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多噶派哲人說:死並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水……水……”


    忽然,“三反分子”在被窩裏微弱地呻吟起來。


    夜空,黑得黏黏糊糊的。連隊也斷了電。焊著鋼筋的窗外已成了一片澤國,呆滯的、鋼青色的波光映到牢房裏,使我們還可以看到一點黑黝黝的影子。“三反分子”宋征原來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現在,他兩手慢慢挪到腹部,捂住自己的肚子。


    “水……水……”這次我們聽清了他呼喚什麽。


    “咋辦?李大夫。”我們仿佛都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機會表示自己又複原成一個人了,一個個從自己的鋪位上挪到宋征身邊。


    “舀缸子地上的水澄一澄,怎麽樣?”刑事犯之一、“貪汙分子”馬力向李大夫那個方向偏過頭去。


    “不行。”李大夫權威地說,“滿地都是碳酸氫銨,水裏的氨是澄不清的。”


    “唏、唏、唏,多事、多事!……”“多事先生”在被窩裏說開了夢話。


    “水……水……”


    小順子突地從炕沿躍到窗口。


    “喂——王——班——長!王——富——海,三反分子逃跑囉,反革命暴動呷,牛鬼蛇神開黑會囉!王——富——海!”


    他響亮的、鼓足了丹田之氣的喊聲,從水麵刷地湧向遠方。我們還能聽見那帶著金屬般噝噝聲的回音在水麵回蕩。小順子喊一會兒,聽一會兒,但是,沒有一點反應。


    “媽媽的!都死絕了!連小報告都不理了。媽媽的!連特務的小報告都不答理了。”


    小順子是牢房裏的特殊人物。“連首長”看他年輕,在他剛關進來的時候,曾找他密談過一次。而他一回牢房就暴露了談話內容,原來是叫他暗地監視我們。


    “……媽媽的!還叫我故意對你們說反動話,看你們是啥反應,媽媽的!又讓我鼓動你們逃跑,好抓住你們往死裏打……”


    平時,他可以吊兒郎當一些,可以少勞動一些以作為給他的報酬。這樣,他正得其所哉,可是每次小報告的內容他都預先告訴我們。


    現在,如此響亮的報警都不起作用了。


    “水……水……”


    “國民黨殘渣餘孽”窸窸窣窣地退了回去,在他鋪位下翻騰了一會兒,又窸窸窣窣地爬回來。


    “李大夫,能喝酒不能?我還……還藏了一丁點兒酒。”


    “不行呀,他實際是被打壞的。很可能是多處閉合性損傷,喝酒隻會加劇內出血呀……”


    “三反分子”宋征是我們這個農建師的副師長,我的老領導。一九三一年他從四川老家投奔到江西參加的革命。他忠厚有餘,知識欠缺,鬥大的字不認識一擔,以致文化大革命前才做到農業廳副廳長。農建師組建後,他是五個副師長的最末位。後來又幹脆把他弄到這個團場來“蹲點”,實際上成了一個非軍非農的團場長。本來,這樣的老實人並不礙人晉階之路,可是偏偏有臥榻之下不容他人鼾睡的“同誌”要搞他,策動了這個團場的“軍墾戰士”——其實就是農場的農工。農場變成農建部隊後,從十二三歲放毛驢的娃娃到六七十歲看場的老頭在一夜之間全穿上了軍裝——來造他的反。他最最“反動”的地方,就在於對人一視同仁,平等相待。勞教勞改刑滿就業人員、地富子女、曆史上有汙點的“幹戰”和出身好的人。複員軍人、黨團員、曆次運動中的積極分子,在他手下都一律按政策規定享受同樣的經濟待遇;隻要是公民,都有公民權。這樣,就混淆了階級界線,搞得“壞人不臭、好人不香”,後一種人怨氣衝天。上麵有人一挑,正投這些人所好,其中就有人懷著強烈的優越感和權力欲,把他平時一些言行收集起來,精選加工,編成一部“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罪行錄”。他們先把和他在馬圈裏下過一盤棋的、曾在國民黨獸醫學校當過教官的獸醫打死,然後宣布他曾向那個獸醫打聽過去台灣的路線,策動獸醫和他一起投奔蔣介石。於是,關他就成了“非常必要、非常及時、非常正確的革命行動”了。起初,不過是鬥來鬥去那些早已司空見慣的程式,叫他吃了些皮肉之苦。今天,為了慶祝毛主席暢遊長江兩周年,一大早就把他叫去,直到下暴雨才由王富海班長托著兩腋拖了回來,像隻落湯雞似的,全身泥水淋漓,我們替他脫衣服的時候,看到除了額頭破了一點皮之外,身上還有幾處淤血斑。他一直昏迷不醒,倒也免受了剛剛那場恐怖。


