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了強烈的激動之後,我睡得特別香甜。第二天早晨醒來,我神清氣爽,好像服了一劑什麽興奮劑一樣。並且,在這樣一群人中間,我突然有了一種帶有優越感的寬容精神。


    大家打完飯回來,“營業部主任”因為炊事員給他的稗子麵饃饃缺了一個角,情緒很不好,組裏的人都在各自的鋪位上埋頭吃飯的時候,他趴在爐子旁邊,一邊翻來覆去地觀察他的饃饃,一邊罵炊事員。又說,以後要早點熄燈睡覺,不然影響別人休息。他嘟噥著:“那損失的精神頭兒,半個稗子麵饃饃都補不過來……”人們抬頭看看我,我知道這是不點名地批評我了。這裏的人就是這樣,哪怕你深更半夜跑出去放火他都不管,可你別妨礙他的利益。


    他的批評並沒惹惱我。今天我雖然也在這間土屋裏,也坐在一堆幹草上,也和大家一樣吃著土黃色的稗子麵饃饃,然而我仿佛覺得,有一種深奧的、超脫這種塵世的思想,使我的心從我借以寄托的軀體中遊離了出來。好像外界對我施加的侮辱、嘲笑、蔑視,隻不過是針對我的軀體的,與“我”無關。去馬號等車把式套車的時候,聽大車組長向謝隊長報告說,海喜喜請了幾天假,“逛城裏去了”。謝隊長沉著臉,薄薄的嘴唇在濃密的胡茬裏撇了撇,對大車組長的報告不置可否。海喜喜的大車停在那裏,他的幾匹牲口有滋有味地在槽頭嚼著幹草。有個車把式想讓自己的牲口歇歇,去牽海喜喜的牲口來套車。謝隊長瞪著眼睛喊道:“你驢日的幹啥?幹啥?照拴上!也該讓它緩緩了。”漢語語音裏的“他”、“它”不分,我想,可能是謝隊長也認為海喜喜該“緩緩”了吧。海喜喜走了,“逛城裏去了”,他為什麽會突然想去“逛”呢?原來,他不是每天晚上都到馬纓花家去“逛”的麽?我驀地有點悵惘。不論是什麽形式的愛情,是什麽樣人的愛情,得到愛情和失去愛情,全是人的命運,都不能漠然置之。海喜喜這個有獨特性格的人,歸根到底不由地引起我的關心和同情。我隱隱地感覺到,即使他和我現在處於這樣一個對立的狀態,我還是不能擺脫他對我的吸引力。


    可是,在馬纓花看來,世界上的事卻要簡單得多。


    下午,我們大車回來,她還是等在馬號的肥堆前麵,作手勢叫我去。我的近視眼隻看見她帶著笑臉,但看不清那究竟是嘲笑、訕笑、頑皮的笑還是善意的笑。


    我閱世不深,年紀又輕,總是根據自己所讀的書本來推測別人,想象愛情。我以為,經過那天我失禮的舉動以後,我們再在一起,一定會非常尷尬。吃完晚飯,我又看了一會兒書,但已開始心不在焉:去,還是不去?我一直猶豫到天黑沉沉了以後,才到她家去。


    今夜沒有月亮,走出房門就投入深不見底的黑暗,寒氣藏在暗夜之中,砭人肌骨。然而天上卻星光璀璨。這是冬夜的特色:天上亮,腳下黑,仿佛寒氣把光也阻隔了似的。


    我縮著脖子,心裏有一絲不快,好像要去挨打的樣子。


    她仍像往常一樣,在炕頭上坐著補衣服——她有補不完的衣服。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幫著娃娃多的婦女補她們男人的衣服——見我進來,輕盈地跳下炕,撣撣衣裳,笑著問:“你‘怎——麽’昨夜黑不來?”


    奇怪!她一句戲謔的話,就把我內心的一切矛盾、猶豫、惶惑吹得煙消雲散。看著她輕鬆的、尤其是在學我說“麽”字時如荷葉邊撅起的嘴唇,我不禁啼笑皆非。我可以向她道歉,我可以向她懺悔,我可以向她袒露心曲,但一看到她毫不在乎的模樣,我又覺得一切都是不必要的。我開始輕鬆下來。


    “你不是要我好好念書嗎?”我說,“我就在屋裏念書呐!”


