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使諸神和人們驚訝了。


    ——《希臘古代神話傳說》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有血有肉的軀體會放射出這樣美的光輝。金色的陽光照在她臉上,甚至可以看到她紅潤的皮膚上茸茸的汗毛。齊耳的短發配上圓圓的臉,表現出了無邪的稚氣;肩膀、胸脯、胳膊和手都厚實豐滿,仿佛勃勃的生氣要往外溢出似的。她是當時畫家筆下經常出現的一個典型的農村姑娘,肥腴、嫵媚而又端莊。她背著一支七九步槍,穿著已經被洗得發黃的綠軍裝。而就這種裝束,在我們眼裏也像個天使,露出安詳的、撫慰人心的、好像還有點歉意的笑容站在地獄的門口。


    所有的“犯人”,包括小順子在內,都乖乖地排好了隊瞅著她,聽她的命令。


    當務之急是排水。哪裏能排出去就到哪裏挑溝,十個人要分散開來。大概她和她率領的女戰士們早已商量好的:三個“刑事犯”歸兩名年紀較大的女戰士帶領;李大夫和“殘渣餘孽”兩個老頭子,由一名體弱的姑娘帶領;小順子和小陳兩個年輕小夥子歸在一名“孫二娘”式的女戰士麾下(可是小順子馬上就喊肚子疼,回牢房睡覺去了);老秦“一貫不認罪服管”,單獨由一名“顧大嫂”式的女戰士看押;“多事先生”這個抑鬱型的精神病患者和我這個白麵書生,是屬於既老實而又身體較強的一類,由她親自帶領。


    啊!這是命運的安排吧!


    空氣清新涼爽。從充滿氨臭的牢房出來,我頭暈目眩,腳步趔趄了一下。她在後麵喊了一聲:“小心!”關心多於嗬叱。這時,隻要兩個平和的字眼,就能給人以溫暖。我心頭好過了一點,定了定神,才看到:災情的確是嚴重的。目之所及,不過是被淋得像一攤攤爛泥的土坯房和環繞房屋的東倒西歪的樹木;已經坍塌的房子,早已泡成了一堆堆淒涼的荒塚(我們那間土坯牢房沒有倒塌,簡直是不可解釋的奇跡)。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了。然而,天瓦藍瓦藍的,沒有一絲雲彩;清晨的微風,在水麵上吹起無數細碎的鱗波。大自然以萬物為芻狗,她並不以為這對人是一場災難,仍然到處炫耀她的美麗。我不覺歎息了一聲。


    “咋哪?不好走嗎?”她以為我在歎行路的艱難,“來,讓我走前麵。我路熟。”


    紅潤勻稱的小腿,矯健有力地蹚到我前麵。一圈圈美妙的弧形的漣漪,在小腿肚四周輕漾。這個印象,好像開始驅散籠罩在我心頭的烏雲。我感到一股青春的熱流在搏動,感到一種異性的美對我的刺激。我不由得挺起胸來——我也是個年輕人。


    遠遠的,其他幾個女戰士都按條例規定走在“犯人”的後麵或側麵。惟獨她,背著槍,用一根樹枝在我們兩個“犯人”前麵全神貫注地探著路。我突然產生異想:如果真有犯人在後麵用鐵鍬這樣一劈……


    “喂,班長,”我想,我畢竟是個男人,“還是我走在前麵吧。”


    “不,”她沒有回頭,“你路不熟。這附近本來就有個好幾丈深的大水坑……”


    “啊!——”


    她的話沒有說全,就傳來一聲慘叫。七八十米的前方,有一個綠衣服的影子一晃,就沒入水麵。


    “不好!”我大喊一聲,扔下鐵鍬,奮力向前麵奔去。跑了一大半距離,我也陡地滑進了大坑,接著,我換用自由式的泳姿遊到出事地點。這時,一片婦女的長發像水藻似的正在水麵飄浮著,我一把抓往它,再遊三四米,就爬上她原來滑下去的斜坡,把她拖了上來。