    “水……水……”


    “唏、唏,多事、多事……”


    “……好大的西瓜呀……甜呀……甜……”他的呻吟逐漸清晰起來,“好大的皂角樹……西瓜呀……龜兒子,真安逸……浮唦、浮唦,我會狗刨……看哪個先到……安得兒逸喲,麻得兒甩……扁豆架下羅,喵兒!來,來,我們幾個藏貓貓……猜崩殼!猜崩殼……剪刀、石頭。布……”


    奇怪。他的呻吟,給我描繪出了一幅美麗的巴蜀田園風光:在溶溶的夏日裏,在翠蔓綠樹之間,一群光著屁股的四川娃兒在池塘裏嬉戲。他們一會兒浮水,一會兒在岸上捉迷藏,又偷偷摸到瓜田裏,抱回一個大西瓜,圍坐在皂角樹的濃陰下猜崩殼兒:“剪刀、石頭、布!”


    “剪刀、石頭、布!剪刀、石頭、布!……我得囉,我得囉!”呻吟變成歡呼,又慢慢低弱下去,並且竟可笑地捏起細嗓唱開了四川童謠:“天老爺,莫下雨,保佑娃兒吃白米!……天老爺,嗯……莫下雨……保佑,嗯……”


    我覺著腮邊冰涼,一滴淚水不知什麽時候滾落出來。


    “毛主席呀!毛主席……我要見見你呀……見見你……我沒有反你呀……忠於你……”


    呻吟更清晰了,而且具有邏輯性。為了測試他的神智,老秦趴在他耳邊學四川話問他。


    “宋副師長,宋副師長,你啷個到北京去唦?你做啥事到北京去見毛主席老人家唦?”


    “降落傘唦,降落傘……我嘟——下,見了毛主席……他老人家……”


    這時,外麵響起嘩嘩的蹚水聲。有人來了。


    乒!嘩啷啷啷。玻璃被打碎一大塊。


    “不許動!誰動就打死誰!”


    從玻璃缺口,慢慢試探性地伸進一根烏黑的鐵銃——槍!


    死的沉默。


    烏黑的槍口向牢房裏掃描了一遍,我們每個人都感到子彈好似從胸膛頂了進去。


    “喂,王班長,工富海。”小順子利用他的特殊身份先打招呼,“宋副……哦,三反分子宋征快玩完兒哪!媽媽的!你們要不趕緊想辦法,專政就專不成啦!”


    “人都在不在?”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害怕,王富海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人一個不少,可你們要不快叫醫生來,馬上就要少一個啦!”


    “你們這裏不是有個醫生嗎?”停了一會兒,王富海問道。


    “報告班長,”李大夫知道指的是他,“可是這裏又沒有亮,又沒有藥,連水都沒有一口,叫我怎麽辦?班長,連裏有醫生,醫務室設備還是不錯的,他要是死了,這個,這個……責任可不輕呀!”


    那時,給這個武裝連隊配備了軍醫。外麵的王富海顯然在猶豫,幾分鍾以後,他恢複了往常那種嚴厲的口氣:


    “小順子,你把人看好,少一個就找你!我去請示連首長。”


    “行呀,行呀!媽媽的!隻要你把醫生找來,少一個我把腦袋割下來給你當夜壺使。媽媽的!”