    “傻——瓜——瓜!你要念書,不會在這達兒念?”她親昵地在我臉上擰了一下,“我昨夜黑趴在你們門縫裏看你來著。”她吃吃地笑著,兩手合上,往下一蹲,“就跟一個菩薩一樣!”我臉紅起來。她親昵的動作,熱情的語氣,似乎又將引起我內心洶湧的浪潮。但她整個的神態,又毫無挑逗意味,而是孩子般的無忌的天真。於是轉念一想,我為自己的心思而羞愧得更加臉紅了。我過去接受的教育,讀的書,總是指導我把人分成各種類型,即使是純客觀的心理學,對人也有所謂粘液質、膽汁質、多血質等等之分;至於文藝作品,那更不用說了,那裏麵有形形色色的人:穩重的、輕狂的、放蕩的、嚴肅的……現在我才明白,人,除了馬克思指出的按經濟地位來劃分成為階級的人之外,世界上沒有絕對的關於人的類型的概念。比如她吧,她就是她,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會兒穩重,一會兒輕狂,一會兒開懷大笑,一會兒又嚴肅認真——而上次的嚴肅認真,差點使我羞愧地自盡。理解人和理解事物好像不同,不能用理性去分析,隻能用感情去感覺。我從這裏,開始理解馬克思在《初版序》中說的:“我決非要用玫瑰的顏色來描寫資本家和地主的姿態。這裏被考察的一切人,都不過是經濟範疇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階級關係和利益的負擔者。”在同一個經濟範疇,同一個階級之中的每一個具體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人,那可以用“玫瑰的顏色來描寫”;而作為一個經濟範疇,作為“一定階級關係和利益的負擔者”,那就是一個事物了,那就要用理性去分析。這裏,就是文學和經濟學的不同點。


    這個念頭隻是一霎間產生出來的。這種聯想好像很可笑,但我自己認為我仿佛從生活中獲得了某種“通知”。於是,我不僅輕鬆,而且有點興奮了。


    我吃著雜合飯。她從炕裏邊拉出一條嶄新的棉絨毯,跟我說,今天,她托去鎮南堡的人買來這條毯子,七塊多錢,準備給我做條絨褲,剩下的,還可以給爾舍做一套絨褲褂。她拍拍毯子,洋洋得意地說:“咱們也跟城裏人一樣了,要穿絨衣裳!”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講,他們那個地方的人,隻穿毛褐衣。這是用極為原始的方法,在骨製的撚錘上把生羊毛一點點地撚成毛線,再織成的毛衣。她給我看了她的一件這種毛褐衣,灰白色的,沒有線條,像一個毛口袋。沒有經過熟製的生羊毛,會穿透襯衫紮到皮膚上去的。我想象一根根粗糙的生羊毛紮著她細嫩的皮膚,又不禁臉紅了。同時,還有一種近乎悲哀的同情從心底湧出來:她把絨衣都當作城裏人穿的奢侈品,毛線衣就更不必說了。恐怕她活了二十多年也沒有見過一件真正的毛線衣,而她又是這樣一個美麗的、善良的女人!我兒時的生活,她是不能夠想象的。也許正因為這點,她才在開始時對我產生了同情和憐憫吧;她不可能和我一樣,看到一個曆史的因果關係。


    她抖開棉絨毯。我看到,這就是鎮南堡那個小商店的貨架上堆著的那種帶紅條的灰色絨毯。她用拇指和中指□量著,嘴唇翕動著,在無聲地計算。燈光照著她如鳥翼一般扇動著的睫毛,以及她明亮的、凝神於內心計算的眼睛。由於這對眼睛,她整個麵龐散射著一種迷人的、令人心曠神怡的光輝。而她又是一個連毛衣也沒穿過、把絨衣也當做奢侈品的女人!在我拘於過去的習慣和見識的狹隘心裏,怎麽也無法把我觀念中的美和她這個現實中的美調和起來,就像無法把一株桃金娘移植到這幹旱寒冷的沙漠邊緣裏來一樣。


    吃完飯,我想起了海喜喜,我說:“我聽說,海喜喜請假了,到城裏逛去了。”“誰希待他!”她還在計算著,頭也不抬,“他愛上哪達兒逛就上哪達兒逛去!”一切都是這樣的簡單!我暗暗地想,這兩天我的自我折磨好像都是多餘的。她對人和生活顯然有另一種雖然粗糙卻是非常現實的態度。曠野的風要往這兒刮,那兒刮,你能命令風四麵八方全刮一點嗎?


    知識分子對人和生活的那種雖然纖細卻是柔弱的與不切實際的態度,是無法適應如狂飆般的曆史進程的。在以後的一生中,我都常常抱著感激的心情,來回憶她在潛移默化間灌輸給我的如曠野的風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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