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不在,“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便不必太在意,三位姨娘圍桌而坐,邊吃邊說閑話。


    夏姨娘挑揀羊肉“不如去年肥嫩”,於姨娘偶爾望著東邊,大概在思念女兒:媛姐兒的性子,顯然不太適合長輩都在的大場麵。


    紀慕雲安安靜靜傾聽,不時附和幾句。


    待吃過飯,夏姨娘提議:“這幾天沒那麽熱了,去姐姐那裏打牌吧。”於姨娘自然稱好,邀請她“妹妹也來吧。”


    紀慕雲很好說話:“我打的慢,怕掃了兩位姐姐的興。”於姨娘笑道“什麽慢不慢,妹妹就是打牌打得少。”


    到了於姨娘院子,三人叫了一個姓萬的媽媽,打起葉子牌。


    說起來,於姨娘住的不如紀慕雲,有女兒的緣故,使喚人是三人中最多的,有一個管事的萬媽媽、兩個二等丫鬟,兩個小丫鬟和兩個粗使婆子,媛姐兒身邊的也和珍姐兒一樣。


    秋風漸起,吹得院角一棵冬青樹沙沙作響,丫鬟端來蓮子羹,三人放下牌,說起閑話。


    於姨娘說起,往年正月十五兩個府的主子們團聚,到了正月十六,西府會單獨開團圓宴,姨娘也能坐席。


    夏姨娘想起“曹延軒回府八成會去紀姨娘院子”,悻悻地,不看紀慕雲。紀慕雲並不在意:當麵甩臉子,總比當麵笑嘻嘻,背後捅刀子好。


    突然之間,急促的腳步穿過院子,奔向正屋:是於姨娘貼身丫鬟春蘭,臉色不怎麽好。


    “姨娘。”見滿屋子人,她欲言又止,萬媽媽忙站到屋角。


    於姨娘擔心女兒,迎上去“怎麽了?倒是說啊?”


    春蘭尋思,瞞不過另兩位姨娘,便把於姨娘拉到一邊,聲音卻不小:“菊花酒用完了,奴婢去廚房要,吳娘子說,太太身邊的桂芬回來,取太太日常用的東西和煎藥的家夥,讓送太太常喝的燕窩--我們府裏是血燕,比東府的好。”


    於姨娘的語氣一下子沒那麽急了,“太太?”


    “太太病了。”春蘭能做到姨娘身邊得力丫鬟,自然打聽的清楚,“說在東府吃午飯時還好好的,方才聽戲,一聲不吭倒下去了,把四小姐嚇得直哭....”


    ? 第28章


    一夜之間, 中秋節“團圓喜慶”的氣氛像被秋風吹落枝頭的枯葉,打著旋兒飄向遠方。


    當天曹延軒和七太太留在東府,媛姐兒第二日回到府裏,顫著聲音告訴於姨娘, “飛雪堂正唱著戲, 太太不知什麽時候軟軟地滑到座位底下。旁邊兩位太太沒發覺, 我們,我們也看著戲, 還是台上的人看到了, 停下來,才, 才....”


    聽著就很嚇人, 一旁紀慕雲想象著當時的情形, 心中唏噓。


    於姨娘見女兒沒事,便萬事大吉, “太太如今怎樣?”媛姐兒顯然受了驚嚇,臉色發白地說:“平時給太太看病的範大夫去了, 說,太太是舊疾複發, 又遇到天氣轉寒,一下子重了。需得徐徐調理, 已經開了藥。”


    “四小姐呢?”於姨娘追問, “寶少爺呢?”


    媛姐兒答:“四姐姐留在太太身邊,爹爹怕寶哥兒受驚嚇,親自帶在身邊。”


    於姨娘便埋怨:“怎麽你獨一個回來?”


