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裏啪啦,劈裏啪啦。


    鏡麵應聲而碎,然後是更多破碎的棱鏡出現。


    每一麵鏡子裏,每一個老人繼續重複,“果然是寂華仙子啊。”


    這些話語更像嘲諷,仿佛伸出觸腳,濕滑,黏膩,一寸寸舔上舟月的肌膚,讓她感到惡心。


    能承受到她一劍之擊的,修為境界絕不會低於渡劫期。


    舟月沒有再次出劍。她斂眸思索,仙界的渡劫期屈指可數,而凡間有渡劫期一事更是聞所未聞。


    而天梯斷絕時——


    一些師父曾提及的舊聞湧入腦海。


    在幾百年前的仙界,有兩位雙胞散修,修為高深,境界難測,不屬於任何勢力。其中一位喚作千麵道人,極擅長幻術傀儡,殺人於無形;另一位則是千影道人,在煉丹符咒一道上天賦異稟,所煉製的丹丸靈符更是千金難求。然而,她的師父淩雪劍尊偶然發現這兩兄弟竟然用邪術秘法殘害普通修士、增長修為,於是在仙界公布這兄弟二人的真麵目,更是親自執劍追殺。


    然而,千麵道人和千影道人遭到師父重傷後,仿佛在仙界憑空消失,再無蹤影。如今看來,他們應該是趁在天梯斷絕時偷偷潛入凡間。而渡劫期修士本就壽命漫長,如此才能在凡間依靠邪術繼續修煉,苟延殘喘數百年。


    麵前老人的幻境天衣無縫,想來便是傳聞中曾以幻境絞殺數百修士的千麵道人了。


    舟月抬起頭,冷靜道,“你是千麵道人。”


    “哈哈哈。”老人終於現出身形,一切都重歸寂靜,“看來我的招呼很讓人感到滿意。”


    他緩緩落到舟月眼前,唇角依然含著和藹的笑意,仿佛沒有將剛剛的幻術視作殺人性命的武器,而是隻是在跟舟月開一個玩笑。


    千麵道人威壓盡放,赫然是渡劫期圓滿。


    舟月咳出一滴血。如今她神魂破碎,修為大減,勝負恐怕不足五成。但朔風被這老人擄走,她隻能以神魂為引,全力迎戰。


    她握緊手中的虛影劍,暗想不能再讓這千麵道人逃脫,否則還會有更多無辜人遭他毒手。而殺死千麵道人,也是師父的心願。


    手中劍是寂華劍的一道影子,她拔劍,劍光如露如電。隱隱之間,有鸞鳥幻形附在劍影之上,朝千麵道人發出尖銳的啼鳴。


    這是靈華宗的萬象劍法。


    舟月道,“淩雪劍尊座下首徒,請試劍。”


    麵前的千麵道人被撲麵而來的劍光擊碎,殘影如碎紙片般消失,而舟月的另一側重新出現千麵道人的身影。


    他道,“唔,還是淩雪那老東西的徒兒,不錯不錯。”


    還是幻術。


    舟月沒有立即出劍,她靜靜看著千麵道人的幻影。但靈台處有一道青色火焰,迅速燒向她的四肢百骸。


    燃燒神魂的滋味並不好受。但她安靜地垂眼,月光將老人在地麵上的影子拉長,照得很是清晰。


    老人鬥篷的弧度,連同身上武器的寒光,在地上的陰影裏宛如呼吸的活物。


    亦真亦是實,但幻影怎麽可能還有影子?