    這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婦女,穿著一身補著補丁的綠軍服,雙目緊閉,臉色鐵青,一頭水淋淋的亂發劈頭蓋臉,兩隻枯瘦黧黑的手緊緊抓著兩團汙泥。我不能把她放到水裏,隻得抱著她蹲在水麵上。


    “啊呀!真虧你!”女班長氣喘籲籲地跑來,“這是劉連長的愛人。她大概是回來給娃娃拿尿席子的,咋辦?咱們把她抬到羊圈去吧。喂——喂——”


    她招呼來幾個女戰士,那群“犯人”仍留在遠處,莫名其妙地向我們這邊瞧著。


    這就是“連首長”夫人!我看到了我們生活條件的普遍貧困,那樣一位威風凜凜的人物,家庭生活也不富裕。我那還沒有完全泯滅的善意,又不自覺地萌生出來。


    “先急救吧。”我說,“從這裏蹚水到羊圈,至少要蹚半個多鍾頭,到那裏,人也完了。你把李大夫李方吾叫來。他有辦法。”


    “好,好……”她信任地對我連連點頭,其中不無親切之意,“李方吾——李大夫——你過來——”


    李大夫跌跌撞撞地在水裏蹚過來,略施小技,不一會兒“連首長”夫人就蘇醒了。


    “啊呀!大妹子呀!我這趟可過了次鬼門關呀……”“連首長”夫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那死鬼不顧家呀!就知道幹他媽的革命呀!革得他媽的家裏都死光他也不管呀……”


    “好了,嫂子!好了,嫂子!……”她噘著豐滿的嘴唇,像哄孩子似地勸慰著;用滾圓的、長得很好看的手指替“連首長”夫人理順頭發,“好了,嫂子!人家連長幹的是革命,是國家大事,別怨他……”


    這一上午,就因為出了這件大事而在忙亂中過去了,誰也沒有幹一鐵鍬活。我們輕鬆地回到牢房。但一坐下來,就感到饑腸轆轆,玉米餅都吃完了,隻得無精打采地爬上炕,靠在潮濕肮髒的被褥上。


    一會兒,門又輕輕開了,她忸怩不安地站在門口。我們都抬起頭,滿懷希望地盯著她,看她是不是給我們帶來了中飯。


    “石在,你出來一下,”她招呼我。眼裏閃耀著羞澀的光澤。


    “什麽事?”我跟她走到牆角,問她。


    “給。”她拿出一塊用印著花貓的小手帕包著的玉米餅。


    “就一塊嗎?”我瞥了一眼。


    “就一……一塊。”她訥訥地,臉好像一直紅到了頭發根。


    “這一塊,我們十個人怎麽分呢?”


    “就給你的。這是我的一份。你一個人吃。”


    “哼哼,”我冷笑著,“你以為我一個人當著他們那麽多雙眼睛能吃得下去嗎?”


    “你就在這裏吃,吃了再進去。”


    “謝謝。”我輕輕地推開她的手,“這……這我不習慣。”


    起風了。風徐徐地刮過水麵,拂起她頰邊那一綹新月般彎曲的黑發。這時,我才發現,她左腮靠嘴唇上方,有一顆令人惋惜的、如綠豆般大小的黑痣。


    “你……也是壞人嗎?”停了一會兒,她有點尷尬地問我。


    我不知怎麽回答,難堪地笑了笑。


    我們相對無言。她又低下頭,微蹙著眉,像是為難地喃喃他說,“我說,我不願來看管你們……可那……”


    我側著臉懷疑地看著她,她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是他們派來試探我的嗎?想到這裏,我的心抖了一下。


    “班長,要沒別的事,我進去了。”


    “哦,”她仿佛從自己的思索中驚醒過來,“你進去吧……”


    停了很長時間,我們才聽見她抖抖索索地把門鎖上。


    “什麽事?”大家好奇地問我。


    我也不知是哪來的那麽一股狹隘得可笑的英雄主義,把剛剛的事情氣憤地說了出來。


    “唔,唔……”老秦意味深長地點著頭。


    “嗨!媽媽的!你石在真傻!吃了再說。”小順子撲到窗口。“喂——喬班長——”


    她又嘩嘩地蹚回來,在窗外問:“啥事?”


