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聽到清脆的鈴音,朔風一下冷了臉色。


    這個老狐狸,自他醒來,就非要把這個小丫頭塞到他們之間,美名其曰勞煩他們幫助阿狸在人間曆練。


    老狐狸笑嗬嗬地摸了摸編成辮子的白須,狹長的眼裏精光在閃,他掩不住自得的笑,一副計劃得逞的模樣。


    “不麻煩,不麻煩,以後還要勞煩仙子幫我這個老頭子照顧阿狸了。”


    阿狸氣呼呼地把臉埋進大長老的胡子裏,揪了一根又一根白須,大長老的臉憋得通紅。


    朔風挑眉,看來這個小丫頭也並不是想和他們一起嘛。


    但是很快,阿狸轉過身,像隻紅色的鳥兒湊到舟月身邊,甜甜地笑,“以後,月月姐姐不要嫌棄阿狸呀。”


    狐狸果然慣會蠱惑人心。


    朔風麵無表情的把葫蘆頸掐出了裂紋,他又把快要碎掉的酒葫蘆扔進大長老懷裏,涼涼地瞥了一眼。


    但大長老沒空注意到少年的眼神,他藏寶似的把酒葫蘆揣進衣袖,然後正色用木杖敲了敲青樹在地表突起的樹根。


    他含笑掃視一圈狐妖族人,“開宴。”


    觥籌交錯,這一場歡宴從晌午到月落中天。


    酒足飯飽,到了送行離別的時候。


    山穀的溪流上,浮著一葉小舟。


    小舟很小很輕,外表看隻是烏蓬小船,但內裏實則別有洞天,小榻小幾等物什一應俱全,乃是一件凡間少有的靈寶。


    船上,阿狸在搖櫓揮手,“爺爺,我們很快就會回來。”


    此行,是北上去尋勾玉,以重築天梯。


    小舟似一片落葉滑進小溪,岸上送行的人縮成小小的點,最後消失不見。


    月色下的阿狸神情很是寂寞失落。


    舟月拍拍小丫頭的肩,想了想說,“阿狸,你是個勇敢的女孩子。以後,你的族人一定會為你而感到驕傲。”


    會以她為榮嗎?


    阿狸睜大了眼,但她很快被岸上的一個人吸引了目光。


    是張瑾,他要去輪回投胎了。


    書生回望的地方什麽也沒有,但在小舟再次轉角處。


    那岸邊,亭亭青傘下,一角紅色的裙擺藏進礁石邊。


    阿狸想喚,最後隻是動動嘴唇,默了默。


    小丫頭眼角嘴角都向下撇,怎麽看都很沮喪。


    “總有相逢之時。”舟月安慰道。


    天涯兩隔,但有緣人總有相逢之時。


    *


    舟行如飛,小小的溪流匯入奔騰的江河,湧泉鎮就在這江流入海處。


    但不同的是,此時岸邊的一棟小樓已經坍塌。


    這樓修得很久了,曆史似乎和湧泉鎮一樣久。湧泉鎮幾代人,祖祖輩輩,在兒時都見過這棟小樓。


    誰叫這樓占據了觀潮最好的方位呢?


    雖然過路人很少有人能夠進這樓,但是從小到大一直看著的東西就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了,就算不是自己的,還是很讓人感到惋惜。


    “這麽好的樓呀,怎麽就教人推平了呢?”


    “有一次我從門縫裏看到,那樓裏的人抬了滿滿幾箱金銀財寶,也不知道主人是做什麽營生的。”


    “裏麵……還有人嗎?可真夠邪門的。”


    大家談論方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麵麵相覷走開了。


    太過邪門的事兒也太過晦氣,還是小心點不要沾染的好。


    樓裏真的有人。


    “嘶拉”。


    朔風扯掉殘損的黑紗,又踢開倒下的一頁木板。他皺皺眉,窗子照進日光,破敗的樓閣立馬亮堂起來。


    兩指在櫃上一掃,薄薄的一層細灰。可以看出來聽潮樓毀得急,大約早在半月之前就人去樓空了。


    少年懶洋洋地伸伸腰,回身道,“聽潮樓,這是瓊州觀潮最好的地方。”


    但此時的江麵很平靜,並沒有浪潮翻湧。


    “我們來的不是時候。”朔風有些泄氣。


    舟月從窗子裏探出身子,支臉一笑,“沒關係,以後可以來看。”


    她的笑容溫暖又明亮,朔風摩挲指腹那顆小小的紅痣,也輕快的笑了笑。


    少年人本來就生得秀逸不凡,這春風般燦爛的笑意讓舟月也忍不住晃了神。


    在這晃神的一瞬間,被朔風故意擋在窗戶後的阿狸找準時機擠了進來。


    她興致勃勃地指著江麵上煙織如雲的客船,“那是什麽?”