    王富海嘩嘩地走了。一股清涼的、甜絲絲的夜風從王富海打破的玻璃缺口吹進來,小順子撲到缺口旁,暢懷地呼吸著。我也下了炕,蹚水走到窗前。


    夜空,出現了點點膽怯的星光,黃黃的,一閃一滅。一片鋼青色的浩渺的水,一直伸展到深奧莫測的濃黑的夜幕裏。我們這間孤獨的牢房,像一條擱淺的破船,沮喪地被圍在一片汪洋中間。幾聲清脆的蛙鳴,又引起我對媽媽的思念:那一條鋪著碎磚的小路,那一堵殘破的頹垣。這麽大的雨,家裏的房子會漏的吧?要是媽媽病了,誰來給老人家做飯呢?媽媽常常催我:“快三十的人了,該找個對象成家了。要是我病了,誰來給你做飯呢?”媽媽擔心的,隻是沒人給我做飯,倒不是她沒人服侍。平時,她老人家一分一分地節省,總想摳下一點錢給我結婚。但是,在省城裏要養活兩口人,水要錢,電要錢,房要錢,五十多塊錢的工資,維持下來已勉為其難了,結婚,又怎敢妄想呢?蹉跎至今,形單影隻,連女朋友都沒有找過,青春,就在刻苦的自我改造和勤勤懇懇的工作中悄然流逝了。現在,又被不明不白地送到這個死地,在暴雨下經曆了一次煉獄的火,想到馬克思在《資本論》裏抨擊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引用的一位法學家的話,“一個人為了一個罪,在一生中數次受罰,這不能不說是驚人的”,不禁憤憤不平起來。再想到剛剛經曆和現在還籠罩在頭頂上的險惡,更是不寒而栗;對自己、對人,都產生了憂慮、絕望和恐懼。媽媽過去常誇我心軟,是個善良的孩子,不知怎麽,我現在覺得我的心突然變壞,變硬了……


    這窗前多好。這裏沒有氨臭,這裏的空氣甜絲絲的……這裏有夜空……這裏閃爍著星光。星光逐漸近了、大了,星光中有媽媽的臉……媽媽提著小木桶,在鋪著碎磚的小路上蹣跚……


    我就這樣站在窗口睡著了。


    “多事!多事!多事!……”


    突然,“多事先生”在夢中大叫起來。我揉揉眼,才發現肮髒的玻璃上透過了微微的晨曦。我的頭腦發脹,兩腿酸麻,隻得仍疲乏地靠在牆上。


    “唏……唏……”這次不像是“多事先生”,我看見李大夫在炕上躬著腰,顫顫巍巍地不知在摸索什麽。


    “怎麽哪,李大夫?”


    “唏……唏……他死了呀……死了……”


    “什麽?”“啥?”炕上的人,除了“多事先生”全一骨碌翻身坐起來,原來他們也被“多事先生”吵醒了。


    “怎麽可能?剛剛他還是好好的。”“殘渣餘孽”說。


    “是死了呀,”李大夫帶著恐懼的哭音,“剛剛……我早知道……”


    “啥‘剛剛’!”小順子喊道,“現在是啥時候了,還‘剛剛’,天都快亮了!醫生為啥不來!媽媽的!醫生為啥不來?!媽媽的!”


    我們這才從夢裏清醒:醫生為什麽不來?!現在離王富海走時起碼過了四個小時。


    我們又一齊圍到宋征身邊。馬力不信似地摸摸他的鼻子,又摸摸他的胸口,頹喪地說:


    “就是,心口都冰冰涼了。”


    死了。生與死的界線隻此一步。早上出工的時候,小老頭還腆著大肚子,自得其樂地、晃晃悠悠地扛著鐵鍬,對我說,勞動就是好,現在他吃得香了,肚皮小了,老婆對他不滿的煙也戒了,還學會了打爐子打炕;他深刻領會了毛主席要幹部參加勞動的偉大意義;他還能再活二十年,緊跟毛主席幹革命……還沒走到橋頭,他就被喊了回去。而現在,他的“心口都冰冰涼了”。


    “嗚嗚……”“殘渣餘孽”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他是個好人啊……嗚嗚……是個好人啊,說我是反革命還差不多,他是不會反的呀……嗚嗚……”