    “你不是有塊餅子吃?”小順子嬉皮笑臉地,“來,咱們給石在做了工作,他要吃了。”


    “是嗎?”她高興地從被王富海打碎的那塊玻璃缺口把餅子遞進來。


    “好了!”小順子捧著玉米餅到炕邊上,“來,咱們哥兒們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今日同飲慶功酒,甘灑熱血寫春秋’。來,這塊大一點,給石在;這一塊給李大夫……‘多事先生’你還伸手呀?媽媽的!你別吃了,吃了事兒更多!……好,一、二、三、開始,吃!”


    一口餅子細細地嚼完,慢慢地咽下去,人好像有了點精神,老秦問道:“小順子,你怎麽知道這個姑娘姓喬?”


    “嗨!好嘛您哪!全團一枝花,武裝連的大美人!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大名叫喬——安——萍!”


    “那麽,她是怎麽到這團場來的呢?”老秦又問。


    “不知道是誰的小姨子,從老家跟著一塊兒來的,你別看她,打她鬼主意的可不少,包括咱們‘連首長’在內。為啥叫她來看押咱們?這就是照顧,懂不懂?大田裏幹活苦得很,尤其是現在,看咱們多輕鬆,誰都知道咱們不會跑,背著一杆槍,樣子貨!”小順子滔滔不絕地說,“可這姑娘有點冒傻氣,一會兒跟著劉俊這幫人喊:‘打倒、打倒……’一會兒又跟他們辯論:這是好人,那是壞人,還認真得不行,劉俊他們把她當玩意兒耍呢,瞧吧,遲早她要栽在這幫人手上……”


    下午出工,看到水小多了。原來這個連隊地勢較高,大渠缺口衝下的水,隻是從這裏漫過,就湧到東南方向的荒灘上去了。道路兩旁的深溝裏雖蓄滿了水,而道路上有的地段已現出了路麵。通訊員騎著沒有備鞍子的、滿身泥汙的馬,在斷斷續續的泥濘的路上艱難地跋涉。路邊電線杆上的電話線,又開始嗡嗡作響。到底是負有特殊任務的武裝連隊,盡管遭到這樣的自然災害,但通信和電力很快就恢複了正常。


    “你為啥不一個人吃餅子?”走在路上,她悄悄問我。


    我沒有回答。


    “你倒是能做到‘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她並不帶諷刺意味地說,“可你飯要吃飽,以後有了吃的,你就一個人吃。”


    “哪來吃的?”我奇怪地問她,“每個人不就是一份嗎?”


    “哦,那,那……”她吞吞吐吐地,並且靦腆地向我笑笑,又改變了話題,“他們說你文化很高,是嗎?”


    “也沒多高的文化。”我謹慎地回答。我搞不清她的用意,她的笑靨和正在我腰側晃動的七九步槍怎麽也調和不到一起。


    “我挺喜歡有文化的人。這裏的人,都野得很。”她好像還歎了口氣,“……他們愛糊弄人,欺負人……”


    我像狐狸一樣小心別鑽入什麽圈套,默不作聲。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先生”卻在一旁叫起來。


    傍晚,我們聽見遠處尖厲的哨音,大隊收工了。在蒼茫的暮色中,幾個女戰士領著各自所帶的人馬,會合在連隊前麵一棵歪歪扭扭的沙棗樹下。這時,安在語錄塔上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團場“毛澤東思想廣播站”的“抓革命,促抗災”專題節目:


    “……在這場抗災鬥爭中,表現最突出的有:武裝連女戰士喬安萍同誌。當一名幹部家屬不幸被洪水卷走的時候,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共青團員——喬安萍同誌,念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偉大教導,奮不顧身地衝到洪水前麵,麵不改色心不跳,以壓倒一切的英雄氣概救出了階級姐妹的生命。對喬安萍同誌創造的英雄業績,團場革籌小組決定給予記二等功一次……”


