哩!”“我也沒說他壞呀!”停了停,她臉上泛起不悅的表情,“你聽,你眼裏就沒有我……”


    “哎呀,這說得上嗎?”我焦躁起來,“你知道海喜喜臨走的時候跟我說了些什麽?”


    “跟你說了些啥我咋知道?”她收拾著地上的盆盆罐罐,帶著幾分警惕的神情反問我,但一瞬間,又嘻嘻地笑起來,“我‘怎——麽’知道?”我怎麽求婚?在她眼裏好像從來就沒有莊嚴的事情,神聖的事情。我可能不懂得女人的複雜的微妙的心理。我總感到,她,比海喜喜和謝隊長難理解得多。“他,他勸我……跟你結婚。”


    我隻好囁嚅地說出來。但一經說出口,我才發覺,這句話完全不像我在路上想象的那樣充滿激情,那樣富於詩意,那樣羅曼蒂克,而是和一團豆腐渣一樣,嚼在嘴裏幹巴無味,不但打動不了她,連我自己也沒有被感動。


    “他操的心還怪多的!”她雖不再像小貓似的警惕了,卻換上了一副裝模作樣的冷淡。


    這使我驚愕不已:難道我想錯了,難道她並不愛我?既然話已經出口,隻能繼續說下去。我又說:“在火車站上,謝隊長也是這樣說的。他說,兩個人過日子總比一個人好……”“他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她倏地從地上站起來,腰肢挺得直直的,把洗幹淨的盆子往土台上一埽齠係廝擔霸勖塹氖攏灰碩嘧歟∥矣形業*主意。”


    這場可笑的求婚是徹底地失敗了。生活剛剛展示出另外一麵,但倏忽即逝,一下子又翻轉過來,仍然是嚴酷的、沒有詩意的現實。我怎麽也搞不清楚:她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熱情是出自愛情,還是風塵女子的那種輕狂的逢場作戲?我愣愣地站在門旁邊:究竟是拂袖而去好?還是留在這裏把她的“主意”搞明白?這時,門外又響起瘸子走路的那種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她急忙把我撥開,從我身後拿起頂門棍頂上門,隨即偎在我的胸前,縮了縮脖子,伸了伸舌頭,一臉調皮的微笑,和孩子捉迷藏一般靜等著保管員來叫門。


    “馬纓花,馬纓花,”保管員推了推門,接著壓低嗓子又叫,“馬纓花,馬纓花……”


    她沒有立即回答,停了一會兒,才用懶洋洋的腔調問:“誰呀?”問完了,昂起臉朝我皺起鼻子笑了笑。


    “我呀,馬纓花,是我。”


    “睡下啦!”她拖長聲音說,她的聲調和她的表情恰恰相反,“我困得很,要是還有營生,等我睡起來再幹。”


    “哎,不是叫你幹活。你起來,羊圈靠西第三根柱子上頭,我還給你藏著一副羊下水哩,你起去拿。”他給她東西,可那語氣,倒仿佛是求她施舍給他一些東西似的。


    “那好呀,”她又朝我做了個鬼臉,“等會兒我起去拿。”


    保管員仍舍不得走,左右地□著腳,在門外磨蹭著。在他們隔著門對話的那一刻,我比上一次更加緊張。上次我和她之間還有一截距離,現在,她緊緊地貼在我的懷裏,一麵調侃保管員,一麵用手指頭玩我棉襖上的扣子。雖然我為了要弄點吃的,曾經冒過許多次險,被人發現的可能性要比這次大得多,但這種充滿曖昧意味的尷尬我還是第一次碰到。我不安得有點發冷。她朝我笑,朝我做鬼臉,我卻笑不起來,一點也不覺得好玩。恍恍惚惚地不知有多長時間,保管員才拖著一輕一重的步子怏怏地走了,門外再沒有一點聲息。


    “嘻嘻!”她在我懷裏扭了一下,把正麵向著我,“那個傻熊還想打我主意哩!呆會兒我去拿,不吃白不吃。”


    “唉!”我說不出什麽話,吸了一口氣。生活的美麗的色彩又漸漸退色,而退了顏色的生活是十分難看的。


    “你看你,冷成這熊樣子。”她摸摸我的手,把我的一雙手分開,圍在她的腰間,撩起棉襖下襟,將我的手插在裏麵。“來,讓我給你焐一焐。”隔著薄薄的布衫,我能感到她肉體的溫暖,甚至是灼熱。那柔軟的富有彈性的腰肢,就在我兩手之間,然而這卻激不起我的一點情欲。我懷疑我把人、把生活又整個地看錯了。她剛才的冷淡和現在的愛撫,到底哪個更為可信?


    “傻狗狗,你咋這麽傻□!”她仰著臉跟我說,“啥‘兩個人過日子總比一個人好’!