    腕骨被青焰燒得滾燙,舟月提劍,迅速刺上地麵的影子。地麵是軟的,雪白的劍尖沒入影子,有一道暗暗血色隨劍光流動。


    那影子似乎慌亂一瞬,連地麵上的幻影也沒來得及掩飾,匆匆浮現真身。千麵道人的披風沾了血汙,肩頭直接被被削去一塊皮肉。


    他陰沉的眼睛裏濃濃殺意浮現,“你的劍,不讓於淩雪劍尊。”


    她的劍術是師父親授,也一直是她的驕傲。


    舟月沒有因為千麵道人的殺意而感到懼怕,她微微一笑,“多謝。”


    手中劍卻毫不遲疑,攻向老人的元神。


    這柄“寂華劍”隻是虛影,但舟月的劍意有形,威勢不減分毫。壓縮到極致的劍氣爆裂蕩開,形成一道龐大的碧色龍卷,而劍意如風如雪地攪動,似乎要徹底粉碎這座幻境。


    “噗”,是劍刃入骨的聲音。


    水泊中的月亮殘破,舟月用劍指著跌坐在月影裏的老人,寒聲道,“他在哪裏?”


    月色裏,少女執劍,眸裏燃燒淡青的火光。她俯視重傷的千麵道人,劍上的寒光流轉,照映她的眉宇也如月色般清寒。


    老人捂著腹部血流不止的傷口,丹田將碎。他聲音嘶啞道,“大人,請助我。”


    話音剛落,黑霧從老人的眼睛裏湧出,嘶嘶的聲音仿佛蛇信,逐漸罩住他的軀體。


    舟月退後一步,將劍橫在胸前。


    她顰眉,幾乎第一眼便看出,這黑霧是邪靈。


    黑霧裏的老人骨節正在嘎吱嘎吱地響動,他的軀體如搓麵團般,也在黑霧裏一節節扭動重塑。


    更龐大的威壓降下,連幻境裏的湖水都沸騰起來。


    幾息後,邪靈控製著完全治愈的老人,用熟悉的口吻,“寂華仙子,好久不見。他?朔風自然不在這裏,而你現在的對手是我。”


    “啊,我本以為你可以一劍擊碎幻境。沒想到,你身上的靈力削弱太多,看來你快在玄冥之界支撐不住了吧?你方才又以燃燒神魂為引,怕是徹底要消失了。”


    邪靈又笑道,“桀桀,我和你不一樣。這段時日在凡間,我吃的很飽呢。”


    它甚至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似在回憶甘甜的美味。


    舟月神色一凜,邪靈又壯大許多,但它並不滿足於當前,想要更多。而若是她沒有在金身和神魂間搭建通道,邪靈也不會在人間蘇醒。


    這是她的過錯。


    她朝著“老人”飛身而去,不斷變化進攻的步法。足下的湖麵蕩起波紋,掀起的狂風中衣袍獵獵,而她用雙手握住劍柄,一把金光巨劍迎麵向邪靈砍下。


    垂直的氣浪轟然分散,“老人”毫發無損。


    邪靈癟癟嘴,“無趣,熟悉的招式”。


    “那我也和你玩點熟悉的吧。”


    邪靈身上的黑霧從千麵道人的耳、鼻、喉一起湧出蔓延,變成連綿糾纏的鐵鏈。這些鐵鏈從天而降,如同靈蛇,一齊刺穿舟月的肩胛和雙腿。


    但這一次,被刺穿的少女身上沒有鮮血流出。所有受傷的豁口裏,都慢慢流出暗淡的白光,這是她的魂氣。


    魂氣盡喪時,便是她人死燈滅日。


    舟月的臉色很蒼白,右手的劍氣用力支撐著自己不會倒下。傷處也再次迸發熊熊青焰,割碎了鐵鎖。


    而邪靈身影一閃,這次站到了湖麵中央,依然含笑凝視她。


    舟月踏上湖水,卻並沒有在水中陷落,一圈柔和的漣漪花朵般散開。無數細小的血珠從湖麵上升騰,如同向天穹倒落的血雨。血水糊住舟月的眼睛,狂風驟雨般向她卷去。


    少女微微趔趄一下,但很快平衡住身體。她右手不斷揮斬,血雨便在翡翠般的劍光裏粉碎,逐漸開辟出一條窄窄的通道。


    她像是穿著一身血衣,但劍尖依然毫不遲疑地刺向邪靈,固執地問,“他在哪裏?”