    母親身體不好, 女兒需得侍疾, 否則會被罵“不孝”。


    媛姐兒不滿地辯解:“太太住在青嵐院, 屋裏丫鬟婆子一堆,又有大夫出出入入。爹爹怕我們過了病氣,讓我陪著寶哥兒,寶哥兒隻要四姐,爹爹就說,在那邊也沒什麽用,讓我先回來,莫要累病了。”


    也是讓媛姐兒給家裏報個信。


    七太太不到三十歲,大過節的忽然倒下,兩位姨娘一位小姐沒有一個露出驚訝、震驚、無措的神色....也就是說,這位主母身染重病,在府裏早就不是什麽秘密。


    紀慕雲心事重重的,夜間沒有睡好。


    又過兩日,曹延軒帶著寶哥兒,七太太乘軟轎回到西府,東府兩位太太也過來了,大夫隨行,把七太太安置回平日的屋子。


    三位姨娘和媛姐兒侍立在外間,丫鬟婆子束手立在簷下,除了籠中鳥兒不時叫兩聲,什麽動靜都沒有。


    範大夫診過脈像便出來了,背著藥箱,跟著小廝去第三進客房,七太太痊愈之前,這位金陵城有名的醫生便住在府中了。


    東府三太太、五太太忙前忙後的,督著丫鬟煎藥,親眼看著七太太服下。畢竟不是年輕時候了,又接連折騰幾日,待吃過午飯,兩人麵上難免露出疲倦。


    臥在黑漆螺鈿拔步床中的七太太便道:“時候不早,我這又不是一時半刻的事,有的是勞煩兩位嫂子的時候呢,兩位嫂子不要跟我客氣,回去歇一歇。”


    三太太端著茶,安慰道:“著什麽急?有日子沒來你屋子了,就不許我們坐坐?”五太太手裏搖著一把湘妃團扇,隨意打量著床頭插著芙蓉花的汝窯梅瓶,“這個可有年頭了,我們家裏原也有一對,被個笨手笨腳的丫頭打壞了,把我氣得,讓人牙子領走了。”


    一個汝窯梅瓶少說值幾十兩銀子,足夠買十幾個丫頭了。


    七太太笑道:“嫂子若喜歡,便搬回家去吧。”五太太笑著對三太太說,“看看這個大方勁,你瞧中什麽,趕緊說。”三太太卻說:“我瞧著珍姐兒好,比我兩個兒子都好,幹脆,把珍姐兒給我帶走吧。”


    這話說到五太太心坎,“都說姑娘是娘的小棉襖,一點都不假,姑娘心疼人。”


    七太太露出自豪的神色,嗬嗬笑著,“她懂什麽呀,沒腳蟹似的,比不上貴姐兒珠姐兒。”


    貴姐兒珠姐兒是兩位太太的女兒。


    “珍姐兒還小呢。”三太太自然謙虛,“我們家貴姐兒出門子之前,和男孩子一樣淘氣,如今在夫家相夫教子,服侍婆婆,我看著都不敢信。”五太太擠兌妯娌,“可不是,你還拉著我去燒香呢!”


    三人玩笑幾句,七太太半真半假地,“以後珍姐兒還得兩位嫂子照應,我就把她托付給兩位嫂子了。”


    這話說的有托孤的意思,兩位太太見她病著,不好拒絕,也就應承下來“珍姐兒和我們家姐兒就像親姐妹一樣。”


    又閑話片刻,七太太露出疲倦神色,兩位太太也就告辭,“客走主人安,你好生歇著,有什麽事派人來說一聲,明日我們過來。”又叮囑“不必送”,七太太道謝。


    門簾一掀,珍姐兒和曹延軒安撫了寶哥兒,一前一後從西次間過來。


    短短幾日,珍姐兒臉頰瘦了許多,眼睛更大了,“弟弟已經睡了,喬媽媽和連媽媽陪著。娘,你好些沒?”


    喬媽媽是寶哥兒管事媽媽,連媽媽是奶娘。


    客人走了,七太太鬆快不少,在枕上調整著舒服的姿勢,握住女兒的手,“好孩子,有你在娘便放心了。”


    母親手背瘦骨嶙峋,露著青筋,比程媽媽的手還蒼老。珍姐兒眼圈一紅,趴在母親蓋著的寶藍色夾被上。


    “去吧,去瞧瞧你妹妹。”七太太做出慈母姿態,輕輕撫摸珍姐兒鬢發,“這兩天,怕是把媛姐兒也嚇到了。娘和你爹爹說說話,你弟弟就在娘這裏。”


    珍姐兒知道父母要商量正經事了,臉龐在被子蹭一蹭,依依不舍地站起身,叮囑半日“好好歇著,有事使人告訴我”。離開正屋之後,她沒去媛姐兒的院子,回到自己屋裏,伏在拔步床裏,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了:


    如果....如果母親真的....一病不起....