    你不想想,咱們成了家,你就得砍柴禾,你就得挑水,家裏啥活你不得幹?有了娃娃,你還得洗尿褯子,一天煙熏火燎的,苦得你頭上都長草咧!你十八塊錢,連自己都顧不住哩,還能再添半個人的吃穿?你還能像現時這樣,來了就吃,吃完嘴一抹就念書?你呀,你這狗狗真傻!”我這才恍然大悟。她說她自有主意,原來就是這種為了愛情、為了我的獻身精神。


    而我在她麵前究竟有什麽價值,值得她作這樣的犧牲呢?世界和人、和沒有文化素養的體力勞動者,又在我眼前恢複了絢麗的色彩。我想,我之所以難於理解她,恐怕就是因為在我身上,從來沒有過為了別人、為了所愛的人而獻身的精神,從來沒有!


    我的心裏隻有我自己,即使想“超越自己”也是為了自己。這就是我和她之間最大的差距。


    我把她摟進懷裏,我現在才覺得我是真正地愛她,不是感恩,不是感激之情。我熱情地喃喃地說:“馬纓花,我們還是結婚吧!別人怎麽過,我們也怎麽過;讓我來分擔你的負擔不好麽?”“‘怎——麽’,‘怎——麽’!”她略略推開我,深情地凝視著我的眼睛,而用嗔怒的口氣說,“我不能讓你跟別人家男人一樣‘老婆孩子熱炕頭’,那最是個沒起色的貨!你是念書人,就得念書。隻要你念書,哪怕我苦得頭上長草也心甘情願。我要你‘分擔’啥?你能‘分擔’啥?咱們一結了婚,那些傻熊還會給我送東西來麽?你看,我不出手,羊下水就給我擱在那兒了。你呀,傻狗狗,你就等著吃吧,這還不好麽?……”她還是要我念書,而為什麽要我念書,她始終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在她腦子裏,似乎認為念書就是我的本分,我的天職,像養著貓一定要它促老鼠一樣。我心裏驀然有種幽默感,同時,也不得不承認她的這種想法倒很現實。“女人的心計啊,女人的心計啊……”我默默地念叨著。


    可是,這無疑又是我的恥辱。難道我能靠一個女人的姿色來過比較溫飽的生活?來“念書”?這樣做,我就更降低了我自己。“不!”我重複地說,“不!我們還是結婚吧,我不能讓你那樣做!我們還是結婚吧……”


    “哎,傻狗狗。”她說,“我又沒有說不跟你結婚,我早就想著哩,要不,我這是幹啥呢?等這‘低標準’一過,日子過好了點,咱們就去登記,讓那些傻熊看了幹瞪眼……”


    “不,不……”我執拗地說,“我不能讓你那樣做,那你不等於騙了人家?”“誰騙誰呀?傻狗狗。”她安撫我,“你不想想,他們給我的吃食,哪些是他們自己腰包裏掏出來的?我不要,他們拿回去自己吃了,還不如咱們吃掉哩。告訴你,這個隊上,管事的就謝胡子一個人是好人,連那個燒飯的夥夫都不是好熊!”我被她獨具匠心的、現實的、冷靜的盤算弄得暈暈乎乎的:我究竟應該遵循哪種道德規範來生活?她並沒有考慮到這一點:我們要照她那樣的安排來度過困難,我就失去了一個男人的尊嚴。在她認為,這是非常時期可以采取的一種權宜之計,而我,身體恢複了健康——正是在她權宜之計的安排下恢複的健康,並且重新“念書”之後,我的羞恥心和道德觀都強烈地阻止我這樣做。


    “不!”我仍然固執地說,“不!你別那樣做。我們還是結婚吧,謝隊長也同意了,我們馬上就登記去。”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怕我跟了別人?”她說,口氣和神色都帶著少有的嚴肅。顯然,她把我今天迫不及待地要求結婚領會錯了。於是她又鑽進我懷裏,踮起腳尖,用臉頰磨擦著我的臉,柔聲地說:“要不,你現時就把它拿去吧,嗯,你要的話,現時就把它拿去吧。”


    她忙碌了一夜,現在臉色還是疲倦的。美麗的大眼睛下那一圈淡青色更深重了,她這種行動,純粹是女人為了愛情的一種獻身的熱忱,一點也沒有個人的欲念。我感受到了一種令人心酸的、致命的幸福。是的,是致命的幸福!我胸中陡然湧出了這種情感,像一首弦樂合奏的無詞歌從心裏汩汩地流淌出來:不是情欲,甚至也不是一般的愛情,而是一種純潔的、神聖的感情。有限的愛情要求占有對方,無限的愛情則隻要求愛的本身。神是人創造的,在人創造神的過程中,一定曾經懷有過這種感情因素吧。我謙恭地吻了她一下,然後輕輕推開她。“不,”我說,“我們還是等結婚以後吧。”


    “那好。”她即刻從我的懷中離開,仰起臉,用清醒的、決斷的語氣說,“你放心吧!


    就是鋼刀把我頭砍斷,我血身子還陪著你哩!”“就是鋼刀把我頭砍斷,我血身子還陪著你。”有什麽優雅的海誓山盟比這句帶著荒原氣息的、血淋淋的語言更能表達真摯的、永久的愛情呢?


    啊,生活啊生活,艱辛得和美麗得都使我戰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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