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一緩,看看京城局勢,新皇帝施政手段,能不能坐得穩江山,不出“頭一科進士”的風頭。


    曹延軒停下腳步,略帶無奈地拍拍對方肩膀,“我倒不是什麽,魄力。我就是想,我已而立之年,日日這麽耗著,沒意思。”


    “再說,也不一定考的中。”他笑一笑,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到時候,在京城待個一年半載,少不了回來投奔你這位狀元郎。”


    昔日狀元郎、今日族學先生曹慎嗬嗬大笑,朝他雙手一揖,“一言為定,到時候跟著我教書判考卷,逍遙得很。孔子曰有教無類,孟子曰,得天下英才而育之,吾之幸也....”


    康慶元年三月十二日清晨,西府大門敞開,兩輛寬敞堅固的馬車當先駛出,四輛略小些的馬車跟著,之後是運箱籠的車子,由十來位護衛前後圍著,向金陵城東門駛去。


    車裏沒外人,紀慕雲小心翼翼地掀起青布簾子一角,房屋和行人隻一晃就朝後不見了,媛姐兒也從另一邊車窗往回望。


    昱哥兒沒坐過馬車,東張西望地,上來就夠案幾上的茶盅,呂媽媽和媛姐兒身邊的夏竹忙握住他的小手。


    車廂搖晃,做針線、看書是不行的,紀慕雲摟著兒子,從案幾抽屜拿出一疊牌,“我們打葉子牌吧?”


    夏竹笑道:“姨娘平日不打牌,想不到,也是惦記玩的。”紀慕雲笑道:“我打牌那點道行,也就夠對付對付你這樣的小姑娘。”夏竹恭維:“姨娘也是小姑娘嘛。”


    呂媽媽張開胳膊,去接昱哥兒,“你們玩,我和十五少爺看牌,好不好?”


    媛姐兒卻冒出一句“困了”,就挪一挪身子,靠在馬車側壁閉上眼睛。


    夏竹收回目光,對兩人歉疚地笑一笑。


    和於姨娘分開,心裏很不好受吧?昨晚媛姐兒必然沒有睡好。紀慕雲想起自己早逝的母親,一時間也有些黯然。


    葉子牌是玩不成了,三人打絡子的打絡子,哄孩子的哄孩子。有活力十足的昱哥兒,車廂裏安靜不下來,紀慕雲看看一聲不吭的媛姐兒,在另一旁低聲講些路上的事:“先到鎮江,再坐船去京城。”


    夏竹把媛姐兒照顧的周全,卻也是十六七歲的少女,天真地問:“姨娘姨娘,為什麽去鎮江啊?”


    紀慕雲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案幾隨手畫一條曲線,在盡頭標上“金”,另一端寫個“京”字,“從金陵到京城,騎馬過去久得很,路上顛簸風塵,一般人會生病的。前朝便修了一條運河,南到浙江寧波,北到京城,像我們這次,坐船就過去了。不過,金陵離這條河很遠,我們得先去鎮江。”


    夏竹聽得津津有味,“姨娘,這條河叫什麽河?”她想起自己小時候聽姨母說起,笑道,“京杭大運河。”


    金陵到鎮江九十公裏,一日便過去了。午間車隊停下來,讓馬兒略微歇息,眾人圍著車子吃午飯。


    廚房做了夾肉燒餅、肉包子和蔥油花卷,雙翠閣冬天醃了醬菜,剛好現在吃,綠芳提了一把大肚子銅壺,挨個給人斟綠豆湯。


    昱哥兒大口大口吃肉包子,紀慕雲斯斯文文地拿起一個平日很少吃的夾肉燒餅,對麵啃糖糕的菊香忽然露出震驚的神情。


    她好奇地順著後者視線望過去,見不遠處,一個額頭有胎記的護衛把大蔥蘸醬和肥肉一股腦兒裹進烙餅,大嘴一張哢嚓一聲,小孩腰那麽粗的肉餅就少了半截。


    紀慕雲噗嗤笑了,曹延軒端著茶盅望過來,她低聲說“聽說,地主家雇長工,也是要考試的,誰大餅饅頭吃得多,誰就有力氣。”