    朔風本想應付了事,但是注意到舟月也亮晶晶的眼睛,還是解釋道,“是客船。”


    南北大運河經瓊州,南接玉都,北連寧州,因而船運十分興盛。


    他思量片刻,“月月,你說那枚勾玉已經在北邊現世,我們坐船,也可以去。”


    坐凡間的船啊,好像很有趣。


    舟月和阿狸對視一眼,兩個女孩子手拉手笑了,點頭都說“好”。


    一行人坐船去北地的事就這麽確定下來。


    湧泉鎮的碼頭上,許多人也都在準備坐船。


    這年頭,陸運不比水運。光天化日,有人就敢在官道上劫殺,雖然江上也有水匪,但到底比陸上安穩一些。


    大腹便便的客商,錦衣華服的千金小姐,跟著簇擁的仆婦,都在等上這一艘船舫。


    這船舫修得高大又富麗,長一百餘尺,高四十五尺,共有三層,客房百十餘間。船兩側吃水處,還修了時下少見的木葉輪,看上去十分氣派。


    朔風說,這是南北大運河上最聞名的客船“玲瓏舫”。


    陸陸續續地有人上船,可舟月總覺得身後又一道視線默默盯住他們。


    這視線如影隨形,卻並沒有敵意。


    舟月用靈力略微查探,發現不遠處站著一個戴了鬥笠、正在栓馬的中年男人。他露出的下巴有很多疤痕,整張臉看上去十分恐怖,所以沒有過路人敢待在他身邊。


    奇怪的男人默默盯住朔風。


    朔風終於冷冷地看過去。


    他認出來是故人,羅刹門的六子。


    少年背手,慢悠悠走了過去。


    “你在這裏做什麽?”朔風手指微屈,時刻準備使出殺招。


    身邊摩肩擦踵,人影重重,六子的鬥笠遮住他的麵容。


    他低下頭,聲音也很嘶啞,“看你,原來你還活著。”


    朔風問,“怎麽,要來殺我?”


    “不是,聽潮樓是我毀的,羅刹門也是我解散的。”


    “哦。”


    又是長長的沉默。


    那少年轉身欲走。


    六子醞釀許久,覺得再依羅刹門的規矩喚“小九”好像不太合適,於是道,“阿朔……”


    剩下一句“保重”還沒說出來,朔風手中的軟劍已經抵上了他的腹部。但劍刃反背,沒有傷害他的意思。


    朔風一字一句道,“這個名字不是你能喊的。”


    六子又低下頭,想到待在朔風身邊的那個少女,出神地想也許這個名字她可以喊。


    但少年依舊鋒利地審視他,剔透的眸裏黑雲翻湧,“你要跟著我們?”


    “不是。”六子失笑,頓了頓道,“我隻知道我的來處,現在,要去尋我的歸處。”


    他的妻兒,他的那個阿朔也許就葬在北地。


    他去找他們的墳,然後一起葬在那裏,這就是他的歸鄉了。


    腹部的利刃離了一寸,六子翻身上馬。


    “籲”一聲,駿馬長嘶。


    馬背上朝朔風扔來一個紅泥封的酒壇,男人朗聲道,“知道你愛喝,上好的酒,送你了。”


    塵灰飛揚,人和馬都遠去了。


    朔風提起酒壇,收好軟劍,足尖一點,便輕躍到船舫甲板上。


    周圍人的抽氣聲和喝彩聲微微響起。


    隻是一瞬,舟月看見自己的幕籬皂紗被一隻骨節漂亮的手掀開,又很快合攏。


    少年的臉探了進來,他身量高,束發的玉冠把幕籬邊緣頂得向上翻。


    朔風臉上是輕鬆的笑容,笑意晶瑩明亮,“和舊人說了些話。”


    一方雪白皂紗攏住少年少女,逼仄的空間裏空氣稀薄。


    兩個人的臉都有些緋紅。


    皂紗外隱隱可以看到翕動的人影,人們好像在議論。


    “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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