    “殘渣餘孽”在軍閥的槍械所做了十幾年工,集體加入過國民黨,解放後一直在這個農場的機修廠幹活。有人嫌他曆史上有汙點,借故降了他一級工資。他跑去找宋征。宋征一個電話,那人隻得乖乖給他複了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那人一躍成了“革命大聯合”的小頭頭,就把他送來武裝連關迸牢房。罪名是“和宋征搞第三次國共合作”。


    他的悲哀,是真摯的。


    “嗚嗚……宋副師長死得冤啊。嗚嗚……宋副師長死得不明不白啊。嗚嗚……”


    看到一個身經百戰的、軍齡黨齡比我年紀還大得多的人,一個踏踏實實、平易近人的老革命,就這樣被一群無知的人、尋開心的人、有野心的人踢來打去,還不知用什麽方法致了內傷,終於死在這淒風苦雨之夜,死在一片洪水之中,死在一群陌生的“犯人”之間,而且死前連口幹淨水都喝不上,死後家屬又無法撫屍,隻有一個“國民黨殘渣餘孽”為他致悼詞,為他鳴冤叫屈,我也不禁潸然淚下了。想起他彌留時的囈語,看到這樣一個老革命在死前的昏迷中仍這樣虔誠、真摯,不敢對施加於自己的淩辱表示一點異議和懷疑,我更感到自己像蟲蟻一樣地渺小和無力,更對淩駕於我之上的這種恐怖力量敬畏如神了。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蹲在屍體旁的老秦忽然握起拳頭,用嚴肅的眼光對我們掃了一遍,說:“對的!他死得有問題。李大夫,你說呢?”


    “事情是明擺著的啦!”李大夫歎了口氣,“不過,現在有什麽辦法?到處都整死人,有冤無處訴啦。你我都朝不保夕,生死未卜呀!”


    天更亮了。雖然太陽還沒有出來,但可以看出今天是個晴天。在屋簷下躲過暴雨的麻雀又很落寞、很寂寥地喳喳叫了。晨光從噴著紅紅綠綠的圖案的玻璃窗外一點點滲進來,但人們的臉並沒有因此而開朗,一個個還是滿布愁雲慘霧。現在已可以看清:宋征皺著眉,睜著眼,嘴角向上,露出一種猙獰的笑容。老頭活著的時候,對人總是和和氣氣的,死以後倒現出一副可怕的麵孔。我抽出他的枕巾,蓋住了他的臉。


    “同誌們!”老秦在炕上站起來,又恢複了他夙常那種演員的姿態,手往下一劈,並且奇怪地把我們稱為“同誌”,說:“我們要永遠記住這一天,以後,忘記了今天就等於背叛!”


    而正在這時,外麵又嘩嘩地響起蹚水聲。他又急速把手一揮:“散開,快散開!各就各位!”我又趕緊退回窗前。


    嘩啷,鎖打開,槍托一砸門。“連首長”劉俊穿著高腰雨靴,拿著一根削得筆直的樹枝跨了進來。王富海跟在後麵。他端著槍,光著腳,沾滿泥汙的綠軍褲一直卷到大腿根上。


    “嗯,很好!人都在。”劉俊兩眼把牢房一掃,誇獎了我們一句。他身材高大健壯,要不是前額略嫌低狹,還算得上是英俊魁梧的。他是一九六五年從公安部隊複員的禹!班長,現在已經是這個不戴帽徽領章的武裝連的“連首長”了。


    “這場自然災害,對我們每個人都是場考驗……”


    “報告連長:宋征死了。”隻有小順子有膽量打斷他的話。


    “啥?”他像是吃了一驚,臉陡地陰沉下來。“咋死的?嗯?”他氣洶洶地跨到炕邊,掀起枕巾看了看,“咋死的?嗯?李方吾,你說!”


    “這個,這個……”李大夫嚇得嘴唇發抖,“這個……我……”


    “報告連首長,”小順子眨眨眼睛,“他昨天回來到處喊疼,頭疼、心口窩兒疼、肚子疼……”


    “誰問你啦!”劉俊瞪了小順子一眼,“你說,李方吾。你是醫生。”


    李大夫還是抖得說不出話。


    “嗯?肚子疼?……”劉俊思忖著,“是不是絞腸痧?老百姓說的絞腸痧,你們醫生叫啥?”