    曹延軒笑著點點她。


    傍晚時分,車隊停在鎮江碼頭,大管家已經等在這裏。


    一艘平頭方尾的沙船泊在岸邊,桅杆高聳,船艙分兩層,最上麵建著一間小小的屋子,遠遠望去,像一隻馱著房屋的巨龜。


    空氣中夾雜著水汽,紀慕雲深深呼吸,心裏酸澀:九年前,她就是從這裏回到家鄉的。


    舢板很快架了起來,仆婦把一隻隻標著“曹府”的箱籠抬上沙船,周紅坤扶著,把紀慕雲、媛姐兒昱哥兒一一送上船去。


    等護衛也陸續上船,曹延軒和大管家說了片刻,便帶著寶哥兒登上沙船。


    岸上看不出,上了船才發覺,這艘沙船大的出奇,夾板光滑,首尾寬闊,欄杆高及成年人胸口,看起來八成新,相比之下,岸上的馬兒和車子又小了許多。


    “進屋吧。”曹延軒緊緊牽著寶哥兒的手,“馬上開船了。”


    按照周紅坤指的,紀慕雲帶著昱哥兒進了一間位於底層的艙房,旁邊一間給她的丫鬟,再過去是媛姐兒。


    裏麵呈長方形,幹幹淨淨地,有一張四仙桌和兩把椅子,一架小小的屏風,窗子開在門邊,靠牆有黑漆櫃子和一張掛著官綠幔帳的睡床。


    看得出,這船是專門接送往來客商的客船。


    紀慕雲便吩咐:“我和昱哥兒一屋,綠芳跟著,媽媽帶著孫氏在隔壁吧,其餘人聽周管家安排。將就幾日就到了。”


    眾人應了,把常用的茶具、靠墊、花瓶擺放起來,不多時,菊香從外麵興衝衝進來,“姨娘,我們三個在樓上”又朝另一邊努努嘴,小小聲說“程媽媽。”


    程媽媽是服侍寶哥兒的,這麽說,另一邊便是曹延軒了。


    正想著,忽悠一下,整間艙房搖了搖,就像巨龜抖一抖身體,緩緩動起來了。


    “坐船嘍。”紀慕雲興奮地抱起兒子,使勁兒親一口,“娘親六歲坐船,你才不到三歲,就坐過大船、見到大河、又要去京城嘍。”


    又過一時,曹延軒進來看看,皺眉道:“這麽狹小。上遊漕幫不知犯了什麽病,平日十艘船,隻放三艘出來,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船了。”


    漕幫在京杭大運河做生意,整條河除了官府之外,便是漕幫稱王,勢力不可謂不大。何況,如今必有不少像曹延軒一樣的,急急趕去京城。


    能做到一定規模的生意,背後定有官府勢力,紀慕雲心想,漕幫所為大概和朝廷有關?


    “這就很好。”她給曹延軒端一杯新砌的茶,“行車走馬,肯定沒有家裏舒服,以後說起來,還長見識了呢。”


    曹延軒這才有了點笑意,抱著昱哥兒掂了掂,“走,看你哥哥去。”


    曹延軒和寶哥兒的住處靠近船頭,和紀慕雲的住處隔一間艙房,不用說,是給仆婦的。一進艙房,紀慕雲就發現此處寬敞豁亮,足足她的屋子一間半那麽大,靠牆一張八仙桌,貴妃榻、多寶閣、書案一應俱全,落地罩和屏風另一邊是臥房,自然是船上的正房了。


    寶哥兒也是第一回 乘船,正好奇地滿屋轉悠,過來就揉昱哥兒腦袋,兄弟倆去看椅子:“你看這個!”


    椅子是船上定製的,比太師椅椅背矮,比玫瑰椅扶手高,略有些別扭。昱哥兒上來就推,推不動,使出渾身力氣繼續推,那椅子依然不動地方,就有點急眼:“寶~”


    他已經能準確地喊出哥哥的名字了。


    寶哥兒捧著肚子“哈哈哈哈”,蹲下指著椅腳,告訴弟弟“這裏的桌椅床榻都是釘在船板上的,要不然,船一開,滿地跑怎麽辦?”