    邪靈做了一個輕描淡寫推開劍光的動作,那劍光便扭曲著,向旁邊飛散。


    它得意地笑了,這具渡劫期圓滿的身體,它用著還算方便。但笑意刹那間僵住在嘴角,一道威勢更甚的碧色劍光分裂成無數道,從四麵八方向它包圍而來。


    劍光後的少女聲音漠然,“你小瞧了我的劍。”


    她還在固執地問,“他在哪裏?”


    邪靈一邊躲避著連續劈下的無垠劍光,一邊想要試圖激怒舟月,“隻不過是送他去見見殺掉過的故人,他到底是被豢養的殺手,現在小兔崽子已經快控製不住自己了吧?”


    舟月沒有再忍,拔劍。


    隻是簡單的一劍。


    雪白的劍尖指刺“千麵道人”眉心,青色的火花閃電般滾向“老人”的靈台,那也是邪靈控製“老人”的中樞所在。


    眼見無法躲避,邪靈一咬牙,濃濃黑霧從老人眼中向外噴湧,它用盡全力向天邊奔逃。


    邪靈速度極快,隻有恨恨的聲音傳來,“下次見麵,我一定不會再放過你們。”


    尚且來不及卷走被拋下的老人,它隻能在遠處眼睜睜看著老人的身體迅速幹癟。


    千麵道人如此死於舟月劍下。


    舟月看到那團黑霧消失良久後,終於跌坐下來,眸裏的青焰熄滅。她那一劍,耗盡了現在的全部靈力,而她已經太過虛弱不堪,想來在人間已經堅持不久了。


    她垂眸看向身前的湖麵,漣漪從她座下一圈圈向外波散,是流動的月色和水光。


    湖水如玻璃,倒映出光怪陸離、仿佛另外一個世界的圖景。


    舟月沒有在倒影裏看見自己。


    倒影裏是一個少年。他也坐著,右手強支著劍,全身染血,剔透如水的眸子裏滿是茫然無措。


    他垂下黑沉沉的雙眼,似乎看向湖水裏破碎的月亮,然後向月亮伸出顫抖的指尖。


    作者有話說:


    第20章 他的道


    那破碎的月亮,讓朔風有些混沌的意識終於清醒了一些。


    他一路上好像殺了很多人。


    八九歲的時候,撫養他的老仆剛死去。他從北地南下,東躲西藏,流落街頭成了乞兒。在一個雪日,他快要凍死在路邊時被風老頭撿去。風老頭收養了很多乞兒孩子,教他們練功也練劍,每月一“考核”。說是考核,實際就是養蠱。隻有殺出重圍的蠱王才能活下來。


    最後,他殺掉了那些甚至連刀都舉不起來的孩童,成為了風老頭唯一一個弟子。


    但風老頭養他,並不是讓他成為自己最鋒利的一把刀。而是將他作為養料,隻等時機成熟便吸幹他的內力,殺了他。


    朔風看向自己的手,扯出一個笑。噢,他好像就是用這隻手殺了風老頭。


    風老頭臨死前不可置信地盯住他,脖頸上的血也糊到了他臉上。粘稠腥臭的血液,讓人惡心反胃,但殺戮的滋味令人沉迷。


    朔風知道,他還要繼續殺很多很多人。


    老仆抱著三四歲的他逃出淩家時,有無數的屍體倒下。熟悉的,陌生的,昨天還語笑晏晏的,那一夜便橫死刀下的。他得好好記住這些人的臉,然後去找那些將淩家滿門抄斬、燒成一把灰的人報仇。


    所以他沒有聽老仆臨死前的苦心教導。他要做一個殺手,天下第一的殺手,如此才有機會向高座之上的人揮刀。


    而殺手的刀,從來一擊斃命。


    入羅刹門,本就是他的籌謀。


    但羅刹門之後呢?他又是怎麽到這個地方呢?


    朔風不太記得了,這個地方是無休無止的殺戮。曾死在他劍下的那些人,以另外一張方式“複活”,一張張猙獰的臉朝他撲來,倒下又站起,他仿佛陷入永恒的輪回。


    但朔風不害怕。


    殺戮並不令人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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