    不不不,不會的,娘隻是身子弱,慢慢調理就會好起來。窗外秋風漸起,珍姐兒的淚水打濕了大紅繡芙蓉花被麵。


    七太太卻沒有女兒這麽樂觀。


    “爺,妾身想讓珍姐兒早點嫁。”待丫鬟婆子退出去,她就直截了當地說。


    坐在椅中的曹延軒微微一愣,立刻明白了妻子的意思:按律例,父母去世,子女需服斬衰,守孝三年(實際是二十七個月),期間是不能婚嫁的,便是女兒嫁出去,也得守孝一年。


    珍姐兒夫婿是花家二房獨子花錦明,今年十八歲,比珍姐兒大五歲,本來兩家訂好,珍姐兒後年及笄便辦婚禮。


    萬一七太太有不測,珍姐兒就得守孝,到時候珍姐兒夫婿少則十九,多則二十幾,房裏有通房,萬一在未來幾年生下庶長子,或者納了妾,做為女方家裏是沒辦法反對的。這麽一來,珍姐兒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理智是理智,做為十餘年結發夫妻,他本能地不希望事情朝最壞方麵發展,加上舍不得女兒,第一反應便是反對:“也不必那麽急,珍姐兒還小。”


    七太太一曬,“也不小了,窮苦人家,和她年紀一般的不少已經做了母親。爺,我是想,讀書、針線、音律、管教下人,珍姐兒該會的都會了,妾身本想帶帶她管家,身體不爭氣,也教不了她什麽。待到她嫁過去,在婆婆身邊學兩年,也就什麽都會了。”


    曹延軒沒做聲,盯著地板上的洋紅色五福捧壽地毯。


    短短幾句話,七太太已經不耐煩了,提高聲音:“左右離得近,又有兩位嫂子和舅母,真有什麽事不明白,回家問一問便是,珍姐兒又是個聰明的。這件事我說了算,明日我給花家下帖子....”


    事已至此,曹延軒抬一抬手,用安撫的語氣說“我知道了,這件事我來辦。”


    夫妻十餘年,七太太知道丈夫是個重承諾之人,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辦到。她放鬆下來,重新躺回枕上,胸膛起伏,一時說不出話。


    曹延軒端了熱湯給她,又喊丫鬟進來服侍。不多時七太太安穩下來,用帕子按按唇,“我歇一會,爺看看哥兒姐兒吧。”


    曹延軒盯著琺琅熏香爐冉冉升起的香煙,往事湧上心頭,事到如今,憐憫更多一些。他低聲說,“我是想著,珍姐兒在家裏,還能陪一陪你。”七太太眼圈一紅,窸窸窣窣翻過身,麵朝裏床不動彈了。


    出了臥房,曹延軒麵色疲憊,見到侍立在次間的三位姨娘,便說“媛姐兒那邊,你多看著點,莫要病了。”


    這句話是對於姨娘說的,於姨娘連忙應了。夏姨娘眼淚汪汪地主動請纓:“爺,太太可歇下了?奴婢不放心,想留下來服侍太太。”


    她以前是七太太的丫鬟,服侍慣了,這麽做是應當應分的。


    曹延軒點點頭,見到最後麵的紀慕雲,想了想:“太太歇下了,今日散了吧。”


    待回到雙翠閣,曹延軒揉著眉心坐到窗邊大炕上,“這幾日我在外院,你陪陪珍姐兒媛姐兒,若有事,使人告訴我。”


    大概想有個獨處的空間吧?姨丈也一樣,和姨母恩愛歸恩愛,遇到公事和要緊的事,偶爾在外院書房歇息。


    紀慕雲恭聲答應,不提七太太的病,也不提小姐少爺,隻問“您平日的衣裳,給您帶幾件吧?天氣涼了,妾身告訴廚房,給您做些熱湯”又親手端了熱茶,拿了個大迎枕來塞在他腰後,給他按摩肩背。


    有這朵解語花陪在身邊,曹延軒眉頭漸漸鬆開,閉著眼睛應一聲。“給我磨墨,我要寫張帖子。”


    ? 第29章


    當天晚上, 曹延軒歇在外院,屋裏冷清清,紀慕雲有些不習慣。


    冬梅幾個來問,“姨娘姨娘, 老爺不在, 螃蟹怎麽辦?”