    昱哥兒咧著嘴哈哈笑。


    時候不早,另一邊曹延軒笑了一會,把一天的疲憊解了大半,便吩咐下人“叫六小姐過來,開飯了。”


    不一會兒,媛姐兒進了門。她換了衣裳,也洗過臉、敷了粉,卻依舊萎靡不振,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曹延軒便問:“起得太早?”媛姐兒低著頭:“昨晚睡得遲了。”曹延軒沒再吭聲。


    飯菜一樣樣擺上來,除了一道軟炸裏脊和一碟蒜蓉青菜,芙蓉魚片、油爆大蝦、紅燒鯉魚、辣炒河鮮、鮮魚豆腐湯,都是水上的東西,廚子就近取材,倒也省事。


    昱哥兒平日跟著大人吃飯,今日坐了一天馬車,不能出去玩耍,在車廂裏可勁兒折騰,紀慕雲隻好拿點心零嘴對付他,現下小肚子鼓鼓的。


    “什麽也吃不下。”紀慕雲笑道,“明早再吃吧。”


    曹延軒看看桌案,隨口道“那你也吃吧,省得回去折騰。”


    紀慕雲驚訝地望著他:平日歸平日,今日寶哥兒媛姐兒在....


    寶哥兒年紀小,卻沒了母親,隱隱約約聽舅母、姐姐嘮叨,對這方麵的事比較敏感,驚愕地望一眼父親。


    媛姐兒也睜大眼睛,心裏卻沒太驚訝:父親連外院書房的東西都搬進雙翠閣,對紀姨娘的寵愛、信任可想而知。可,父親是重規矩的人,紀姨娘再好,也隻是妾室,就算太太不在,同桌而食也不大妥當。


    侍立在屋角的程媽媽眼角眉梢都沒動一下。


    眾目睽睽之下,曹延軒略有些不自在,可他是一家之主,話已出口,便不想更改:“船上這麽點地方。”


    說著,便坐到桌邊。


    媛姐兒便哄了昱哥兒兩句,坐到父親側麵,寶哥兒畢竟是男孩子,心胸開闊,平日和紀慕雲也相熟,也就不當回事。


    當著眾人的麵,紀慕雲沒吭聲,輕輕福了福,小心地坐到媛姐兒身旁。


    除了和蓉妞兒玩耍的昱哥兒不時發出笑聲,一頓飯吃得安安靜靜。


    喝茶的時候,曹延軒說:“明日若是順利,便到了蘇州。寶哥兒可知道,蘇州有什麽好東西?”


    寶哥兒便答:“上回姐夫帶了荷花糕回來。”他笑一笑,“回來的時候若是有空,在蘇杭停一停,見識見識。”又看看兒女,“可知道蘇州的詩句?”


    媛姐兒像是一時想不出,寶哥兒脫口而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曹延軒失笑,誇讚兒子“學得不錯。”


    曹延軒又考較兒女,“京城那邊,有幾位兄弟姐妹?”


    寶哥兒是背過家譜的,張口變答:“有大伯父家的漣大哥,六伯父家的博七哥,齊八哥。”媛姐兒也答:“有一位玉姐姐,排行第五,已經成了親,另有一位琳妹妹,今年十二歲,排行第七。”


    曹延軒滿意地點點頭。


    閑話片刻,人人疲乏,也就各回各屋歇了。


    艙房雖小,熄了燈、熏了香、歇在帳子裏,和平日也就沒太大區別了。


    昱哥兒在身邊睡得香甜,紀慕雲提醒自己,明日清早吃過飯,再去曹延軒的艙房;算了,讓孫氏帶著昱哥兒過去,自己就在屋裏收拾東西好了。


    第二日清早,沙船如期停泊在蘇州碼頭,岸上人來人往,叫賣、喧鬧、吆喝聲不絕於耳,好一座繁華城市,船上的人卻顧不上“上岸長見識”,更沒人搭理“誰和誰吃飯”的問題了:


    媛姐兒病了,臉色蠟黃,臉龐浮腫,吐得昏天黑地,昨日吃進去的飯食一點沒剩,站都站不起來。


    不用問,暈船了。


    謝寶坤家的忙忙送來清涼油、藥丸子,用生薑熬了湯,又送了陳醋,媛姐兒勉強吃了,病懨懨地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又吐了。


