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豔之後,是能夠久久回味的美麗。


    可朔風看見,舟月的眼神有著很淺很淡的悲傷, 那片春湖上蒙起一層薄薄的霧。雖然她刻意隱藏自己的心緒, 但他還是能發現。


    她是他的劍, 心血相融,他了解她,正如她了解他一樣。


    朔風在沉睡時並不是完全沒有意識, 他聽見了她斷斷續續的話,醒來後還發現了堆在書案上的玉片。


    究竟是有多麽緊急才要在他沉睡時完成那些瑣事?


    他壓抑心頭的那些異樣和不安,有些困惑,“舟月, 你又要睡覺休息了嗎?沒關係, 我會等你。”


    舟月說不出聲, 他等不到她了。


    短短的一句話要說出口時卻如此艱澀。


    她於是斂眸, 眼底苦澀蔓延,“不……我要死了。”


    少年在寬大的袖子裏捏緊了拳,“沒關係,你是不是要和張瑾一樣要去輪回轉世?沒關係,我會好好等你。”


    他的話音很輕,也很執著。


    他在試圖說服自己。


    舟月搖搖頭,“朔風,死於玄冥之界的魂魄是沒辦法去輪回的。”


    “我的神魂燃盡,這次是真的要消失了。”


    “可你說過你會陪著我!”


    這句話應當是質問,但朔風的語氣蒼白脆弱又含著濃濃的悲傷。


    少年剔透的眸裏黑沉一片,他垂下頭。


    他應該生氣的,他應該討厭背棄承諾的人的。


    可朔風從未有過如此的恐懼,他俯身,伸出顫抖的雙臂,緊緊抱住懷中身形有些潰散的少女。


    然而舟月的語氣輕柔又滿足。


    “朔風,我以為我會在你醒來前就會消散。但你看,我還是可以親眼見到你和你告別,上天已經很仁慈了,我很開心。”


    朔風沒有說話。


    上天仁慈?就是讓他一直一直被背叛、拋棄,然後再不斷失去嗎?


    少年的淚水盈在眼眶,固執地不肯墜落。


    他的靈台正不斷湧入磅礴而柔和的靈力,他覺得自己像擁住一縷微風、一片輕翎,他看見懷中的舟月正不斷幻化為金色光羽消散。


    他伸出手拚命挽留,那些光羽卻如同穿過指縫的清風,什麽也留不住。


    舟月想伸出手拭去他的淚,抱住他的脖頸,卻發現自己的手在撫上少年的眉宇時已然化作光羽消失。


    那些金色光羽飄進少年的眼裏,穿過他白色發帶係住的高高發尾,如同風中的流沙。


    她任憑自己被少年緊緊抱住,歎了一口氣,“來不及了。朔風,你要記住我此刻開始說的話。”


    “我死之後,應當會留下一枚勾玉。這樣的勾玉,我現在感應到,在凡間還有兩枚。你可以通過我給你留下的這枚感應另外兩枚勾玉的位置,隻有集齊三枚勾玉,才能重築天梯,這也是封印玄冥之界的關鍵。”


    “等你登天梯,入仙界飛仙台,也可以憑借我給你的勾玉去找靈華宗的駐地。靈華宗的大家和我一樣,我把你當做家人,他們也會把你當做家人。”


    朔風固執道,“隻有你是我的家人,家人不應該分開。”


    他其實是一個很抗拒分離和孤單的孩子。


    舟月笑了笑,安慰道,“不要害怕,朔風。我是你的第一個家人,卻不是最後一個。靈華宗的大家都很好,以後,你會有更多的家人的。”


    “為什麽一定是你……為什麽一定是你要離開?”少年茫然又不解,還有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惱恨。


    “三枚勾玉裏,隻有我生了靈智化形,所以必須是我來承擔這個使命。但不論做人還是做仙,能有這一生,能夠遇見你,我已經很幸運了。”


    她垂眸,發覺月白衣裙已經和自己一同消散。


    她說出最後一句話,話裏依然含著真摯的笑意,“朔風,我很喜歡你的名字。我希望你做天地之間最自由的那一縷清風,不要被我這個逝去之人束縛腳步。”


    “這是,我最後的心願——”


    少女的話音隨風飄散。


    朔風懷中的重量驟然一輕。


    他看見金色光羽不斷浮空,盤旋消逝。


    他捧住的隻有滿懷落下的簌簌梨花。


    他明明仰起臉,但淚水還是順著眼尾滑落。


    金色光羽和雪白花瓣在陽光下糾纏飛散,她的到來和離開都像他的一場夢。


    夢醒時分,他卻想沉溺其中、不願醒來。


    這一場仙人羽化自然也驚動了大長老和蘊香。


    大長老察覺到結界內有龐大的靈力消散,連忙從遠方的竹屋趕來。他看見少年脊背微曲,隻是呆呆地伸出雙手,還僵硬著身體維持擁抱的姿勢。


    大長老記起舟月的囑托,歎口氣,想了想道,“道友,仙子是不願看到你這樣的。”


    蘊香上前一步,她自知情之一字最是傷人,於是也苦口婆心地勸說,“道友,若真的不能放下,不如再看看仙子留下的東西?仙子雖然——”


    她留下的東西?