    幾個女戰士圍著她雀躍歡呼,可她卻用一種羞愧得痛苦的眼光偷偷地瞄我,像暮色中閃爍的星星。


    第二天,天氣仍然晴朗。天上的雨水好像全傾瀉盡了,太陽毫無遮攔地炙烤著大地。水已在昨夜全部退去,除了窪處還有積水,大地已顯出了它本來的地貌。那是一幅淒慘的景象。據我看,收成不但大部分無望,就是軍墾戰士——農工們的生活也馬上要麵臨困難。可是,廣播站的高音喇叭,還不斷傳來師部、團部的動員。在一派豪言壯語後麵,無非向農工說的是,不要指望國家的支援,要“寧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寨田”,並且竟像開玩笑一樣,把這場自然災害說成是“好事”。農工們在出工前列隊聽完這樣冷冰冰的鼓勵,其垂頭喪氣的程度,不亞於我們這些囚犯。


    看著他們穿著襤褸的、滿是泥汙的綠軍服,對著高聳在一片破破爛爛的土房之上的水泥澆鑄的語錄塔,用低沉的、參差不齊的聲音誦著語錄:“節約糧食問題、要十分抓緊。按人定量,忙時多吃,閑時少吃,忙時吃幹,閑時半幹半稀,雜以番薯、青菜、蘿卜、瓜豆、芋頭之類。此事一定要抓緊……”請示完畢,再舉起主席像和語錄牌,無精打采地向大田蹀躞而行的時候,我也不由得黯然神傷了。來這裏一個多月,我充分體會到農工們生活和勞動的艱苦。他們吃著粗糧,住著陋屋,看不到一點生活改善的希望。持久的物質匱乏和精神貧困,使他們逐漸喪失良知,喪失同情心,就把自己的激憤,盲目地發泄到莫名其妙的“革命行動”中去。所以我有時平心而論,倒也覺得他們對待所謂階級敵人的暴行事出有因。


    這一天,全部“犯人”在一起修複一條農渠,她沒有機會和我單獨說話。傍晚收工往回走,因為“多事先生”一向動作遲緩,出收工都拖在後麵,而她又必須在最後押陣,所以他們兩人脫離了這支小小的勞改隊伍。走到半途,她指名叫我等一等,替“多事先生”扛鍬。我隻得退出隊列,站在泥濘中等他們。


    “我不是叫你替瘋子扛鐵鍬,”她押著“多事先生”趕上來,向我羞怯地瞟了一眼,“我有話跟你說。”


    我疑問地望著她。


    “我不是……不是我報的,”她語無倫次地說,“是連裏報的……那應該是你的功,是你把連長家屬救起來的,你應該……”


    “噢,原來是這件事。這有什麽?領導上把功歸於你,我想總有一定的道理。”我說,“你放心,我不會跟你爭這個功,我爭來功有什麽用?”


    “你立了功,就能早點出去呀!”她忽然變換成關懷的目光和關懷的語氣,不顧腳下的泥濘,一溜一滑地跟上我的步子,“不是說立功贖罪嗎?這個功給你記上,你的罪就贖了一大截子了。你就能早點出來,跟我們一起……”


    不知怎麽,我覺得這種因為宋征的死已經在我心中破滅了的希望,從她那張輪廓美麗的嘴裏說出來,特別不相稱,也特別刺耳。我產生了一種自輕自賤、而實際上是被別人的歧視激起的反感,產生了一種想破壞點什麽的惡劣情緒。


    “你知道我們兩個之間的關係嗎?”我眉頭一揚,故作玄虛地問她。


    “嗯?”她天真地笑了,歪著頭看我,“你說呢?”


    “你知道公安人員破案時領的狗嗎?”


    她疑惑地點點頭。


    “我們兩個就是公安人員跟那條狗的關係。盡管壞人是狗抓到的、案子是狗破的,可是功勞要給公安人員記上。這是天經地義、合情合理的事。怎麽能給狗記二等功呢?我再跟你說一遍:我們兩個,你就是那公安人員,我就是那條狗!”


    看到她顫抖起來,看到她氣得胸脯急促地起伏,看到她用雪白的牙齒咬著下唇……我高興了!我到底發泄了點什麽。我真想大吼一聲:我要破壞掉一切美好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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