    “說!”王富海把槍對李大夫一戳。


    “叫……闌尾炎。”


    “對了。就是闌尾炎嘛!過去我們部隊有個戰友就得這個病死的,跟宋征一樣。主要是吃了飯就運動。王富海!”


    “有!”


    “叫兩個人抬副門板來,收拾出去。”


    這時,剛剛躥入我心髒的毒素起作用了,突然有股強烈的報複欲使我不能控製地昂奮起來。


    “報告連長,”我向前跨了一步,“這塊玻璃被打碎了。”


    “嗯?咋搞的?”果然,引起了劉俊的注意。


    原來,玻璃上有在“三忠於”活動中用紅漆噴上的毛主席胸像,缺口呈三角形,斜邊正從胸像的麵部切過。


    “誰幹的?”他憤怒地大吼了一聲。


    “王富海王班長,”我興奮地揭發,“他昨天晚上故意用槍朝這塊玻璃上一捅。”


    “唔——”劉俊一下子泄了氣,像多疑的麻雀一樣歪著腦袋。王富海卻馬上惶恐起來,本來就不高的身子又縮了一大截。


    “唔——”劉俊終於平靜下來,“王富海,把玻璃碴撿起來。別扔到垃圾堆上,放到辦公室主席像的後麵。以後你注意一點,別老冒冒失失的。”


    “是!”王富海急忙彎下腰,在水裏慌慌張張地摸索著。大概他的手被碎玻璃劃破了,隻見一縷鮮血悄悄地在汙水裏飄散開去。


    “現在,我跟你們講。”劉俊又麵向蜷在炕上的人,用樹枝拍打著雨靴,模仿阿爾巴尼亞電影裏德國軍官的姿勢,“現在……哦,石在,你回到你的鋪位去。現在,這場自然災害,對我們每個人都是場考驗。昨天你們就經過了考驗嘛,很好嘛。現在,夏秋作物、瓜果蔬菜全部淹了,房子也倒了不少。但是,我們的方針還要放在自己力量的基點上,要大災年奪大豐收,像大寨那樣。我們經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革命群眾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你們呢?是和革命群眾一道艱苦奮鬥,爭取立功贖罪、寬大處理呢?還是準備頑抗到底呢?當然囉!‘樹欲靜而風不止’嘛,你們當中肯定會有人乘機跳出來表演的。好!我們正要在這場抗災中狠抓階級鬥爭,抓出幾個典型。從今天開始,革命群眾要大幹了,男女勞力統統上陣。管你們的,換個女班長,是貧下中農、共青團員。你們不要以為換了女戰士,你們就可以搗亂囉,逃跑囉。我們就是要這樣考驗考驗你們。誰敢試試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威力,我們歡迎……關於宋征的死,也是不可避免的嘛,和自然災害一樣。要奮鬥,就會有……哦,關於宋征的死,不準你們互相議論,不準外傳消息。從今天開始,信件一律要檢查,家屬一律不準探望。如果發現你們不老實,當場銬起來!不信,你們就試試……”


    我的老領導就這樣被抬走了,放在一塊濕漉漉的門板上;我剛剛像得到天授似地想出的伎倆也落了空,悲傷和羞愧的眼淚又悄悄流了出來。


    隨後,王富海端來一盆玉米餅,發給每人兩塊。


    “大家節約點吃。”王富海從來沒有這樣和藹過,“這就是一天的飯啦。都吃了,晚上就沒啦。要喝開水也沒有,反正外麵有的是水。大家湊和點吧。連首長還特別關照,吃完飯歇一會兒再出工,別得了闌尾炎……”


    “媽媽的!誰知道晚上還活不活……”


    小順子和“多事先生”很快把兩塊玉米餅都吃完。其他人先還遲疑不決,但最後還是把一天的飯全報銷了。


    第一線燦爛的陽光射進來了。多麽美的陽光,多麽慘淡的人生啊!


    門“吱”的一聲輕輕開了,這還是第一次不用槍托,而是用手推開的。


    “大家休息好了嗎?”一個年輕的冀東口音的婦女在門外喊道,“休息好了就出來吧,出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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