    香噴噴的、膏滿黃肥的螃蟹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紀慕雲定定神,問聲“怎麽了”就明白過來:螃蟹是活物, 在缸裏喂食喂水, 養幾天就到頭了,再往後死掉就該臭了。


    還給廚房?廚房還養著幾缸螃蟹呢。換成平時, 蒸一大鍋請兩位姨娘和有臉麵的管事媽媽, 熱熱鬧鬧又有麵子, 如今主母病重,再這麽喜慶就是白癡了。


    何況, 螃蟹不是蘿卜白菜,隻有主子、姨娘和得力仆婦才吃得到。


    冬梅轉動眼珠, “不如問問老爺?老爺愛吃螃蟹,說不定回來呢。”


    一點吃食就要請示曹延軒?紀慕雲笑一笑, 看一看兩人:“還有幾隻?”


    菊香是一一數過的,“還有二十六隻, 個頂個的大, 十二隻公的十四隻母的。”


    紀慕雲便說,“給四隻於姨娘,給兩隻夏姨娘, 到了給兩位姨娘實話實說, 怕東西糟踐了, 請姨娘們吃些;再給兩隻針線房徐娘子,給兩隻廚房齊管事,給兩隻紫鵑姑娘。記著,蒸好了立刻送過去,備上薑醋,路上別耽擱了,把話說清楚,怕白浪費東西,請娘子管事們莫要張揚。”


    菊香用力點頭。


    紀慕雲又說,“八隻養著,勤快些換水;剩下四隻今晚蒸了,你們也吃些。”


    這就是說,不光紀慕雲吃,冬梅三人也能分到一隻。


    冬梅還好,以前在正屋伺候,嚐過螃蟹味道,菊香年紀小,沒分到過螃蟹,頓時高興起來,跑著燒火去了。


    到了夜間,雙翠閣飄滿香噴噴的味道,紀慕雲嚐了嚐螃蟹夾子裏的肉就放在一邊,喝了一碗雞絲粥,兩個丫鬟捧著醋碟剔黃啃鉗子,吃得津津有味。


    胡富貴家的最高興,告訴紀慕雲一聲,回了府裏下人住的群房,把涼了的一隻螃蟹一分為二,和在府裏喂馬的男人分吃:後者上不得台麵,沒吃過這等精細東西。


    很快,紀慕雲就顧不上螃蟹了。


    東府兩位太太輪流過來,六嬸子過來探望,族裏親戚三三兩兩來家裏,再過兩日,七太太娘家嫂子也過來了。


    七太太嫂子姓嚴,三十四、五歲,一張圓臉,笑模笑樣的,眼神卻很精明。來探病的緣故,她穿著墨綠色柿蒂紋褙子,沒戴什麽首飾,裝扮得非常樸素,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大。


    “這話怎麽說的。”嚴太太眼淚汪汪的,看起來是真傷心,“前陣還好好的,就這幾日我不在,你就不舒坦。”


    七太太娘家在金陵,父親已經去世,兄長王麗華像曹延軒一樣,已經考中舉人,正在準備後年的考試。


    嚴太太父親在福建,今年七月五十大壽。嚴太太十餘年沒見過父親了,帶著丈夫孩子過去祝壽,本想回金陵過中秋,路上卻耽擱了,前日才回到城裏。


    這段時日,七太太已經習慣了別人的關懷、唏噓、同情乃至憐憫,似乎渾沒當一回事,勒著秋香色鑲寶石額帕,穿著石榴紅小襖,墨綠色百褶裙,看起來,隨時準備去別人家做客。“怎麽沒把旭哥兒敏姐兒帶來?我備了中秋禮。”


    王麗華有六名兒女,長子旭哥兒女兒敏姐兒是嚴太太生的,另有兩個庶子和兩個庶女。


    嚴太太擦擦淚,歎道:“你哥哥的身體,你還不知道?去的路上就不舒坦,要不然,怎麽在我家待了這麽多時日。回來也是,要不是備了藥丸子,就得停下來找大夫了。敏姐兒隨你哥哥,這幾日不舒坦,留在家裏養一養,旭哥兒在家盯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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