    曹延軒關切道:“仰臥著,不要動,不要想這件事。”媛姐兒點點頭,用帕子捂著嘴麵朝裏床:“爹爹,您帶著弟弟出去吧,別,別在這裏。”


    她怕過了病氣,亦怕惡心到了父親。


    小女兒是個懂事的孩子,曹延軒歎氣,想起隻大一、兩歲的珍姐兒。


    紀慕雲知道了,就把昱哥兒托給呂媽媽和孫氏,時時到隔壁陪著媛姐兒。她的經曆可比府門都沒出過的媛姐兒豐富多了,隨便改一改,講些故事,就把媛姐兒和屋裏的人聽得津津有味。


    謝寶坤家的和船上打過招呼,飯食少了些魚,多了饅頭肉幹醃菜--日漸炎熱的緣故,青菜不好存放,船上帶的很少。


    媛姐兒還沒好利索,當天傍晚,寶哥兒探望過姐姐,出門就對著江麵嘔吐起來,把鞋都沾髒了。


    這一下,曹延軒在正屋照顧病歪歪的兒子,紀慕雲陪著頭暈眼花的媛姐兒,仆婦們也病倒幾個,隻有小小的昱哥兒,依舊歡蹦亂跳的。


    作者有話說:


    ? 第93章


    蘇州、淮安、徐州、濟寧, 船行到聊城,發生一件紀慕雲活到八十歲,依然一想起來就心驚肉跳的事情:


    啟程以來頗為順利,算一算時間富裕。見一兒一女病歪歪的, 曹延軒不放心, 決定夜間在岸邊停泊, 白日再行船,也安全些。


    往日碼頭擁擠, 一條條沙船像箱籠裏的衣裳, 擠得整整齊齊滿滿當當;今日不知怎麽,傍晚時分, 聊城碼頭船隻甚少。


    下了錨、係了小孩胳膊粗的繩索, 西府所乘的沙船就穩穩當當泊在岸邊。船夫把一條五、六米長的跳板搭在碼頭和沙船船頭的凹陷處, 站在沙船最高處(就是那間小屋子)的船老大四處打量一番,揮舞了一下黃色旗幟, 意思是“平安。”


    不多時,夥夫上岸補充吃食、挑淡水, 謝寶坤家的跟著,要“買些青菜麵粉”, 大病初愈的程媽媽叮囑“挑那幹淨的”,綠芳的未婚夫萬大蘇力氣大, 去幫忙抬。幾個護衛敏捷地跳下船, 買肉的買肉,挑水果的挑水果。


    曹延軒平日打拳練劍,在船上騰不開手腳, 看多了書也會頭暈, 實在待膩了, 問瘦了一圈的寶哥兒“想吃什麽,爹爹給你買。”


    碼頭不遠處滿是商販,鮮果青菜糕餅衣服,沒留頭的小孩子拎著一籃子一籃子的花兒,紅紅白白的甚是鮮亮。


    寶哥兒比先前好多了,依舊沒問口,吃絮了酸湯生薑,見了果脯醃菜也沒胃口,扒著欄杆看了半日,指著遠方一處“爹,我想吃燒雞。”


    就算不天天吃魚湯,河上飄了這麽久,聞到河腥也惡心了,寶哥兒嬌生慣養地,在府裏何曾主動吃燒雞,如今見了就流口水。


    曹延軒應了,到媛姐兒屋子來問。媛姐兒斷斷續續病著,一直沒好利索,一聽就搖頭,紀慕雲戴了帷帽跟出去,在欄杆邊看兩眼便說“您買些花兒回來。”


    “就知道花花草草。”曹延軒嘴裏埋怨,麵上帶著笑,想起她平日剪了鮮花插瓶,賬中亦暗香流動,不由惋惜起來:自從上了船,兩人就再也沒有親熱過了。“曉得了。”


    紀慕雲目送他悠閑自得地走下船去,帶著朗月步入市集,拿起一個梨子嗅嗅,又看看蘋果。旁邊攤主看曹延軒穿戴講究,捧起一大袋不知是栗子還是榛子的吃食到他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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