    朔風呼吸一窒,他敏銳地察覺到什麽。


    他看向自己的手腕。


    那條葦草手繩依然安穩係著,葦絲堅韌,還有舟月留下的術法加持,因而沒有斷裂。


    沒有斷裂!


    朔風恍惚著踉蹌一步,蘊香趕緊扶起他的肩膀。


    少年的眼睛又黑很亮,他冷靜地扭頭,朝蘊香道,“你說過,三息鏡裏是絕不會更改的未來。”


    這個時候怎麽會問三息鏡?難道他看見了未來?


    蘊香眉尖輕蹙,她點點頭。


    朔風露出一個笑容,兩顆小虎牙也在閃光。


    這個笑容既悲傷又慶幸。


    他說,“她不會死去,至少不是現在。”


    他用更遙遠的悲傷、更遙遠的分離來抗拒此刻。


    朔風擦幹淚水,神情已經平靜下來。他毫不客氣地推開蘊香,四處審視著鳥語花香的青峰山,“一定用辦法可以救她,就在這裏。”


    “嘎吱”一聲,少年踩碎腳底的枯枝落花,抬眼望去,青峰山最中央有一棵參天古樹,零零散散的狐妖在穀地的農田裏好奇地朝這邊望。靠近這裏的竹屋後,風中傳來若隱若現的鈴音。


    朔風握緊手中的勾玉,那是舟月留給他的。


    他小心地用兩指夾住勾玉,勾玉是玉玦狀,玉質清透,在日色裏隱隱流動青綠光暈。


    朔風合起掌,五指重新緊緊攥住勾玉。


    他轉身,向一旁的蘊香道,“我記得你提起過補魂術。”


    蘊香點頭又搖頭,“仙子說,補魂術沒有辦法救她。”


    “那麽,截天術呢?”


    朔風平視蘊香,但收攏的眼尾上挑鋒利,他剔透的眸子裏也泛著寒氣,像是一把剛出鞘而顯露鋒芒的冷劍。


    他的記性一向很好,他記得舟月和蘊香提過截天術。舟月說,截天術跳脫六道輪回,可生死人、肉白骨。


    補魂術不可以,那麽截天術一定可以。


    蘊香看了一眼大長老,兩人的表情若有所思,有糾結,也有無奈。


    半晌,大長老撫著長須,艱澀道,“我族中人,現在沒有辦法能夠施用截天術。”


    這句話說了一半。


    “這麽說,你們確實有截天術?”


    朔風察覺到大長老話語裏隱藏的含義,淡淡開口。


    大長老繃緊嘴,睃了一眼蘊香。


    蘊香無法,隻好耐心解釋道,“截天術依靠血脈傳承,也依靠血脈修煉。我們族中的那個孩子年齡尚小,修為太低,根本沒有能力施展截天術。”


    “此術凶險,她的父母,也是因為截天術死去的。”大長老怕朔風不信,又補充,“不是我們不願意,況且截天術也不知對仙子的情況是否有效,這實在是太冒險了。”


    朔風頑劣地笑了聲,打斷了大長老的話語。


    少年人的笑聲在朝陽裏卻依然很冷,他一點兒也不客氣地說,“我和她不一樣。”


    舟月不在了,他不必再隱藏自己的卑劣本性。


    “世間萬物,蒼生他人,與我何幹?”


    他隻要救一個她。


    朔風一步一步抬腳上前,梨花花瓣也在他腳下零落成泥,少年眼底劃過漠然又譏誚的寒光。


    “是你們在求她、求我來幫你們。可現在,你們竟然不願意救她,那我憑什麽來救你們呢?”


    妖和人沒什麽不一樣,朔風在心底嗤笑。


    修士修道,不都是以蒼生為己任嗎?這個少年人可真是不知道要人說什麽好。


    大長老的花白胡子有些抖,他甚至在朔風涼薄的眼神裏趔趄一下。


    蘊香和大長老對視一眼,臉色都有些蒼白。


    這件事,他們也知道是自己不對,一根繩上的螞蚱,哪裏有藏著掖著的道理?但是截天術,並非他們不想不願,而是需要犧牲太多,無論對施術人還是用術人。


    風中的鈴音又近了,這次沒有消失。


    梨花樹後走出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她穿著簡簡單單的青布衫裙,發髻下是兩隻火紅色的狐耳,狐耳上的鈴鐺響動。


    她忽略大長老和蘊香欲言又止的目光,安安靜靜地對朔風說,“我可以用截天術,我可以救那個姐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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